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到了顾归问他的。
——“霍航一,你会死吗?”
顾归自己都没注意到,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的颤音有多重。
死亡是避不可免。
霍航一偏过头去看后视镜,他调试了一下。
镜片翻转了过来,正面朝向了他。
他会老,顾归不会。
“长生”始终是人类多年的追求,但从未有人实现,就像是水潭里的一汪虚月,没有人捞得起来。
或许是他做错了。
在顾归当初问出那句“你是不是喜欢我的时候”,他应该转过身去,去抽一根细长的烟冷静了一下。
让感情都跟白烟一样消散。
再让自己不太对劲的想法和烟蒂一样摁灭。
但霍航一在那时还是控制不住,他在当时只会说——“好”。
一步错,步步错。
其实他想陪顾归活下去也是有办法的,他可以让顾归把他也变成吸血鬼。
这是这个做法容错率太低,比起变成吸血鬼,他更可能会成为一具僵硬的尸体。
所以霍航一在和顾归在一起时就做好了打算,如果顾归能陪他到生命尽头——
他会让顾归把他变成吸血鬼,他要让顾归做他的初拥。
霍航一想把这些话说给顾归听,但电话那头还是无尽的忙音。
后视镜照出了霍航一的半张脸。
飞眉入鬓,额角到眼尾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还留下了一道疤。
顾归那天摸他脸上的伤口时,霍航一其实没睡着,他只是想闭着眼睛。
因为感官在黑暗之中总是格外灵敏,他可以感受到顾归的动作格外得轻柔。
好像——
顾归就不恨他了一样。
霍航一突然向右打起了方向盘,他想去见顾归,就是现在。
电话线连着的声音太失真,他想抱着顾归把所有的一切都说给他听。
错的,对的都要说给顾归听。
他再也不会骗顾归一个标点,一个句子。
在大转弯的时候,运行许久的手机突然插入了另外的电话,手机铃声大作,像是不停歇的警报器一样。
霍航一偏头看了一眼,又是陈旭。
他手指一点,接通了电话。
“航一,你来了吗?”
霍航一默了下,他的车子已经掉了头:“…我可能过不去了,我有事情。”
他现在才想通。
很多时候言语并不是无用的,只要把它说得足够真挚且热烈,顾归都是会愿意去听他的。
霍航一只需要把自己的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你还是来一趟吧。”陈旭按着眉心,盯着基因库比对后的结果,沉沉叹出了口气,“结果有些…有些让人意想不到。”
霍航一的眼皮跳了跳,熟悉的不安感涌了上来:“怎么了?”
“基因库的数据对上了。”
陈旭停了一下,继续道:“是顾冬苓。”
那具尸体是顾冬苓的,消失了好几年的顾冬苓。
这就像是一个鬼故事,一个人平白无故得消失了那么多年,尸体又突然地出现。
所有的点都好像卡得刚刚好。
最要命的是,这很明显——跟顾归有关系。
就像是坚实的后盾下的锋矛,遮藏着寒意。但在霍航一松懈下来的时候,矛头又指向了他身后的顾归。
他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地吐出,肋骨都憋得发疼。
霍航一抬起手臂,把手机放在耳边,动了动嘴唇:“我过来。”
已经出过一次意外了,不能再出第二次了。
他把车头重新往后打,黑色的越野车倒了个方向,像是穿梭在树林的黑豹。
车声作响,马路边上就是一座深山,树枝天罗般得茂密。有一棵长得格外张扬,飘在寂静无人的空气中晃荡了几下。
突然,树枝往下了一陷。
鸟类的爪牙落在了树枝上,是一直通体黑色的乌鸦,他的毛色并不油亮。
黯然失色得像是没有星星的夜,乌鸦赤色的瞳远远地盯着车子消失的方向。
