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了张嘴,许久没有发过声的喉咙无比干涩,最终只嗫嚅着叫出了一个名字。
“小泽……”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陆晟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欣喜若狂,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处放,最终颤抖着伏到我身上抱住我,把脸埋进了我的颈窝。
我只感觉到皮肤上一阵温热湿润,他哭了。
“宸宸,我的宸宸……”男人的声音沙哑沉闷,断断续续的,像是哭,又像是笑,“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
“是我二哥在刹车上做了手脚,我以为你不在了——我想为你报仇,然后我再来找你……”
他滚烫的皮肤和呼吸贴着我的颈侧,我没动,听着他继续说下去,话里却没有什么底气,还带着隐约的恐慌:“我真傻,真的!我怎么就没有认出来你就是你呢?”
陆晟泽重新直起身,湿着眼眶望向我:“我养了狗和猫,别墅的户型和装修,都是你喜欢的,你说过的那些话我一直都记得……”
是,我也记起来了,那些我和林夏的愿望,何尝不是我曾经和夏泽畅想过的未来呢。
宽大的病号服挂在男人身上,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我才注意到他似乎突然消瘦了许多。
也不知道我这一次又是昏迷了多久,在我昏迷期间,他是否撞上了赶来看我的程女士,而后才得知了真相。
陆晟泽几乎是用一种祈求的语气对我说:“宸宸,是我对不起你……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说起来真简单啊。
太多的情绪在我脑子里纠结成一团,我只觉得疲惫,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转了转眼珠,垂下了眼帘。
生活不是拍电影,没有重来一条的机会。
不管是因为什么,属于我们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我们之间横亘着十一年的空缺,我遗忘了那些记忆,随后有了我的新生活、我的理想、我的爱人。
就算我如今想起一切,发现我仍然还爱着他,我却已经有了别的责任。
我要是给陆晟泽一个机会,和他重新开始,那林夏怎么办?林夏又做错了什么?
林夏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不该为我和陆晟泽的过去买单,他是属于现在的,而我也早就不再是从前的我。
陆晟泽变了,他不再是当初那个闪着光的少年,我的夏泽,绝对做不出陆晟泽对我做过的那些下作的事情。
十一年,真的可以改变太多太多东西。
某一瞬间,我也忍不住在想,假如陆晟泽之前能对我多一些尊重,不要用那种极端的方式强迫我做那些事情,我们换一种方式重逢,是否还会有别的可能性……
但我很快否定了这种可能,这是一个悖论,命运就像是严丝合缝的齿轮,一丝不苟地运转着,偏差一丁点儿都有可能走向完全不同的结局。
陆晟泽如果没有对我起那样的心思,他就不会再和我相见,没有羞辱和包养,不会牵扯到林夏,也不会有这出绑架案。
我也许永远不会再恢复记忆。
我与林夏,会顺利地按照计划走下去,无知无觉地过着简单幸福的生活。
而陆晟泽,也会成功地为自己“逝去”的恋人复仇,或许他会放下一切好好生活,又或许他会因为执念已了,再无生趣。
然而那些我都不会知道了,三个人的电影,也许注定要有一个人没有姓名。
可是真的要我立刻推开陆晟泽,我也做不到,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归根结底是因为我。
如果不是我的“死亡”,我的少年不会走向黑暗的深渊,他会永远如同夏天的风和春天的雨,光风霁月,温柔善良。
一种无能为力感将我淹没。
我快三十岁了,循规蹈矩地过了小半辈子,从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命运总是不肯放过我呢?
一室沉默中,陆晟泽的抽泣声清晰无比:“对不起,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有对不起从前的我,却实在对不起现在的我。
爱从来无罪,可打着爱的名号伤害无辜的人就是错,没有辩解的余地。
我勉强地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陆晟泽连忙来扶我,动作是生怕把我碰碎了似的小心翼翼,他半摇起病床,又塞了枕头在我身后让我靠着,泪珠还挂在睫毛上,一脸的可怜相。
“如果我不是我呢?”我发现自己此时竟然吝啬到一滴眼泪也流不出,还能残忍地问出这句话。
陆晟泽听懂了我的问题,慌乱地连连摇头:“不,不……”
“我只会爱上你——”他信誓旦旦地解释,伸手捧住我的脸,像是捧住稀世的珍宝。病号服的袖口挂不住地向后滑落,我忽然注意到他的手腕。
摘掉常年佩戴的昂贵腕表后,男人的腕间竟露出道道层叠的伤疤,新的覆盖着旧的,盘踞在瘦削白皙的腕上,显得狰狞可怖。
我呼吸一滞:“你割过腕?什么时候的事?”
