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胡闹!”陈瑞猛拍方桌,那茶盏惊得震动,呼噜噜转动几下,“不成体统!看看你是甚么样子!”
话音刚落,陈瑞抬手扬茶,热茶劈头盖脸飞去,浇了陈靖一身,陈靖被击得倒退半步,脸颊烫的生疼,登时便清醒了:“对、对不住。”
他后退两步,拳头紧紧攥住,偏过脑袋看向那条红棍,脖颈无力垂在胸前。
陈瑞怒极反笑,劈手夺来棍子:“今日便让你明白规矩!”
“将军息怒,”赫钟隐上前一步,抬手挡住棍子,立在两人之间,“小将军性巧聪明,只是一时贪玩误了时辰,今日天色已晚,外面夜深露重,不如先用膳吧。”
这人不说还好,说了倒真觉腹中饥荒,五脏庙似被人连窝端了,在里头咕咕打转。
陈靖悄悄抬眼,掌心捂住小腹,他在林子里那几夜像是被冻到了,一日三餐若不即刻进食,腹中便会酸水上涌,疼到夜半方歇。
陈瑞早找了不少郎中给他看脉,知道他这个毛病,他被人这么一挡,火气泄掉大半,无奈挥起手臂:“先生说的是,令他们先备膳吧。”
两人走进偏厅,陈靖垂着脑袋,慢腾腾跟在后面,不情不愿坐在角落,手里捏着两箸,一下下戳进碗底。
不多时婢女捧来晚膳,一样样呈到桌上,揭开盖子香味四溢,几样菜色呈在白瓷盘上,有酸笋鸡皮汤,金银炖肘子,栗粉山药糕,玫瑰莲叶羹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直摆到方桌边缘。陈靖原本还哽着脖子赌气,这下也没了心思,眼珠一转便执起两箸,向一块鹅肉夹去。
“不成体统!”陈瑞抬起一箸,啪的一声,砸在他手背上,“桌上还有两位长辈,你怎可先行抬箸?”
陈靖下意识向后抽手,这一下打上指骨,筋脉剧痛,他指头颤抖两下,咬牙蜷缩成团,颤巍巍躲回袖口。
陈瑞没想打他指骨,登时有些后悔:“······”
“我不吃了,”陈靖滑下木椅,敷衍拱手作揖,“失礼了,请兄长先生容我回房歇息。”
话音刚落,他扭身便走,闷头拐过侧门,倏忽便不见了。
“唉,”陈瑞放下两箸,以手扶额,也没了用膳的心思,“先生见笑了,幼弟这般顽劣,着实令人汗颜。”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赫钟隐夹起一块肘子,施施然放进碗中,“这一盘珍馐美味,放凉了便太可惜了。将军且听我一言,古语云食不言寝不语,此为修身养性之道,即便将军心急如焚,有意教导弟弟,也不急于这一餐一时。”
“先生说的是,”陈瑞讪道,“是我太过粗鲁。”
陈靖回到自己卧房,将婢女家臣都赶到外面,木门用横梁挡住,不允外人进来。
他自己窝回枕上,卷来两床被子,囫囵塞进腹底。
人饿得心烦,脑中便胡思乱想,那先生身上有一缕檀香,淡淡飘进鼻端,那滋味似水中月梦中花,抬手拨动两下,便会破碎成灰。
与雪中那少年的香气······如此相似。
或许······或许这只是巧合,大梁连年战乱,僧道巫蛊之术兴盛,寺院庙堂鳞次栉比,人人家中供奉香火佛堂,若是常年礼佛,身上沾有檀香,也是说得通的。
他这边魂飞天外,胸口五味杂陈,那边大门咚咚两声,被人从外头敲响。
“谁啊?说了几回不得敲门,让我自己待着!谁在外头敲门?”
“来给小将军送上晚膳,”赫钟隐在门外回道,“适才小将军面青唇白,形寒肢冷,若不用些滋补药膳,怕是无法入眠。 ”
第16章
“用不着你来献殷勤!”陈靖怒吼一声,向后卷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瓮瓮滚动两圈,“我不会拜你为师!”
“小将军不肯拜我,我正好和将军交待,”赫钟隐笑道,“这萝卜竹笋老鸭汤和牛筋淮山扁豆汤,可是我亲自配的方子,请府里膳房煮的,若小将军执意不肯开门,便分给大家好了。”
言尽于此,赫钟隐不再劝人,转身走向外头,未等他走出几步,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陈靖披头散发,只披着一身单衣,瑟瑟站在风中:“回来!”
