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之间,他突然听到了霍航一的声音。很低很沉,像是一说话就有血气翻涌出来。
“陈夏,你觉得顾归是怎么样的一个吸血鬼”
霍航一的眉眼冷淡,好像没什么情绪。
但陈夏却觉得他很难过。
每个人难过时的表现都不一样,就比如顾归,他难过的时候所有的变化都显露在脸上,是让人忍不住心疼他的难受。
霍航一的难过是沉默的,他好像从来都是这种性格——不声不响又冷静。
陈夏认识霍航一的时间不短,他和霍航一的年龄差不多大,但霍航一肩上的担子却要比他重很多。
他很大情况下都是冷静的不像是一个人,关于霍航一的军功,他们都耳熟能详。
陈夏作为执法者也跟霍航一出过几次任务,不管是什么情况之下,就算是命悬一线的时候,霍航一的眉毛也一直是往下压的,形成一个让人信赖又坚毅的弧度。
他突然又想起来了上次跟霍航一出任务的时候,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他们对吸血鬼的数量预估有误,吸血鬼的数量远远地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他们一个简单的五人小队被数不清的吸血鬼包围在内,像是丧尸围城一样。
每一个执法者都认为自己那个时候可能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但霍航一却依旧没多皱一下眉,他的神色寡淡,面色不改地往自己的手臂上缠绷带。
他包扎完伤口后——抬起来的那双眼比陈夏见过的野兽都要来得凶猛。
陈夏只听到了霍航一的声音,懒洋洋的,冷得像是萃了快冰。
但他那恶狠狠的视线像是一个武器,一个让吸血鬼忌惮的武器,那些吸血鬼好像都往后退了几步。
霍航一在这个水深火热之间,问他们——
“敢不敢拼一把?”
那时候的霍航一好像什么都不怕。他不怕死亡,不怕失去,也不怕失败。
但他现在有了弱点,弱点就是顾归。
顾归走得很决然,甚至没有一点犹豫。
那个吸血鬼让顾归做决定,让他选择还是留下,顾归选择了离开。
在那一刻,霍航一终于明白了一个浅而已见的道理,再漂亮的玫瑰也是有刺的,以前只是顾归把自己的刺收敛了起来。
但他现在不愿了,他只想把这刺当成最后的武器,狠狠地刺向自己。
霍航一出神着地想着,背后陈夏叫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他下意识地反手去摸自己的右手腕,上面有一条手链——顾归给他编的手链。
好像什么事情都走到了终点,他和顾归是,就连这根手链也是。
顾归编了好几遍,但他好像永远学不会,手法还是粗糙,时间久了之后,劣质的黑线就开始变得松散,镂空的地方露出了一抹银,像是一段让人捕捉不到的丝绸。
霍航一的呼吸一窒,这抹银和顾归的头发很像。
还没来得及等他细看,被海水泡发了的手链就在一瞬间松散开来,像是再也系不回去的结。
被包裹在内的一缕银发也终于飘了下来,它就像是冬日里从天际缓缓飘落的雪,霍航一拿手去接,银发就安安静静地躺到了他的手心。
和羽毛一样软。
这是顾归的头发,也是顾归藏在手链里的秘密。
是顾归从来没有告诉他的秘密,这根手链待在霍航一的手上很久了,久到就像是已经成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一样的自然。
但他却从来没发现,这根普通的手链里还有顾归亲手剪下的头发。
时间总是过得快又深刻,顾归送给他手链的那一幕好像就在昨天,他只是简单的回忆一下,就可以想起来顾归当时的表情。
好像是在害羞,耳朵都是耳朵的,他那时候笑起来很可爱,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他回忆里的顾归是会动的,眉眼一弯,他旁边的鬓发就扬了起来,比其他的明显要来得短一截。
霍航一当时问了,但是没有问清楚。
藏在手链间的头发就像是一个无人发现的宝藏,守着宝藏的人到现在才发现,没有欢天的喜悦,只有迟来的怅然若失。
他知道把头发编入手链里的意义。