陆晟泽像是被发现了什么不堪的秘密,飞快地缩回手捂住那处痕迹,猛地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大概是因为刚刚情绪激动地哭过,他的脸上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声音哽咽低哑:“……没有,你看错了。”
我当然不会相信,直起身想去拉他的手,他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脚下不知怎的踉跄了一下,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看着他的身体晃了晃,随后竟支撑不住似的软倒在地——他晕了过去。
“小泽!”我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反应,我这才发觉他之前不正常的体温和病态的脸色。
陆晟泽身上应该也还带着伤,却非要守着我,可能还因为我而和自己的母亲发生过争执;争执的结果,是他得到了胜利。
说不心疼是假的,我还想起一个多月以前,元旦节的晚上,陆晟泽的助理找到我告诉我他喝醉了,我赶去见他,他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陆晟泽以为我死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中间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但算起来,那天就应该是我的“忌日”。
在那些我“死去”的日日夜夜里,他有多难过,我几乎无法想象。
他会去救被绑架的林夏,说明他也没有坏得彻底,他骨子里仍然是那个一腔孤勇的少年——
我用尽力气按下床头的传呼铃,眼泪终于开始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嘴角,让我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门好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发出一丝轻微的响动,我以为是有人来了,艰涩地开口道:“医生!他晕倒了,你们快……咳咳……”
说话太急让我呛了一口气,咳嗽了两声,而后我发现并不是有人,只是风吹动了门。
陆晟泽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有些急了,又连续按了好几下传呼铃。
过了几分钟,医生护士才步履匆匆地推门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其他几个人。
我看见了被林夏搀扶着的程女士、带着两个保镖的陆夫人,两位女士看起来像是旧相识,几个人都是一脸倦容。
陆夫人一进门看见儿子躺在地上,急切地让两个保镖抬他回自己的病房,医生护士也跟着走了一半。
一片兵荒马乱中,我隐隐约约听见她哭着对昏迷的陆晟泽说:“晟泽,妈妈再也不逼你了,妈妈错了……”
一群人离开我的病房,林夏与程女士留了下来。剩下的护士为我做了例行的检查,确定我恢复的状况良好后,主治医生又与程女士交谈了一阵,交代注意事项。
医生与程女士说话时,我便在看林夏,林夏也在看我。
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半长的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年轻英俊的脸孔,脸上的淤青已经散得差不多,只有脖子上还包扎着绷带。
经过这些日子,他仿佛骤然成熟了许多,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忧郁,眼神里也闪烁着晦涩难懂的光。
我还没有和他说上话,程女士那边已经和医生结束了交流,医生推门出去,她朝我走过来,对一旁的林夏道:“小林,你先出去一下,好吗?”
