既然是给宗正寺做戏,那么这戏得做全。
与张家一样,郑家上下也都被花错的妖气给魇住了,从主子到奴婢都认为河间郑氏有郑照这么一个少爷。与张府人丁稀少不同的是,这郑府枝繁叶茂,就连后街上都住满了近派族人。
郑照走过穿堂,绕过湖石屏风,又经过间厅,这才到了正房大院。丫鬟媳妇们拥着一个贵妇人出来,见到郑照就抱住了他,心肝肉的叫着。郑照无意在这世间多添恩怨,宽慰劝解了两句就离开去了外边书房。书房分为内外两间,外边都是些清客相公,一见郑照过来都起身围着他作揖见礼。郑照依次回礼,言说几句京城繁华,就转身进了书房里间。
书房正中间坐着一个身穿直裰的男人,貌伟秀,美须髯,见了郑照进来只放下手中的书。在他身边侍立着两个少年,一长一幼,皆笑着看向郑照,行礼唤大兄。郑照也笑着回礼,俨然一副兄友弟恭的图卷。
郑老爷问过郑照在董家村和京城的遭遇后,思忖片刻,抬起头说道:“国朝初定,百废待兴,定会招纳贤良之士,充实各部衙门。为父原本属意你赴京等候吏部选拔,但你与倩儿原有婚约,若在京城久住,怕是会招致流言蜚语。积毁销骨,这对你们两个都不好,故而为父想着让泰儿上京,你便留在河间掌家业。”
郑照闻言笑了笑,他自然不会留在河间,但若因自己此番举动,阻碍了郑家子弟上京,也是一桩罪过。
“儿子曾与大皇子在董家村相处过几日,勉强算得上贫贱之交,熟悉他的秉性为人,他从未介怀此事,而且倩儿有此机缘,实乃得天之幸,而这也正是我郑家的机遇。儿子以为我与二弟上京,留三弟在家侍奉父母,更为恰当。”
这个法子全然是在赌大皇子在不在意郑照与张倩的婚约,郑老爷理所当然的皱起眉头,他想了片刻,仍觉得不太稳妥,正要出言驳斥,却被花错了瞪了一眼,出口的话瞬间就变成了赞同。
“照儿说得极是,就这么办吧。”
郑照无奈看向花错,他正等着郑老爷的反驳呢,前一句埋的线,后来刚好用。
花错眨眨眼睛,状似歉疚的低下头,实则偷偷吐了下舌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样子。
郑照只好转过头与郑老爷说话,听着自己根本不知道的童年趣事。风筝线弄破手,在自己园子里迷路,读书时坐着睡着。这些应该都是那对兄弟的经历,被花错用法术巧妙的嫁接到了他的身上。
日射回廊,满地碎金。应付完素未谋面的父母,郑照终于可以去见郑希音。
郑希音是郑老爷的庶弟,由于郑家早已分家,郑希音此时就住在郑家大宅东边的碧桃院。碧桃院与郑宅的东角门就隔着一条三尺多宽的小巷子,郑照从这边走到那边,一盏茶的时间都用不上。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郑照还未走到碧桃院,就听见女童在念《清静经》。等他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对孪生子。
女童坐在石阶上,她们看见郑照走过来,一点都不惊慌,仰着头说道:“西边的少爷,你回来啦?”
用自家的东边西边代称嫡系,这个叫法应该在旁支偏房里很常见,竟然连六七岁的孩童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郑照说道:“烦劳两位进去通传,郑照有事见五叔。”
两个女童一起摇了下头,异口同声的说道:“通传不料,师父外出访友去了,现在不在家,要晚间才回来。”
郑照见此笑了笑,谢过这两个女童,转身回了郑宅。也不知怎么安排的?在郑家所有人的意识里,郑照住在东角门附近见容堂,与内宅分得很开,往来会友都极其的方便。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郑照在院中焚香静坐,那常飘荡在庙宇间的青烟笼罩了小院。花错就在这青烟捉了两只蟋蟀,用手拢着让他们互相争斗。
突然间,清风来,吹散了袅袅轻烟,送来一片歌声。
“软玉温香抱满怀,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一首西厢记,娇声如莺啼,似从东边碧桃院断断续续的传来。
郑照从蒲团上起身,神情安静,气息平和,只有一双眸子过于清炯。他走出见容堂,一墙之隔的柳树下站着个道袍少女。她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正拿着轻罗小扇婉转歌唱,看到郑照走过来,不躲也不避,只是笑了一下就转身跑进了碧桃院,临进门前还回头一笑,好像故意引他去追。郑照见此皱了下眉头,犹豫片刻便往回走。
花错是跟着郑照出来的,它扭头看了一眼郑照,没跟着回去,而是跑到了道袍少女站过的柳树下,咿咿呀呀的学唱着那段《西厢记》。
道袍少女唱这段《西厢记》,有春心萌动寂寞难耐的姿态,它唱这段《西厢记》是鹦鹉学舌,不伦不类。
郑照摇摇头,忽感仙人无眠无寐就是为了受罪的。
翌日,午后蜂蝶飞舞,郑照出门沾了满袖芳,及至碧桃院还有粉蝶徘徊不肯去。那对孪生女童坐在石阶上打哈欠,见蝶袖缠绵,不禁瞪大了眼睛。
郑照道:“五叔今日可在府中?”
