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边心里正纠结,觉得上午还对季如松冷着一张脸,现在主动去找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那边季如松看到他,已经对着他打了个招呼。
季如松向沥青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又把自己的干粮递过去,语中带笑:“你主动来找我,可是件稀罕事。”
沥青有点不好意思,也是经这么一句,他才想起好像不止他跟季如松重逢这段时间,就连他们在酩越峰的时候也是季如松主动找他居多,至于他主动找季如松的次数,那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沥青心里突然有些愧疚,明明是季如松有事瞒着他,现在却成了他心里过意不去,仿佛他才是那个恶人。
沥青没好气地接过季如松递过来的干粮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自以为凶狠地开口:“你想干什么?”
季如松目光如水般从沥青脸颊上掠过,又在他薄唇上稍作停留,等沥青实在要被他看恼了,季如松才收回目光,说:“你。”
因为这几天对季如松有看法,所以沥青以为他对自己也一样。
沥青以为季如松要说的是自己管的未免太多,心里不觉有些难过,但还是安静地打算等他把话说完。
却没想到季如松说完这一个字后,就安静地看着他,眼中戏谑。
沥青忍不住追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季如松不知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嘴角总是忍不住往上扬起,“这一次出来,你能陪在我身边,我很开心。”
“啊……哦。”沥青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耳廓不觉红了。他低下头看被自己咬出两个缺口的干粮,想起这几天自己的态度,头一回在季如松面前有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但他没被季如松的笑迷惑多久,沥青很快想起自己的来意,因为被分心,他嗔怪地瞪了季如松一眼。
他问:“你不是说要回东离国吗,为什么不回去?”
季如松丝毫不介意他的问法,闻言只是笑了一下:“我要回去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沥青好奇地看着他:“那你要什么时候回去,不要万花谷和东离国的声誉了?”
季如松认真看着他,虽然他很不想承认,可从某些方面来说,沥青能跟苏锦眠关系那么好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两个人确实有共同的特质,说愚蠢也好,说天真也罢,那样单纯的眼睛、以及时刻替别人着想的心思都是他从前与人相处时没见过的。
就好像一个未经人事的稚子,在看到流离街头桥下的乞丐时总喜欢询问父母,为什么不不给乞丐盖一座房子,不把乞丐带回家。
他们总是把事情想得很单纯,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只要对人好,别人也一定会以真诚回报给自己。
但只要他们去过真正的人间,哪怕一次,他们对世界的幻想都会破灭。
他并不觉得这种愚蠢有什么好的,他看不起所有把愚蠢当优点的人,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法则,他要做的是遵守它,而不是拿真心换真心,或者说,他早就过了以一腔热忱待人的年纪。
但当这种他瞧不起的愚蠢在沥青身上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的偏见转变成追崇,甚至他希望沥青能一直这样,永远毫不掩饰地向他展示心里的好。
季如松之前总怕沥青发现自己的真实面目,这回却不知道怎么了,生怕沥青不知道自己有多恶劣似的:“这件事不会对东离国造成影响的,其间种种有些复杂,我就不跟你说了。”
沥青“哦”了一声,又问:“那万花谷呢?”
“万花谷?”季如松扯起嘴角轻笑了一下,“万花谷最后变成什么样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沥青师兄,咱们可是酩越峰的人。”
沥青从他这番话里听出来点不同寻常的意思,但他并未多想,只是神色有些复杂:“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季如松笑道:“你不是正在问吗?”