她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林夏又看看我,再转向她,点头道:“好,伯母。您注意身体,别太激动,有事就叫我。”
他说完便转身出了病房,脚步很快,像是某种逃避。
我从紧闭的门上收回目光,程女士抚了抚微霜的鬓角,拉过椅子在我床边坐下。
“你想起来了。”她的语气很肯定。
没有什么可否认的,我点了点头:“对。”
程女士用一种遥远的目光看着我,语气平静地回忆道:“当年是我做主带你走的。”
“是陆夫人托人伪造了一份你的死亡记录,帮我们伪造了新的身份,还给了我一大笔钱。”程女士的眼角似有泪光,离得这样近,我才恍然惊觉她竟然已经苍老至此,眼尾有深深的纹路。
她继续说下去,声音带了些哽咽:“我们是同病相怜的母亲,陆夫人不希望她的儿子搞同性恋,我也不能接受你像季礼一样……我以为你可能醒不过来了,但我还是要带你走。”
“没想到你居然醒了,还忘了那个小混蛋——我实在太高兴了,以为是老天开眼……”她说着,停了下来,抬手抹了抹眼角。
“可是小林说得对,爱是没办法改变的。”我的母亲,从来不苟言笑的女强人程女士,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爱”这个字眼。
她无声地落着泪,脸上露出苦涩又温柔的笑容:“妈妈爱你。妈妈已经做错过很多次了,这一次,你自己来做选择。小林,他是个好孩子。”
程女士边哭边笑,紧紧拉着我的手接着道:“还有夏泽……陆晟泽,他也是真的爱你——我儿子那么优秀,值得被所有人爱。”
听到这里,我也忍不住鼻腔泛酸。我朝她张开双臂,她会意地倾身抱住我,在我耳边低声道:“是妈妈对不起你。”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头,又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妈……都过去了。”
这时候再来追究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时间给了我们真相,却不会再有任何补偿,所有的后果,还是要我们自己承担。
程女士被我抱着平复了一会儿心情,然后放开了我,她红着眼眶对着我笑了笑:“我去叫小林进来。”
林夏进来时眼圈也泛着红,像是刚刚哭过。
“你也知道了。”我几乎是肯定地说。
林夏不解似的偏了偏头,问我:“知道什么?”
他的演技向来很好,我竟然也一时分不清楚,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作不知道。
第18章
林夏若无其事地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试了温度之后才递到我唇边,我就着他的手啜饮了几口,他把杯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坐在了我身侧。
“你真的差点把我吓死了。”他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仿佛生怕我从指间溜走,神情里有几分委屈和后怕,“满车的人,只有你受了那么重的伤。”
从林夏口中,我得知自己已经昏迷了将近一周。
一周以前那起车祸确实是意外,暴雨路滑,能见度低,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连环车祸,我所在的那辆救护车就不幸成了其中一环。
车上的其他人都没什么大碍,只有我运气不好,被一片飞起来的厚玻璃伤到了动脉,当场失血休克。
不幸中的万幸是另一辆救护车没有出事,随行的医生在现场给我止血后就将我转移到了那辆车上,随后及时送到了医院,保住了一条小命。
“你在急救室的时候,我就打电话给程阿姨,她都赶到上海了,手术还没结束。”林夏一脸的心有余悸,“景瑞哥,还好你醒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稍微用了点力气虚虚地回握住他的手,安慰他道:“我这不是没事吗?”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林夏已经转移开了话题,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不论他是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我都暂时不太想去深究。如果在这个时候跟林夏说这些,又是想干什么呢?
告诉他其实他才是后来者,他的爱人——我,在很多年前还有一个很相爱的旧情人,两人因为意外才被迫分开,错过了十多年,而这次车祸又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切——然后呢?
然后让他退位让贤吗?当然不可能。
静默了一会儿,我问林夏:“绑匪抓住了么。”
“抓到了一个,还有两个在逃。”他答。
又是一阵安静。
从前我和林夏在一起时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为了不让气氛显得太尴尬,我假意眯了眯眼:“我有点儿困,想休息一会儿。”
听到我这么说,我明显能感觉到他也松了一口气。他抿唇笑了笑,体贴地为我把病床调平:“好,你先睡一觉,我回家给你煲鸡汤,等你醒了就能喝了。”
林夏替我掖好被角,我嗯了一声,闭上眼睛,毫无睡意。
过了没一会儿,护士来查房,我忍不住向她打听陆晟泽的情况。一说这个名字,年轻的小护士脸上表情分外精彩,向我透露了一些她知道的情况。
陆晟泽之所以晕倒,是因为伤口发炎导致的高烧。他一直不愿意配合治疗,来医院那天,就在我刚抢救过来不久,好像还闹出过不小的动静,不过她也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原因。
我当即心下了然。
晚上的时候,林夏果然带了装着鸡汤和营养粥的保温桶来医院,进来时还全副武装地戴着鸭舌帽、口罩和墨镜。
他拎着保温桶走进病房,拉下口罩和墨镜,程女士正在和我说话,见他进来,给他也找了把椅子,让出了离我最近的位置。
她朝林夏露出一个堪称和蔼的笑容,林夏礼貌地叫了一声伯母好,我居然从这两个人身上看出了点婆媳感。
这种想法让我一直紧绷的心弦有了一点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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