它尖喙的嘴动了起来,不吉利的报丧声响了起来,传得很远。
霍航一赶到了执法所,他一刻不停地就往陈旭的办公室走,连门都来不及敲,他用力地推了一下就开了。
办公室里不止有陈旭在,霍枫也在,还有顾昌绍。他没叫人的心思,开门见山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乱成一麻的信息在他脑内打了解不开的死结,霍航一猛然想起了两年前童园镇里的案件。
死者都是女性,年轻女性。
就连身型都差不多。
他的脚步往后跌了跌,不需要灵光一闪,答案显而易见。
那些吸血鬼从一开始找的就是顾冬苓,只是顾冬苓藏的太好了,但还是没有逃过一劫。
她还是被发现了,又或许可能是她故意被发现的。
——因为那些吸血鬼的目标是顾归。
她需要自己出现在那堆吸血鬼的目光,来吸引起火力,让顾归藏得更好。
顾昌绍今天没带眼镜,他看起来像是在瞬间老了十岁。
他坐在椅子上,眼睛沉痛地不敢去看桌面上的照片——那是顾冬苓的尸体。
霍航一察觉到了,他走过去,把照片翻了个面。
他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说一句:“节哀。”
顾冬苓消失了那么多年,结果早就在了人心。
只是在确认的那一刻让人格外得痛。
“冬苓她……”
顾昌绍开口,他的眼眶有些红。
还没等他说完,陈旭从抽屉里翻出来了封着密封袋的卷宗,黄色的牛皮袋有些泛白。
他把牛皮袋递到了霍航一面前:“看吧。”
牛皮袋很薄,里面看起来没多少东西。
霍航一接了过来,手法有些暴力,封条断裂在了他的手里。
里面是陈旧的资料,关于顾冬苓的——是她失踪前的行踪。
里面的记录只有简单的几条,但霍航一惊奇地发现竟然还跟他有关系。
当时顾冬苓来了第七所,霍航一也在。
霍航一是来参加一月一次的体检的,顾冬苓是来取他体检所用的血样。
他继续往下看。
里面的印刷字体写得明明白白,顾冬苓是和哈里森一起离开第七所的。
然后他们两个人一起消失了。
再过去了几天后,吸血鬼突然宣布要和人类签署“人类和吸血鬼和平共处法”。
而现在,顾冬苓重新出现了,但哈里森却不见了。
那顾归呢?
他又是谁。
第85章 静冬01
天色慢慢降了下去,平滑的海平面被落日渡了一层金,又逐步地被黑夜吞噬,剩下的余晖也潜进了地平线以下。
最后只剩下了停在沙滩边上的瞭望塔,铁黑的杆子立得很高,圆润的灯泡接天连夜得亮。
顾归又坐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飘荡的窗帘被拉开了,落地窗的玻璃干净透亮,反着光。
他盯着海边的潮起潮落,沙滩半湿不干,细密的沙粒自上往下看也是看不清的黑。
顾归突然之间很想吹吹风。
他被送来的第一夜,吹到了海风。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海,他听到了呜咽着的呼啸声,像是一声哀鸣。也嗅到了海风的味道,和其他地方的味道不一样,像是烈日晒干的味道。
很自由,又让人闻着悲哀的味道。
顾归伸出手臂,映在了玻璃上。
玻璃上的温度很低,比他的体温还要低,顾归隔着一层玻璃抚摸着下面的海。
海面并不宁静,深蓝色的海浪经常能卷出白色的水花,
这是海,这个世界很少有不爱海的人。
但顾归发现,他是不喜欢的。
霍航一跟他说海是波澜壮阔的,他不这么觉得,他觉得海是悲凉的。
尤其是夜晚的海,哀鸣声好像更重了。
顾归试着用手臂推了推玻璃,没推动,玻璃被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锁起来了。
他又徒劳地推了几下,没附多少力,自然而来得就没推动。
“打破它!”
“踹碎它!”
