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来者, 沈欣悦的父母是感激地朝她们点了点头, 刁书真放下花, 朝着沈欣悦的遗像鞠了三个躬,便默默站立一旁。
沈欣悦的父母已经两鬓斑白,一刹那间像是老了许多岁。她的父亲默默站在一旁,凝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 面容沧桑,神色疲惫。而母亲一遍一遍擦拭着沈欣悦的黑白遗像, 眼泪像是断线珠子一般滴落那张没了生息的脸庞上,哀哀痛哭着。
他们无暇接待刁宋两人, 只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刁书真只觉得这感激沉甸甸的压在她心上,闷得她透不气来——毕竟,沈欣悦的父母是感谢她们能来送欣悦最后一程, 可她们的内心所思所想,是想再次检验尸体,要再一次打开别人女儿的身体。
没有家属希望自己的亲人像是器具一样被人剖开检验,死后都留不得全尸,为了查明真相让法医检验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而她们试图再次开棺验尸的行为,是绝对不可能得到欣悦父母的同意,注定只能偷偷进行了。
她垂下眸子,默默看着沈欣悦的遗像,相片里的女孩笑靥如花,甜美可人,可惜现在已经是成了一句冰冷的尸骨,再也不会听到双亲温柔的关怀,再也不会回到教室和同学们一起笑闹。
她攥紧了拳头,再回头看了一眼沈欣悦的遗像,咬了咬牙关,瞥了一眼宋玉诚。对方穿一身黑色的西装,怀里捧着一大束洁白的玫瑰花,眉眼低垂。阴沉的天光透过顶上的玻璃质天花板洒落而下,她无暇的面颊像是在微微发光,恍如不染俗尘的仙灵在怜悯世间的疾苦。她几不可查地朝着刁书真点了点头,两人默默交换了眼色,皆是了然对方的心意:
那便是,今晚动手。
悲伤的气氛宛如实质一般弥漫在大厅里,刁宋两人听着欣悦母亲的痛哭,心仿佛是被人生生撕扯一般疼痛着。刁书真轻轻叹了口气,挽着宋玉诚的手臂正准备转身离去,忽然听见一直在旁边站着,宛如一具木雕一般的欣悦父亲问道,声音阴沉愤怒:“你们知道那个祸害我女儿的畜生是谁吗?”
刁宋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是摇了摇头。
“好像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学长,但具体是谁,我也不太清楚……”刁书真犹豫道。她再抬头看了欣悦父亲一眼,不由地心中惊骇:那个男人泛红的眼睛里喷出了熊熊的怒火,额角的青筋暴起,捏紧了拳头,仿佛要把仇人给生吞活剥了。
“孩子他爸,算了,这事也怨不得旁人。”哀哭的妇人上来拉住了丈夫,用哭得嘶哑的嗓子道,“普通的男女朋友交好是再正常不过的。出了这样不幸的事情,只能怨老天没眼,生生夺走了我的女儿——”
“可是,不论过程如何,欣悦也算是因为那个男孩子而死的,他竟然连看都不来看我的女儿一眼,未免太薄情寡义了——”
“提那个畜生做什么。”欣悦父亲恶狠狠地说。他攥紧了拳头,朝着空气挥了挥,却又无力地放下,望着女儿的遗像怔怔出神。
等到沈欣悦的父母再抬起头时,刁宋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们来过的唯一痕迹,就是一束黄色的雏菊与一束洁白的玫瑰花。沈欣悦的遗像放在桌上,那双灵动活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门口,似乎是在盼望着那个说要白头偕老、一生一世的身影来送自己最后一程。
那人却永远都不会来了。
“在替欣悦觉得不值得?”宋玉诚看着一言不发的刁书真,难得的先主动开口说话。
“是啊。”刁书真抬头望天,厚厚的云层终于按捺不住,从天心里飘落下来几点细雨,她伸出手,落在掌心的雨丝冰凉,其寒从四肢幽幽攀升至心尖,寒冷彻骨,“人情似纸纸张薄,曾经海誓山盟的情分,是抵不过一场意外怀孕身死的横祸咯。”
“要我是沈欣悦的男朋友,就算是她父母要打死我我也得来。”刁书真愤愤不平道,“虽然我们不是夫妻,可是对方是与你身心合一过的人啊,你们是要共富贵同患难,生生死死不相离弃的人,怎么连见她最后一面都不肯了。男人都是这么冷血薄情么?”
宋玉诚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嗫嚅着,欲言又止。
刁书真犹自愤怒,浑然不觉。那股子火烧火燎的愤怒过去之后,她理智归为,琢磨出那么点不对劲出来,疑惑道:“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些什么?”
宋玉诚斟酌了一会儿,意味深长道:“是啊,要说情意深重,白首不离,两心相通,对感情忠贞不二,男人是远远不及女生的啊。”
刁书真尤在义愤之中,点了点头,无比赞同道:“是啊,没错!”