女童异口同声道:“昨日主人回来听说少爷曾来过,便叫我们在这等你呢。”
郑照笑笑,与她们一同走进碧桃院。还未走进主院正室,他就看见里面坐了几排道袍少女,郑希音坦胸露乳的坐在上首,拖着长音讲话,似在教授什么经文。
“玄化初辟,洪炉耀奇,铄劲成雄,熔柔制雌。铸男女之两体,范阴阳之二仪。观其男之性,既禀刚而立矩;女之质,亦叶顺而成规。夫怀抱之时,总角之始;虫带米囊,花含玉蕊。忽皮开而头露,俄肉俹而突起;时迁岁改,生戢戢之乌毛;日往月来,流涓涓之红水。”
郑照在门前止步,看着郑希音却不进去。郑希音当然也看见了郑照,他哈哈笑了两声,停下讲学,向前招了下手。最近的两个道袍少女见此就膝行上前搀扶他起身,不紧不慢向这边走来。一阵清风穿堂而过,原来这些道袍少女只穿了道袍。
郑希音道:“贤侄此番过来,所谓何事啊?”
郑照道:“为人传话。”
“为谁传话?”郑希音先是问了一句,随后就摆手道,“别说,让我猜猜。”
“这天地下人虽然多,但能驱使贤侄的,定然是京中贵人?”他捋着胡须想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可是哪位打人邀我去受房中术?我这几卷《合阴阳》可是自仙师处习得的,膝下女弟子也都是难得的资质,非贵胄不能去。”
郑照摇头笑笑,继而说道:“五叔多虑了,小侄是为杜访风姑娘传话的。”
“杜访风姑娘……”郑希音觉得有些耳熟,他先是迟疑片刻,随即眼前一亮,想起了杜访风是谁,朗声笑道,“竟然是鼎鼎大名的杜访风姑娘,她找贫道何事?”
郑照道:“访风姑娘问,你可还记得四年前白云山上发生的事情吗?”
郑希音一愣,随即脸色变得苍白,他颤抖着问道:“杜访风姑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如何?”
郑照道:“不悲不喜。”
郑希音闻言舒了一口气,他在原地转了转,又看向郑照道:“好侄儿,杜访风既然让你传话,定然与你关系不错,你得救五叔一把,替五叔求求情,说一些好话。”
郑照扫了一眼满室的道袍少女,心里已有猜测,但仍然问道:“五叔在白运山做了什么?”
郑希音面露悔意,唉声叹气的说道:“四年前我刚从白云山得了这几卷《合阴阳》,自然要寻人试一试。可是白云山那地方,你也知道的,素来都是道士清修避世之所,根本就没几个女人。我正一筹未展之际,却遇到一个美貌女子来求仙问道。这简直像是仙师给我送上门的,那我哪能不要?而且她问我如何修行,我便教她我是如何修行的。况且阴阳和合乃是天之道,我那时所行怎么也不算过错吧,只不过与世不容罢了。”
郑照听他说了半天,只听出□□两个字,但也明白这鬼迷心窍的缘由。这一切恩怨都是杜访风的,她既然四年后重提此事,想来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那么这就交由杜访风吧。
“我会转达杜姑娘的。”
郑希音点了下头,凝视着满屋的妙龄少女们,感慨道:“上古时黄帝夜御三千女,羽化而飞仙,我辈效之,却总招致非议,真是太难了啊。你瞧我这些个女弟子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没有我便会被卖到秦楼楚馆,过得是苦日子。现在她们在我这吃穿不愁,我还精心教养着她们,只是取用初红而已,怎么就没人理解呢?”
郑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些女孩子都是十三四的模样,便问道:“年龄大点的呢?”
郑希音愣住,随即有些骄傲的说道:“自然是寻得好人家,将她们都嫁了出去。就算是寻常百姓人家,都未必能有我用心。前阵府尊刚接走一个,听说是宠爱非常。我教出来的女弟子,各个窈窕贤淑,别说嫁给商户了,就算配给皇子王孙也配得上!”
看得出来他十分得骄傲,郑照不禁叹了口气。杜访风曾说郑希音乃欺世盗名之辈,但其实不是。郑希音只活在郑希音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面,他是天底下顶好的大善人,种种令人不齿的举动,都是有完备到无以复加的理由,别人是说不通的。
因为鹰告诉鱼向天上飞,鱼听不懂;鱼告诉鹰向水底游,鹰听不懂。
郑照拂袖走出了这座自成一派的碧桃院,背后又传来郑希音讲经的声音,那些被买来的女孩子,知道自己在听什么吗?