有声音在他的耳边叫嚣着,循循善诱着。
暗黄的灯光之下,顾归面无表情地抬起了腿,灯光明明灭灭。
黑暗交织,他漂亮得像个艳鬼,骨相和皮相都精致过头的那种。
他可以踹破的,只需要一脚。
顾归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单薄的皮肉之下的血液已经沸腾了起来。
但顾归又黯然地把腿放了下来,他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了项链——霍航一送他的那根。
他把项链一圈圈地缠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玫瑰花吊坠垂在了手心。
霍航一的眼光不错,这跟项链真的很漂亮。
他还记得收到这个礼物时的心情,但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
链子离了胸口,就开始犯冷。
顾归想起来了,他送过霍航一一条手链,黑色的纯手工编织。
不贵,但是里面有一簇他的头发。
霍航一还带着,他每次见霍航一,都会首先看霍航一的手腕。要是上面还挂着一圈黑色的手链,顾归就会松下一口气,
那就代表霍航一心里有他。
但霍航一不知道。
在这最里面,有一簇银发。
是他亲手从自己的头发上剪下来的,像是戛然而止的瀑布一样柔顺。
这是属于顾归的秘密,他把这一小簇头发编在了手链里。
手法粗糙,但是把头发藏得很好。
他想用这个小小的迷信方式,许下一个不大的愿望——他想和霍航一待一辈子,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
是一辈子,从现在到闭眼的一辈子。
顾归慢慢地闭上眼睛,过长的睫毛在他的下眼睑上扫下了一片阴影。
他的拳头不知不觉中握紧了,项链上的吊坠被他包裹在手心,顾归想要用力地去捏,但是他不舍得。
只能把拳头慢慢放松,玫瑰花状的吊坠又安安稳稳地停在他的手心。
边缘闪着光,像是会说话一样。
毫无疑问,这是一根很漂亮的项链,美轮美奂。
顾归又把项链重新戴了回去,塞进了自己的衣领里,两根项链又重新碰撞在了一起。
绿松石包裹着金,镶嵌又贴合。
冷银粹着金,吊坠又开始逐步得回暖,渐渐地变得烫了起来。
和顾归的手臂一样,他的小手臂在发烫,顾归把袖子捋了上去。
他瘦了,手腕骨好像又细了一圈,手臂看起来细弱无骨,只是单薄得覆了一层白色的纸一般。
惨白又无害。
手臂上的印记却像是个永久性得纹身,雕刻在了皮肉上,边缘处都是针扎的酥麻感。
不疼,但是很难熬。
顾归不知道这是什么,好像也是最近才出现的,最开始只是一个模糊的虚影,时而浮现出来一下。
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虚影已经化了实。
血瞳自下而上仰视着他,犬牙攀附在他的血管之上,好像随时都会画龙点睛一样活过来。
顾归皱起眉头,想要用手指去碰。
他还没有碰到,印记就像是见到了什么相克之物,火急火燎得褪去了。
“笃——”
“笃——”
“笃——”
没等顾归细思,他面前的玻璃发出了顿顿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不重不轻,但是很有规律地扣着心弦。
顾归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只停留在空气中的乌鸦。
但和别的乌鸦又不太像,它的皮毛很黑,和外面的天近乎融为一体。
它的瞳孔是赤色的,和顾归手臂上的印记很像,瞳仁又是黑色的——鲜红之中夹杂着绿豆大的黑。
乌鸦的翅膀在簌簌的风中扑扇了几下,没惊动楼下的执法者,它藏匿在了黑暗之中,用脚爪勾住了树枝。
这是一只不会说话的乌鸦,但顾归的脑内却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在他和乌鸦对视的时候。
“你好,顾归。”
是很儒雅的青年声音,用词也很礼貌,顾归却莫名的品出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只是简单的四个字,顾归就明白了一件事情。
针锋不一定需要理由才能相对,他讨厌他,讨厌这个声音。
他撇开和乌鸦对视着的视线,脑内的声线却阴魂不散地继续缠了上来——
“我是你的同类,我叫林叶毕。”
“或许我的出现有些突然,但这都是理所应当的,我要带你出去。”
他的声音有些喑喑的哑。
——“我们都是高贵的纯血族,本来就不应该和这些人类混在一起。他们会利用你,会在你身上最各种各样的视线,会一点点采你身上的血液,会破开你的五脏六腑。”
——“人类,从来都不应该和我们呆在一起。”
他的长篇大论没有一点松动顾归的眉头,顾归淡淡地问:“所以呢?”
对于顾归来说,他不讨厌也不喜欢人类,他也不讨厌也不喜欢吸血鬼。
他的感情都是寄予个体之上的,例如霍航一。
顾归几乎把自己的所有情感都给了霍航一,眼泪还是笑容,都是因为霍航一在变化。
他没有过度分明的讨厌与喜欢,他现在呆在这边也是为了霍航一。
霍航一在哪,他就会在哪。
他手臂上的印记无声地亮了亮。
脑内的声音先是痴痴地笑了一声,又像是个坏掉的音响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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