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岭坐在按摩椅上狂躁地“啊啊啊”,声音和椅子融为一体,震颤不已。
韩峤递过去一杯水:“小庄呢?”
刘岭吨吨喝完,一抹嘴:“庄毕还在泰兴扫尾,擦最后的屁·股,要下周回来,庄妍都快骂死我了!我做董事长的怎么那么没有威信,要被他们姐弟二人轮番diss?你说说,鼓点到底为什么和我们过不去?”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鼓点背后,有谢氏助力。”
刘岭神色一凛:“谢氏?又和谢氏扯上关系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让仰秋查的,但来不及通知泰兴的厂,就出事了。”
“谢锐言他……”
“和他无关。”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相信他一回。但他知道这件事吗?你有没有告诉他?”
“告诉他干什么。”韩峤抬眼,看刘岭办公室的挂钟,时针指向了十二点,谢锐言一般在这个时候吃饭。
干饭人认认真真干饭就好,什么事都不能影响好好吃饭。
但谢锐言已经知道了。
所有他能看到的,不能看到的新闻都被一股脑地发到他手机上。
韩峤为他找的人,韩峤替他压下的热度,还有伏羲被牵连的事,以及威胁和恐吓。
谢锐言心中有了决断,只是舍不得韩峤。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会有两全其美的事,也不过是因为做事情的人足够冷酷和理智,谢锐言这样想到。
韩峤深夜下班回家,满脸倦容,早上出门时,谢锐言为他梳好的发型已经完全塌了。
向来顺滑的长头发湿答答的,像去跳河了一样。
落水的大猫。
“浑身上下都打湿了。”韩峤走得离谢锐言稍远,边问,“是不是像淋了场暴雨?”
他问这句话本就是无心,想博得谢锐言一笑,毕竟像这样的情况不多见
回来的路上被五楼的小朋友泼了一头水,还砸了只小金鱼下来。
小朋友的奶奶之前在电梯里送过番茄,韩峤只提醒她和孩子不要从窗户里抛物洒水,也不要乱扔东西。
那个阿姨说,孩子说要给最喜欢的小金鱼换水,没拿稳反倒泼了水,好在鱼缸没有一起砸下来。
韩峤从地上拾起了金鱼,手掌托住它细看,但鱼是活不成了的,最后被他埋在小区的樱花树下,埋得不够深,也许会做流浪猫的一顿加餐。
事情这样解决了,韩峤又从阿姨那里拿了两个番茄回家。
韩峤省去了金鱼的片段,只说了番茄和缸里的水。
他全程微笑着,任头发上的湿意流淌到肩头,打湿西服。
谢锐言一言不发,没有表情,也没有笑。
韩峤从上衣兜里掏出番茄的时候,谢锐言紧紧地闭了闭眼。
“锐言?”
“你过来。”
谢锐言把韩峤的番茄扔到沙发上,推着韩峤的后背,把他押到浴室洗了头,又强行扒了人,给他冲了个淋浴,全身上下好好盘了一遍,就连腿上做过修复手术的伤疤也没有错过。
全程沉默着,也没顾上花洒的水打湿了衣服和头发。
韩峤说:“锐言,我没事。”
但只听到谢锐言粗重而不规律的呼吸声。
一切宛如暴风雨前的平静。
“冷静点了吗?”
“我很冷静。”谢锐言也被淋到湿透,打了个喷嚏,去换了身新衣服。
韩峤坐在沙发上,头发已经被谢锐言吹干了。
在等谢锐言出来的时候,韩峤去冰箱里拿了两杯酸奶,放在茶几上,用手掌捂着杯壁,等它们变温,喝下去会让胃更舒服一些,尽管他和谢锐言都没有胃病。
谢锐言坐到沙发另一头。
和刚刚狂放的洗澡方法全然相反,只有手指小心地凑过去,碰碰韩峤的手背:“是不是我爸做的?对不起,韩峤,我……”
“谢锐言,你太敏·感了,这是孩子泼的。”
“那泰兴的乐器厂呢?是不是他?”
伏羲电子乐器公司的背后,是有数十年老牌乐器厂的积累,刘岭和他父母的努力,有合理的规章制度和良好的企业文化氛围,还有一群奋发向上的青壮年人群。
理应是不会被击垮的,前提是没有人恶意中伤,暗中操作。
“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告诉你,然后你怎么做?”
“我想要去面对,想像你说的那样,站在阳光下。”
“你已经站在阳光下了。”
“被动的走出去和主动的走出去,是不一样的。”
韩峤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你要走吗?用自己的自由换我们的平安,像从前一样?”