那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又来了,沥青尽力压下心里那股的不自在,正色道:“我是认真的。”
季如松也不管身上穿的是锦绣绸缎,整个人没力气一般往背后的树干上一靠:“你问吧。”
沥青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之前离开酩越峰的时候,说是家里出了点事,不得不回去。”
季如松心头一震,就这么一句话,沥青原本面对他时的不自在就转移到了他身上。
似是觉得这样靠在树上不太舒服,季如松又换了几个姿势:“我当时……确实家里有事。”
沥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高兴:“可你从没跟我说过,你是东离的皇子。”
季如松眼神游离:“可你也没问过我。”
“师弟。”沥青语气不自觉重了一点,“我以前以为,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是不会骗我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生气,甚至季如松听得出来沥青有在维持他们平常说话时的状态,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悸。
季如松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做错了,不敢置喙沥青的态度,只半低着头看人的眼睛,认真说:“我不骗你。”
沥青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似信非信地看着他。
季如松觉得自己心底像被什么击中一般,声音都变得轻柔很多:“我都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沥青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把事情原委告诉自己,但没想到他对自己连虚以委蛇都没有,就这么直接地跟自己说,“我不告诉你”。
是的,在他眼里,“我以后告诉你”不过是“我不想告诉你”的敷衍版本。
他生长的地方纯真质朴,没有那么多有关权利争斗的算计,他没经历过这种被当成至亲的人背叛的事情,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虽然酩越峰上常有世家将家里有天赋的少爷小姐送过来,但沥青自觉与他们道不同,玩不到一起,所以说起来,季如松这种类型的人,是他以前没接触过的。
他们这种人,乍一看,温和无害,甚至很会说话,总让人如沐春风,像一株生长在华贵庭院里的香花。
但其实,花的内里已经坏掉,花的血液、筋脉、连同深深扎在地里的根都已经烂透,发出腐败又让人心惊的味道。
沥青知道,从小生长在权利争斗地方的人,心里往往除了贪欲就是算计,季如松从前生长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经历过什么事,他不知道,因此也没资格指点他现在的性格。
如果季如松要做的这件事只牵扯到季如松一个人,他是无论如何都要站在他的师弟这边的。
但虽然没有人跟他说,沥青知道,季如松这次谋划的事情,恐怕跟苏锦眠有关系,甚至可能苏锦眠被人掳走,也跟季如松关系很大。
在宁海的时候季如松跟洛无他们说的话虽少,但都是很重要的部分,一句知道掳走苏锦眠那人的往返路线就已经暴露太多问题,他为了自己能跟他一起走不惜让洛无他们怀疑,这让沥青很是感动。
感动归感动,当初在酩越峰时就数他、季如松、苏锦眠三个人关系好,这回季如松有对苏锦眠下手的嫌疑,他是不能坐视不管的。
沥青得了回答,静静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一话不发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季如松在房间里等下属将行装备好就继续行路,突然一个人闯进来。他摔跪在地上,脸色难看。
“殿下,沥青公子跟魔头季玄……都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立个flag,清明三天假把这本完了】
第56章
五天后,芜城。
一间茶楼里,说书先生正卖力地讲着宁海之变。宁海离芜城远,因此那天的事虽然算得上是修仙界近百年来唯一一件大事,但还没传到芜城,因此很多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一楼最角落的位置里,一黑一青两个男人相对而坐,其中黑衣那人盖了一件宽大的斗篷,显得他身量更加高大。不过好在芜城终年积血,很多人一年到头都穿着动物毛皮做的貂裘,因此他这一身装扮虽然有些怪异,却并不引人注意。
沥青看着对面安然自若坐着喝水的季玄,心道虽然季师兄入了魔,但跟以前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一样恬淡话少,但对人温和十足,看不出半点魔修嗜血的影子。
从一个万人敬仰的天之骄子沦落到人人喊打的魔修,沥青一开始以为,季玄心里是有怨恨和不平的。也因此,那天晚上他打开了囚住季玄的灵牢以后,季玄却不愿意离开,这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
面对天意的捉弄,季玄并没有叹恨命运不公,他安静地跟师叔回到万花谷,安静地跟弟弟回东离,安静地等待自己的审判,就好像从前唾手可得的名利不过一场浮云空梦,哪怕丢失了,也没什么要紧。
哪怕世人憎他怨他,对他来说,也没有半点影响。
明明他只是在封印离尊的时候出了点状况,意外入了魔,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但所有人都征讨他,要他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仿佛他生来就带着罪业,要穷尽一身才能赎还欠下的业果。
哪怕他谁也不欠。
沥青越看越觉得季玄可怜,哪怕他们已经相处了好几天,他依然不敢大声跟对面的人说话:“季师兄,我们为什么非要来芜城啊?”