宋玉诚略微弯了弯嘴角,又恢复了那副成熟稳重,无什么表情的模样。只要刁书真不喜欢男人就好了,这个性向的问题就好比让兔子吃肉,改是能改的,就是未免强人所难。
只要她不输在性别这一关卡上,刁书真的那些莺莺燕燕、姐姐妹妹的,她还真不怎么放在眼里。
只因法医物证科检验完毕之后,若是家属对尸检结果并无异议,会缝合完好之后完璧归赵。而沈欣悦的父母不想大张旗鼓地办什么告别仪式,大概是想让亲友最后和女儿告别一下,就带着她火化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现在虽然是秋天,可是中午天气炎热,尸体易腐,所以是保存在法医物证科的冰棺里的。今晚会移交给殡仪馆,明天完成火化。而刁宋两人,就打算今天晚上偷偷在殡仪馆里动手。
是夜,两人戴了帽子口罩,穿上解剖专用的手术衣,大摇大摆地进了殡仪馆为分局法医科留得那间解剖室——只因为经费紧张,在过去分局解剖室没有专门的制冷和排风下水系统里,分局的法医们便是在这里完成解剖检验工作的。而现在,如果说分局的空调坏了等等的意外情况,他们偶尔也还是会来这边的解剖室进行尸检的。
所以,当刁宋两人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戴着帽子口罩,甚至还专门借来了外科大夫们常用的那种黑框眼镜戴上时,殡仪馆倦怠的工作人员并不曾怀疑她们的身份,大手一挥就放她们进去了。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殡仪馆里黑沉沉的一片,唯有这间狭小的房间里还是灯火通明的。可是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刁书真仍觉得,哪怕是明亮的光线都不能驱散这里冰冷彻骨的寒意。冰柜低沉的嗡嗡背景音,反而愈发凸显出了这里的一片死寂。她耳边似乎响起了丧钟的低沉的嗡鸣之声,惊起腐鸦发出嘶哑的哀鸣。
所以,当她推着沈欣悦的尸体,重新回到解剖室见到宋玉诚的时候,竟然难得生出了一种异常欣喜的感觉。虽然她平日里觉得宋玉诚美则美矣,却太过清冷高孤,不好亲近,比起同龄的那些姐姐妹妹们少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可今天刁书真却觉得,对方宛如生在高寒之处,百花不能及之处的一朵冰山雪莲,给人一种如此苦寒之地竟然能生出这般美艳花朵的惊艳之感。
她还在愣神,那边的宋玉诚已经是利落地拆下了裹在尸体上的透明袋子,将它平放在解剖台之上,仔细端详着。不得不说,分局的法医相当细心,或者是怜惜沈欣悦在如此青春年华意外早逝,恐父母见到她身上的解剖的刀口伤心,缝合得相当细致,简直就像是对待一个活生生的病人,将狰狞的伤口对合得相当之好,在外观上来看,只能隐约看得出解剖过的痕迹。
想不到再次见到曾经的室友,除了阴阳相隔,竟然会是在如此奇诡的环境之下。而尸体那张灰败枯萎的脸,哪里还有半点生前俏丽的模样?刁书真心绪万千,却是强行压了下去——现在最关键的时候是查明沈欣悦的死因,而非在徒劳感伤。
两人配合极为默契——往往不需要宋玉诚说些什么,只要对方目光所及,刁书真都会及时地递上各种手术器械,过程行云流水,十分合拍。
“刀柄。”
“手术剪。”
“止血钳。”
“持针器。”
“大弯针。”
“缝线。”
……
饶是如此,当最后宋玉诚关上切口,缝上最后一针时,她的身上满是黏腻的汗水,累得面色苍白了几分,愈发显得眸色黑沉。刁书真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做贼心虚,精神紧绷。当两人齐心合力将沈欣悦的尸体物归原地时,都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有种几乎力竭的疲累感。
两人在苍茫的夜色中溜出殡仪馆,匆匆拐过几个街道。刁书真顾不得嫌弃,就一屁股在马路牙子上做了下来。而宋玉诚也难得的没有顾忌形象,背靠在一颗大树下休息。
两人歇息了好一阵子,刁书真起身去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瓶水,遥遥扔给了宋玉诚,开口问道:“怎样,有没有什么发现?”