这是顾归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他在很早很早以前,在比霍航一更早之前,就决定要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只是霍航一从来不知道。
断掉的黑线和银发一起被霍航一捏在手心,留在发烫的手心上面,冰凉的发丝划过他被烟蒂烫开的手心,烫伤处不疼了。
霍航一的手骤然收紧,他把自己的车钥匙丢给后面的陈夏。
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开车:“走,去找一趟霍将军。”
顾归跑掉的消息应该早有人就通知给了霍枫,第六感告诉霍航一,霍枫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他要去把顾归带回来,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让顾归走掉了。
第88章 静冬04
车子在深夜无人的马路上奔驰而过,破开一层层凛冽的风,目标明确地闯过绕得人头晕的爬山公路,最后在强力的马达作用下,闯进了军区大院里。
现在是凌晨,大院里的灯光都已经暗了下来,除了远处二楼亮着的一盏。
光亮从没拉全的窗帘缝隙中漏了出来,橘红色的灯光在黑夜之中亮得突兀。
车一停,霍航一就利落地拉开了车门。
他脚下的作战靴打破了宁静,惊扰到了在旁边树上筑巢的鸟类,铁门“吱呀——”的一响,霍航一脚步急促地就往二楼冲。
二楼书房的灯还开着,他想也不需要多想,就直接推开了房门。
霍枫站在里面,身上还穿着今天下午的那身军装,他的手上拿着几张发黄的照片。
他低着头,黯然的光线照在他眼角细密的皱纹上,他的表情是罕见的严肃,又带着点怅然若失的味道。
垂着眉的时候他的眉毛也不自觉地皱起,角度和霍航一平日里的表情一模一样。
“爸。”
霍航一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他的眼里满是血丝,身上的衣服还没干,不在滴水了但依旧还湿透着。
“顾归走了。”
或许在很多人的眼里,顾归是逃了,但在霍航一的眼里——顾归是走了。
离去的意义在他的心里完全不同,是一个不牵扯其他的不告而别,他从来没怀疑过顾归走了是要去干嘛。
是想在这摇摇欲坠的人类与吸血鬼的和平之上再添一刀,又或者是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吸血鬼。
霍航一没想过,他只知道,顾归走了。
霍航一掀起一直垂在照片上的眼皮,他的手指很用力,把照片都捏皱了。
但他又募地收了力,低声地说了一句:“我知道。”
照片这时候才倒立了下来,霍航一这才看清这是一张什么样的照片。
他手上的照片是一张不知道有多少岁月的老照片——照片背景是一片漫无目的沙漠,烈日悬挂在碧蓝的天上,黄沙没有扬起,碧蓝的天比他们现在头顶的这一块都还要干净。
科尔沙漠。
霍航一的脑内几乎是立刻浮现出了这四个字。
这是当初他发现的花瓶碎片上的印花,也是他查了很多资料,却永远摸不透的一个地方。
科尔沙漠就像是一个无可洞察的黑洞,藏着无数让人类探知不到的秘密。这也是霍枫竭力阻止他去的地方。
因为这不仅是一个神秘的黑洞,它也是个吞人不眨眼的恶魔窖。
霍航一的目光慢慢凝固,停留在照片镜头前的一张张脸上。
照片已经发旧了,但不难看出,照片上的一张张脸都差不多和他现在这个年纪一般年轻,烈日之下,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迷彩服,额头上晶莹的汗珠清晰可见。
笑容是和背后夺目的太阳一样的朝阳。
霍航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中心的两个人。
——是霍枫和顾昌绍,他们两个格外熟稔的勾肩搭背着,霍枫的下巴扬起,特别张扬地对着镜头做了个比枪的手势。
在这张照片里有九个人,但真正回来的,却只有两个人。
——只有霍枫和顾昌绍两个人。
霍航一立刻联想起了霍枫给他讲的那个故事,那个跟科尔沙漠有关的故事,可霍枫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他这个故事是怎么样子结束的。
他们到底是怎么在这生死一线之中出来的。
“你知道科尔沙漠的中心是什么吗?”