花错跟在郑照的身后,又回头去看碧桃院,缓缓放慢脚步,似乎又要跑去学。
它的脚尖已经往东边蹭了。
郑照回首看向花错,轻声道:“你是个树枝。”
花错一脸迷茫的看着郑照,十分不解的问道:“我是个树枝啊?”它也没说它不是啊。
郑照看着它,想了想,最终叹气道:“去吧,早点回来。”
花错得到允许兴奋的跑向碧桃院,青天白日下,传来阵阵读书声。
郑照回到院子里,赤足散发坐在檐下听蝉声,正是盛夏的傍晚。他望着栏杆外,山光西落,池月东上,就如昨夜一样,碧桃院的方向传来清歌。他也如昨夜的那样,踩着木屐走出了见容堂,道袍少女手翻歌扇,眼神如秋水横波。
“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湿作胭脂透。桃花渡头,红叶御沟,风流一段谁消受?”
她莲步轻移,巧笑嫣然,就如同书生心底最深处的梦。
郑照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道袍少女听闻这话,浑身一滞,歌声就此中断。她看向一脸淡定从容的郑照,笑盈盈的说道:“公子觉得奴家是怎么死的?”
郑照摇头道:“我不知道姑娘是如何死的,我只知道你在此地徘徊不去是心有牵挂。”
道袍少女将歌扇轻摇,仍就用着软语温声说道:“公子是不肯猜。这样好了,如果公子猜对,奴家便将名字告诉公子。”
郑照道:“我没有办法猜,因为我若猜,便只会说姑娘是自裁。”
道袍少女屈膝道:“奴家名唤槐夏。”
郑照垂目道:“槐夏姑娘,无论你在记挂着谁,你都该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槐夏道:“奴家知道,可是奴家挺喜欢做鬼的日子。”
郑照道:“孤魂野鬼不受香火,总有魂飞魄散的时候,姑娘说留在此间做鬼,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槐夏笑转眸光,望向那边的碧桃院,缓缓说道:“凡人一世不得快活,也有死的那刻。若再入六道轮回之中,纵然灵魂不灭,但那个我怎么会是我,与灵魂灭了又有何差别?我这做人是活着,做鬼怎么也不是活着,非要有那个肉身作甚?况且我这日日听郑希音将阴阳合欢之道,已有小得,再引上七八个男人交合,应该便能稳固魂体。我见这郑家上下都被魇住才过来和你说话,不想你虽与妖物为伍,却还是个囿于人的蠢货。”
郑照笑了笑,施礼道:“槐夏姑娘说得极是,在下做人做久了,这才觉得做人最好。做鬼做神做仙只要是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
槐夏拿扇子遮住半张脸,掩唇一笑,颇为快活的说道:“公子不用太客气,我做人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些都是做了鬼才想明白的。要不是死后牵挂我那妹子,我也不会从勾栏馆子飘到这碧桃院来,更不会听到阴阳交合之道。郑希音真是守宝山不得其门,只便宜了我。”
郑照问道:“令妹现在如何?”
槐夏道:“前几天被知府用顶小轿子抬进府里中,我去看过一回,争宠争得不亦乐乎呢。等她死了我就将她接过来,一起修行也有个伴。”
郑照笑了笑,见花错从碧桃院出来,就说道:“既然姑娘心中有成算,那我不打扰姑娘了。”
槐夏顺着郑照的目光看向花错,随即笑得花枝乱颤,说道:“怪不得公子跟我这闲聊半天,原来是怕我拐带他,特意来接的。”她抬眼又看回了郑照身上,“公子此前好多都是明知故问吧?”
郑照道:“姑娘多想了。”
槐夏也没纠缠,只眉眼含春的看向花错,柔声说道:“刚才听了那么多,不想试试吗?”
第150章 世界编号:4
槐夏的眉梢眼角皆含春意, 纤细白皙的手指拂过胸口,月光洒落,依稀可见道袍上绣着莲纹。
花错转头看向郑照, 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她走?
郑照敛袖笑了,如果它不想去, 此刻就会断然拒绝, 而眼下它的犹豫便是想去。可若是任由它跟着槐夏去了, 那么他今夜何必等在这里?
他是一个极其容易陷入这种境地的人, 任何事物都能轻易的让他感受到进退两难的煎熬。
“若是你想去, 那便随她去吧。若是征询我的想法, 我不希望你和她去。”
花错回头看槐夏, 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去。”
“果然今晚又是白跑了一趟。”槐夏笑着转动轻罗小扇, 露出半截藕段似的手臂, “自发现郑公子是出来接你的那刻,我便没想着能带你走,小女子不打扰两位, 就此别过了。”
说着她施礼消失在三尺窄巷的路口, 一缕芳魂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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