赫钟隐定住脚步,憋住笑意,做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悠然飘近木门:“天寒露重,小将军还是先回房吧。”
陈靖盯着赫钟隐手中的汤羹,舌底涎水横流,他冷哼一声,扭头裹紧单衣,径自回到榻上,也不给赫钟隐看茶:“随便坐,汤拿来。”
他这话是赌着气说的,若对面站着的人是大哥,这会已让他屁股开花,可这先生笑眯眯的,听话端来汤碗,给他送到塌边,他忙不迭抢了过来,扬脖灌下一口,这汤汁入口清甜,细品留香,腹中馋虫得了美味,争先恐后涌动,他也顾不得颜面,囫囵吞掉一碗,连汤底菜叶都没有放过。
这边将汤水一扫而光,那边见到另外一碗,陈靖顾不得烫,匆匆抬起灌下,刚咽下便喷了出来,咳咳咳嗽不停:“这里面······这里面是甚么,怎么这么辣的?”
“哦?”赫钟隐故作讶异,“小将军吃不得辣?是我照顾不周,对不住小将军了。”
陈靖眨眨眼睛,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一道。
“你这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怎么还耍小孩子的把戏。”
陈靖卷起被子,将自己拢做一团,瓮声瓮气哼道。
“仙风道骨之下,或许是酒囊饭袋。顽劣不堪之下,也可有赤诚之心,”赫钟隐笑道,“小将军,我说的可有道理?”
陈靖莫名被夸了一通,脸上从脖颈红到耳根,他把自己卷得更紧,闷声哼道,“说这些,说这些我不会认你!你叫甚么名字?”
“赫钟隐,”赫钟隐挑眉笑道,“这几个字,小将军无需认得,唤我先生便可。”
陈靖怔忪片刻,惊异于对方打蛇随棍上的本事,他张口结舌半天,脑中转过数圈,这才想到甚么:“我听他们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此事可是真的?”
“略通一二,”赫钟隐眉眼弯弯,“教小将军倒是绰绰有余。”
“我拉弓射箭、夜袭千里不在话下,”陈靖哼道,“这些······算了,你给我作一副画,我便答应拜你为师。”
“小将军想画甚么,”赫钟隐坐在椅上,挽起袖角,“请他们送笔墨纸砚来罢。”
身旁天寒地冻,耳边环翠叮当,手里攥着一只白皙脚踝,踝骨上套着一圈金铃,那只脚秀雅精致,趾头圆润泛红,抬眼望去白纱覆面,一双碧色的猫儿眼揉在脸上,似一汪静水湖泊,惹人堕入其间,再也攀不上来。
这人竟没有穿靴,踩在溅满血珠的白雪上头,好似步步生莲,蕴藏淡淡檀香。
陈靖欲言又止,想说画个金发碧眼的少年,可那少年不知姓甚名谁,连甚么种族都不知道,只是相貌如此特别,外出行走想必也是隐姓埋名,若是贸然要求这先生作画,怕会给少年惹祸上身。
那画什么?
画狼可不可以?山里野狼众多,整日里成群结队觅食捕猎,进山的商户都要准备生肉,危急时刻丢给野狼,保住自己安全。
陈靖绞尽脑汁,薅住头发转动两圈,苍茫白雪里走出几匹巨狼,那少年坐在上头,袍角翩舞威风凛凛,陈靖不自觉舔舔嘴唇,扯下两块干皮:“那就······画几匹狼吧。”
窗外风声涌来,烛火抖出残影,宣纸上泼出油墨般的一笔,墨汁如淋漓洒落的血珠,将纸面浸至模糊。
“你······”
话音未落,那风声更厉,卷进来吹尽烛火,室内昏暗一片,恍惚只听到长短不一的呼吸,那呼吸时轻时重,如一条将断未断的琴弦,直直绷在喉间。
目之所及一片昏暗,眼前伸手不见五指,陈靖揉揉眼睛,心中满是诧异,这先生之前一副油盐不进进退自如的样子,怎提到画几匹狼,便有这么大反应?