宋玉诚仰头喝了口水,声音清冷:“你要是没有什么发现,又怎么会甘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重新检验尸体,你心里早有答案,不过是想拉着我再来确认一遍罢了。”
“不如,我们一人一句,看看究竟有没有想到一处去?”被宋玉诚看穿了心思,刁书真俏脸微红,好在她脸皮比较厚,呵呵一笑之后,如此打圆场道。
“沈欣悦的死因确实是异位妊娠破裂导致的大出血。”宋玉诚扬了扬下巴,语出惊人,“却不仅仅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可能还有一更,不过可能会很晚啦,别等我~
第94章
“意外妊娠破裂是沈欣悦的直接死因, 可为何会异位妊娠,却和她之前做过的一场手术有关。”刁书真说。
“这场取卵的手术,是属于人类辅助生殖手段, 其过程是先通过促进卵子排放的激素, 待卵子排出之后, 在B超下经阴、道进行穿刺取卵*。正规医院的辅助生殖科,都会在穿刺前进行常规的消毒, 但是一些不正规的诊所, 其术前准备,包括手术用的器械,都没有经过质量检验,难免会发生诸如出血或者感染之类的并发症。而我刚刚仔细检验过沈欣悦的卵巢组织, 发现血染之外,有炎症愈合所留下来的疤痕组织。”
“我了解沈欣悦的性格特征, 猜到了她的账号密码, 一笔一笔翻阅了她的消费记录, 发现在其男朋友生日的前一个月,其受到了一个账号转来的五千元前,她用这笔钱给男友买了一把昂贵的吉他当做生日礼物。”
“通过仔细的比对,我发现排除了异位妊娠的因素外, 沈欣悦的卵巢仍然比正常人的略大,并且, 其腹腔中除了血染之外,可能还存在有腹水的成分。条条线索, 种种证据,都指向她在异位妊娠之前可能就已经患有‘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也就是说, 这是因为注射了过量的促排卵药物,导致卵巢病理性增大。”
“综合可得,沈欣悦通过某种渠道进行非法交易,卖卵子得到了五千元钱给男朋友买了生日礼物,却因为卖卵的产生的后遗症,使得受精卵种植在卵巢之上,成了导致她死亡的催命符。”刁书真哈了口气,蒸腾的雾气凝结在空气之中,好一会儿才消散。她才恍然,此时已经是深秋了。
两人都沉默了,真相仅仅才浮现了出了冰山一角,却已经让她们是心惊肉跳。
这摊浑水,看上去深不见底呐。
刁书真从口袋里掏出来个薄荷口香糖,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疲惫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没办法告诉沈欣悦的父母。”宋玉诚盯着刁书真,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啊。”刁书真神色沮丧,就算是揪出了部分的真相,可她还是觉得无能为力,没精打采的,“我总不能说是你检验的。且不说,我们这样偷偷溜进去验尸根本就不是什么见得光的手段。还有,分局的法医都没提出异议,你一个学生,说的话根本就没有什么分量,别人难道会相信你所说吗?你爸爸巴不得找个什么由头让你别学法医学呢。”
宋玉诚皱了皱眉,却知道刁书真说的是大实话。且不说沈欣悦的事情已经了结了,就算按照她俩给沈欣悦翻案成功,那也最多判那个买卖卵子的人非法经营*,更何况她的直接死因根本就不是卖卵,而的的确确是死于异位妊娠大破裂出血。这一来二去的,想来根本不会有人去查卵子非法交易一事吧。
“算了。”刁书真在路边踱来踱去,烦躁异常,“明天和沈欣悦的父母略略提一提,就这样吧。”
“行。”宋玉诚秀眉微蹙,抿了抿唇,显然不赞同,却也是无可奈何。
第二天是沈欣悦正式的葬礼,刁宋两人当晚甚至都没来的及回学校的寝室里休息一会儿,就在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窝了一宿,天刚亮就直奔殡仪馆,想赶在大家之前见上沈欣悦一面。两人都是眼圈青黑,眼白泛红,满脸都是疲惫。
刁书真迈进灵堂,直接走向沈欣悦的母亲,开口道,“阿姨,我有话要说——”
宋玉诚蓦地伸手揽住了她,接话道:“她曾经是欣悦的室友,两人感情很好。她想安慰您,劝您节哀。”
欣悦的母亲眼睛一红,眼看又要落下泪来。刁书真诧异地看了宋玉诚一眼,不知道她何故如此。宋玉诚给她递了个眼色,刁书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地一惊:
供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漆木盒子,上面贴着沈欣悦两寸大小的照片。
那是个骨灰盒子啊!
刁书真心中大骇,她和宋玉诚昨晚深夜两点多左右离开,而现在也不过才刚过六点。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难道这般高效勤勉,天还没亮就先将沈欣悦的尸体给火化了?
她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可是声音里难掩颤抖,她抢上一步,问道:“阿姨,我们还想再见欣悦最后一面,不知道她在哪里?”
沈欣悦的母亲嘴唇一颤,眼里的泪水滚来滚去,就要落下来,她的声音里是破碎的哭腔:“就在那里了。”
“怎么这么急啊。”刁书真的语气里满是遗憾,“我还真见她一面呢。”
“你们都是欣悦的好友,我也就不瞒你们。”沈欣悦的父亲走了过来,他的身体佝偻了几分,显出几分老者的体态来,“昨天学校的人来过了,说是欣悦的事情不宜太过张扬。为了保全欣悦的名声,也是为了学校的名声,学校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早点将欣悦火化了,免得大家见到她的时候流言纷纷。”
“一来,我们确实需要钱去和误诊欣悦的那个小诊所打官司。”欣悦父亲悠悠叹了口气,“二来,欣悦已死,我们做父母的,至少希望她能得到死后的平静和安宁,算是全了我们做父母的最后一片心意吧。”
“没让你们再见到她,真是对不住啊。”欣悦父亲说完,就捂着脸痛哭起来。这个失去痛失爱女苍老父亲的哭声,闻之令人痛断肝肠,刁宋两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睛。两人陪着沈欣悦的父母忙前忙后,直到沈欣悦永远地沉睡在那片苍翠的松柏之下,才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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