当初季玄之所以答应跟他一起北上,就是因为听说了苏锦眠的遭遇。沥青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只是听他对着空气感叹了一句“缘世皆有因果”,便从灵牢里越出来,带着他飞快赶路。
沥青对自己的底子是清楚的,如果他是自己一个人走,不说被季如松发现他跑了的第二天,哪怕季如松真的给他五天时间先跑,他也是跑不掉的。
幸亏是季师兄不嫌他灵力低,肯一路带着他,不然以他的腿脚,再给他半个月都不一定能到芜城。
只不过苏锦眠是被殡州的人带走的,芜城离殡州很近,他们也不差那几脚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季玄竟然带着他先到芜城停下了。
季玄给自己又空了的茶杯满上一杯茶,轻声道:“等洛九州他们。”
沥青觉得奇怪:“大师兄也要找小师弟的,他们肯定直接往殡州去了,不会来芜城的。”
“会的。”季玄将璇玑摊开放在桌上,看着上面的某个字出神。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季玄这句“会的”刚出口,台上的说书先生讲完宁海一站,话音一转:“——说起来,咱们少城主也参加了封印离尊一役,昨天少城主回城的事,你们知不知道?”
沥青耳朵尖,他清楚听到说书先生的话,又很快反应过来他嘴里的“少城主”是谁,激动地站起身:“季师兄,他说——”
他的动作太大,引得茶楼里其他人纷纷侧目。季玄将璇玑折好,然后拿着扇子将人压得坐下:“你小声点。”
沥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我们现在去找他们吗?”
季玄点了点头,站起身,将身上的斗篷盖得更严实了一些,便领着沥青往城主府的方向过去了。
——
常川检查好他回来时让下人备的东西,刚要去找洛无,就有下人来报:“少城主,外面有两个人要见您,说是您的朋友。”
常川没想出来自己还有什么朋友,一边往洛无的方向走一边问:“哪里来的朋友?”
下人讨好一笑:“只见一个人穿着酩越峰的校服,另一个一身黑,看不清面目。”
“小的想着少城主从前在隔云楼住过一段时间,后又到酩越峰参加过比试,外面那两个人可能确实是您的旧时。”
“可有什么特征物?”
“特征物?”下人回想了一下,“黑衣那人好像手上拿着一柄扇子,青玉做的,看起来应当是个宝贝。”
常川瞳孔一缩,脚步加快:“把那两个人带到酩越峰那二人的住处,不要声张,若有人问起,只说是我师门的师弟。”
“还有。”他突然想到什么,语气加重,“他们问什么都不要答,你把他们带到我这里就可以了。”
那小厮听他的语气,心里莫名也有些紧张。他应了一声,飞快往外面走去。
沥青见到引他们进城主府的小厮的肃穆神情,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莫名的,看见那小厮的表情,他心里也觉得很郑重似的。
他罕见地正经起来:“这位兄弟,敢问最近府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厮铭记着常川的话,板着脸摇头,一话不发。
沥青想了想,一般都是家里死人了才不让乱说,于是心里突然就有点明白这个小厮的感受了,劝道:“没关系的,节哀顺变,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算城主府里这有什么大人物……也不会影响你月俸的。”
小厮十分想给沥青翻个白眼,他心想少城主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哪有刚到人家里就咒人死的道理?
沥青没注意到小厮越来越黑的脸色,还要安慰,季玄在他开口之前扯住他的袖子,沥青努了努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算了,这种东西,还是自己消化比较好,不是有句什么话……家丑不可外扬?也许人家就不想让他知道家里人没了呢。
沥青的心思不觉往奇怪的地方飞去,等再见到洛无的时候才回过神。
小厮扳着一张脸离开了,沥青喊了人以后才发现场上的人都没把目光落在他身上,而是在看他身边盖着黑斗篷的季玄。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不该介绍、怎么介绍,洛无已经收回目光,又看向他,问:“你不是跟季承平走了吗,还是说他那边动作竟然这么快,居然也到芜城了?”
沥青想起一个多月前对季如松的怜悯就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他在洛无孟笑面前不敢造次,只低声说:“先前是我看错人了,我以为他再怎么也不会对小师弟下手,谁知道小师弟的失踪好像真的很他有关系,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所以不愿意跟他同路了。”
说完,他求证似的看向季玄:“多亏了季师兄,我才能从那边跑出来。”
他话音刚落,季玄扯下了最外层的斗篷,黑色衣料落地的一瞬间,这些时间总遮在阴影里的脸终于得以窥见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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