霍枫突然问,他的声音很哑,掺和了铺天盖地的黄沙一样。
霍航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科尔沙漠的中心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在人类长久的历史上,还没有人能成功地活着踏足过这一块地。
也或许有,但也没有人活着离开过这一快地。
“是绿洲。”,霍航一听到霍枫这么说,“是一块遮天蔽日的绿洲,一块晒不到一点太阳的绿洲。”
“这也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把自己最深的秘密揭露了出来。
霍枫粗粝的手指摸过相片边框,目光中情不自禁地染上了几分喟叹,他在霍航一粗重的呼吸下把剩下的内容说完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哈里森。”
“比所有人都要早。”
接下来,他把第一次见到哈里森的故事给霍航一讲了。
霍枫每说一个字。
都像是在他的身上重重地砸下一个拳头。
霍航一脚步不稳地往后跌了好几部,拿手努力地撑在了桌面上,天旋地转之间,他才勉强站住了脚步。
胸口的沉郁更重了。
像是一咳,就能从心肺间咳出血液来。
沙漠的昼夜温差大得惊人,炽热退了之后,只剩下了冰凉的沙漠。
辽阔的沙漠很安静,不见边际的沙面沉沉地在宁睡,边缘十里内,连爬动的虫子都没有。
只有木头烤动间发出的“滋滋——”声响,不大的火焰渐渐冒了出来,连接成一团勉强聚在了一起,火光在风中晃动了几下,还是艰难地立住了薄弱的身子。
一双惨白的手伸在燃起的火焰边上,火花晃过来时他也不躲一下。
林叶毕把身上一直穿着的披风脱了下来,丢在了身边,他的背后站了几个吸血鬼,脸色被融红色的火焰照得更加惨白,嘴唇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
他们在林叶毕的身边嘴唇蠕动了几下,像是汇报了些什么,又被林叶毕很不耐烦地呵退了。
在燃烧着的火柴堆的另一边,躺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的身上盖了件厚重的黑色披风,眼睛不太安分地挣扎起来,月辉一样的银发在空气中缓慢地波动了几下。
顾归醒了。
停在林叶毕肩膀上的乌鸦突然嚎叫了几声,撕裂般的嗓音再次嘹亮地响了起来,它的翅膀扑闪了几下,又齐刷刷地掉下了好几片羽毛。
顾归的眼皮动了动,终于“刷——”地一下睁了开来。
他躺在沙漠上,第一眼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天和黯然失色的月。
和他平日里看到的很不同,没有五光十色的人造灯光渲染,看起来就只是纯净的天和不染尘埃的月。
顾归奋力地撑起身来,偏头看到林业毕的时候,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
他的鼻音很重,带着厚重的腔调问:“这里是哪里?”
林叶毕环顾了一圈四周,他的牙齿在灯光下露出了森白的冷调,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道。
——“这里是科尔沙漠。”
他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我们的地盘。”
第89章 静冬05
火堆在升起的太阳中熄灭,沙漠里的温度也在一点点地攀升,夜晚的阴寒就像是一场幻觉,清晨的烈日炙烤在了沙面之上,黄沙像是在蒸锅上的发烫。
顾归一夜没睡。
他盘坐在沙面上,抱着腿盯着焦黑的木头。
突然,他迎面被丢了一件黑色的斗篷,一下子就盖在了他的脸上。
“走吧。”
他听到了林叶毕懒洋洋的声音,甚至还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顾归把他丢过来的黑色斗篷披在了身上,不过没把帽子戴上。
霍航一最开始就问过他能不能晒太阳,当时的顾归说“可以,但他不喜欢”,但或许是因为在人类生活中的这几年,顾归还是不喜欢太阳,但是适者生存,他开始逐渐习惯于太阳的折射。
让他奇怪的是,站在他面前的林叶毕也没有带帽子。
他眯着自己的黑色瞳仁,抬着头,金黄色的阳光在他的眼中映出光圈来。
顾归垂下眼,把斗篷上的系带绑了起来,问道:“为什么你不怕太阳?”
他以为他已经是个特例了,但这个吸血鬼好像和他是一样的。
而且,他的眼睛甚至都是与人类无异的黑色。
他看起来比顾归都要更像个人类。
站着的林叶毕突然蹲下,他在顾归还没来得及躲闪之际拽住了他的银发,又猛地一拉。
他盯着顾归精致的眉目,眼睛的瞳孔突然变成了万花筒般得红。
林叶毕嘴角莫名地上挑了起来。
顾归忍不住地皱起眉来,他不害怕林叶毕,他只觉得这个表情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就像是一条缠在他脖子上伺机而动的毒舌,蛇信子都已经吐出来了,但又仿佛在思考到底要不要真真实实地下这个口。
他被林叶毕抓着的头发还在连着头皮发疼,
顾归冷下眉来,毫无俱意地跟他对视:“放开。”
他带在脖子上的项链开始发烫,不是霍航一送给他的那条,是跟了他不知道有多少岁月了的那条。
绿光从黑色的斗篷中反射了出来,林叶毕若有所思地伸出了手过去。
但又被无形的屏障挡住,林叶毕的面容瞬间变得有些扭曲,他不信邪地继续聚这力和这层屏障对峙了起来。
“哗——”
黄沙满天,又再突然之间归于平静。
顾归的头发都被这阵从他领口处扩散的大风吹得肆意翻飞,烈日都有那么一刻的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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