婢女进来燃起烛火,烛光掩映之下,赫钟隐挽袖蘸墨,神色如常,在宣纸上涂出一笔:“令小将军见笑了,我有一子名唤修竹,修竹幼时我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我在屋中烧火,他在院里玩耍,竟被野狼叼走拖入山中,寻了几日才将人找回,从此之后我留下心病,听到狼嚎便心神不宁,适才多有冒犯,还请小将军见谅。”
第17章
“既是如此,便不要画了,”陈靖卷被上前,抬臂挡住宣纸,“本少爷不会强人所难,莫再画狼了,便画几只鸟罢。林子里头草木凋零,白雪皑皑,天上飞过几只长翅尖嘴翎鸟,它们从头顶掠过,扎进远处山头······再也看不到了。”
赫钟隐倒真没想到这小少爷待人妥帖,还主动给他找个台阶,他撩起袖尾,不再推拒,在宣纸上落下一笔,笔尖上下跳动,勾勒出一片雪原。
外头风声渐止,烛火摇曳生姿,暗夜里两人静默相对,一人笔走龙蛇,一人屏气凝神,雪原在宣纸上铺开,众多枯木或直或躺,或倒或坐,横七竖八倒在雪中,远处山峦叠嶂,近处怪石嶙峋,几只长翅尖嘴翎鸟铺开翅膀,向远方展臂而去,陈靖只觉这先生寥寥几笔,鸟儿各个惟妙惟肖,姿态各异,展翅高飞时好似踏在空中,端的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他透过这画,踏步走入那风霜扑面的雪夜,淡雅檀香扑进鼻端,耳边金铃叮当,悠然环绕身边。
赫钟隐放下纸笔,并未出言打扰,陈靖痴痴盯着那画,眼珠一动不动,整个人魂飞天外,元神融入画中。
不知过了多久,梆子声远远响起,拽回陈靖元神,未等赫钟隐开口,陈靖手起臂落,一把按住宣纸,手脚并用挪腾,将宣纸拢在胸前:“既是画给我的,便是送给我了,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赫钟隐笑道:“承蒙小将军不弃,此画本就该赠你,只是这画随手涂来,未曾仔细雕琢,小将军莫将它挂在堂中,以免贻笑大方。”
“那是自然,”陈靖扬起下巴,冷哼一声,“我的东西,怎可给他人窥伺。”
“更深露重,小将军早些歇息,”赫钟隐起身吹熄烛火,转头往外头走,“我便不打扰了。”
还未走到门口,背后啪嗒几声,陈靖赤脚上前,走到近处却停下了,垂头闷声叫人:“等等。”
赫钟隐忍住笑意,并未回头:“小将军还有何事。”
“今日不准走了,让大哥给你寻个住处,”陈靖瓮瓮吐息,眼睛盯着门槛,“明日行拜师六礼,需在祠堂筹备。”
“小将军再好好想想,凡事需三思而后行,”赫钟隐负手而立,淡淡笑道,“入我的门,便要守我规矩,不可行欺师灭祖之事,若是犯了错事,我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小将军若承受不住,万万不要勉强自己。”
话音刚落,他未等陈靖回话,整个人施施然飘走了,陈靖愣在原处,直冻的瑟瑟发抖,半晌才清醒过来,啪一声合上大门。
这大哥从哪找来的先生,忽冷忽热忽好忽坏,一盆热水顶上,又一盆凉水浇来,直折磨的他瑟瑟发抖,多裹了两层被褥。
大哥以前请过不知多少先生,他稍微使点手段,那些先生便被气的勃然大怒,卷铺盖愤而回家,这回这位先生眼见不好对付······不知为何,陈靖并不想对付他。
或许是因为这先生风姿俊秀,作画栩栩如生,或许因为这先生笔力刚劲,写得一手好字,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那少年的影子。
明明······长相并不相似。
陈靖思前想后,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床榻上头铺了几层床褥,还是将他硌的脊背生疼,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后半夜他落进雪里,浑身沁满寒凉,怀里却钻进一条赤|裸游鱼,这鱼儿肤色雪白,如一匹绸缎,蹭的他身上火热,似烈焰焚烧,头皮脚面麻痒难耐,万蚁在胸口舔|舐啃咬,他腰背被这鱼儿缠紧,两人呼吸相闻,热浪滚滚,他忍耐不住,将鱼儿扑进雪里,指头向上摩挲,触到浅碧色的猫儿眼,那双眼微微眨动,鱼儿张开红唇,含住他的指尖。
陈靖摔在地上,骤然睁开双眼。
这里哪有雪地,哪有猫儿鱼儿,只有一张冷冰冰的床褥,并一个旗杆耸立的自己。
陈靖大口喘|息,待在地上半晌不敢动弹,直到热意褪去,才恍惚攀爬起来,拿冰水拧过毛巾,囫囵扑在脸上。
可不能再这样了,活像被鬼怪蒙了心智,话本里说古时候有那金发碧眼的灵物,惯会化作美男子美女子,吸人精气作怪,陈靖心道那少年必不是精怪,可自己若被心魔迷了神智·····实在辜负少年救他的心意。
毛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陈靖抹净身体,披衣走出屋去,窗外晨光微明,他漫无目的游走,行到府中池边,蹲下来拾起石子,唰唰飞出几个,石子在湖面跳跃,荡出圈圈涟漪。
眼见时辰将近,他回房换好衣衫,束起发冠,托起婢女呈上的六礼,缓步向祠堂行去。
远远见到一个青衫墨发的背影,孑孑立在院中,赫钟隐青冠束发,手握纸扇,回首笑道:“阿靖来了。”
陈靖一怔,发觉先生对自己称呼变了,他便也毕恭毕敬,俯身作揖,向前呈上六礼:“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赫钟隐沐浴净手,接过六礼,虚扶陈靖起身:“弟子不必拘礼,既入我门下,从此便以师徒相称,为师平生所学之术,必倾囊传授与你。”
陈靖俯身再拜:“弟子拜谢师父。”
陈瑞远远在树后立着,负手冷哼一声:“亏得没惹出甚么祸事,若是再气走一位先生,我必揍得他满地找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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