“不是的,我没有这么想,我想,有没有沟通的余地?我去……和他谈谈。”
“如果他能沟通,你现在就不会在我这里。”韩峤扬起了眉毛,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我再问你一遍,你要因为这件事走吗?回到你父亲身边,哪怕再受他控制?”
“我没说要回去,但是我可以……”
“没有可以!”韩峤缓了语气,又强调一遍,“没有但是,没有可以。谢锐言,无论你想去找他做什么,我都不允许。”
“阿峤,你到底怎么了?”
“这句话我问你才对。”
“我没说我要回去,你为什么直接下了定论?我憋着很多也很杂的话,想和你冷静地谈一谈……可你为什么,这么不相信我?你是觉得我自己做不到,是不是?”
“我只是——”韩峤卡了壳,半晌说,“是,我不够相信你,抱歉。”
谢锐言眸光闪烁渐暗,如同风中跳动的烛光,在熄灭的边缘。
他闭了闭眼,双手交握,用力地掐入虎口,让疼痛提醒自我,不要说任性的话,不要意气用事。
他的目光掠过韩峤的手腕,又停驻于自己手腕上的纹身,默念着,要做配得上韩峤的人。
“是你说的,在一段关系里,我可以选择抽身,也可以选择回头。你说过,会相信我的。”
韩峤不觉笑了起来,声音颤抖:“我是说过,但你这是曲解。你为什么要回到他身边?你凭什么因为他离开我?是因为你们有血缘,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说要走……他过去限制我的行动,是你告诉我我可以拥有自由,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里去哪里。韩峤,我是自由的人,不是谁养的宠物狗!”
“我和他没有区别,我把你当成狗养,谢锐言!这就是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吗,啊?”
“你不要全名全姓吼我!我没有说要离开你,你听不到吗!”
“锐言。”韩峤捂住了眼睛,“我不是有意吼你,我有些失控了,请你原谅我。”
“韩峤,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生气,但我真的,怕别人凶我。我会害怕,很害怕。”
“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对你温柔?”
“你怎么会有这么渣的想法?别想扯开话题,阿峤。我父亲的事……”
谢锐言才重新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
韩峤生硬地对他说:“谢锐言,不要提你父亲。算我求你。”
谢锐言读出了话外之音。
他对你不好,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而你却偷跑,为了我这个人。我不愿意。
谢锐言,我不愿意,你因为我,提早去直面你不想面对的一切。
“算我求你。谢锐言。”
韩峤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眼角很红,红痕慢慢地晕染开,眼周、眉骨、甚至是周边的皮肤、脸颊。
到后来,双眼之中也不再是无机质般低调澄澈如曜石的黑色,虹膜之外密布着血丝,看起来像只暴怒的狮子。
谢锐言也不再感到难过或是委屈的情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更擅长于用示弱应对这样的情况。
“对不起,韩峤。对不起。是我的错,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得。我先回屋,要是想一起睡觉,你就敲我门,我马上出来,好吗?”
谢锐言没有得到回应。
谢锐言推开猫房的门进去,门虚掩住,没有完全关上。
过了一会儿,猫房里传来歌声和小提琴的声音,《猫爪》的变调,歌词也微妙地换了几个词,“猫”就变成了“狗”,像是示好,也像是求爱。
韩峤听着歌声,看着茶几上的酸奶,手腕失去了力气。
谢锐言不该做这么低的姿态,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哪怕谢乘章做的,也与谢锐言无关。
韩峤缓慢地想着,他没能控制住情绪。
他为什么要拿酸奶出来?
他在期待什么,是二人举杯相碰,还是谢锐言喝下酸奶时,他可以为他擦拭、甚至舔去唇边残留的液体?
那然后呢,然后他又能做什么?
谢锐言阑尾炎手术的伤疤长好一些的时候,他们确实进行过一次小小的尝试。
谢锐言试图做全垒打的棒球手,韩峤在他的亲吻之中被唤醒,他们却没能进行到圆满的地步。
韩峤记得自己那时没有太多温情脉脉的感受,只记得身体是痛的,头也是痛的,想去拿找医生开的粉色小药丸,却被谢锐言握住了手腕,十指相扣。
谢锐言亲吻他手腕上的脉搏,低声安抚:“不需要那些,我想要你清醒地记着我。”
谢锐言像一个孜孜不倦的好学生,将他过去双眼捕捉到的、身体感受过的,全数地用作实践。
他说过,喜欢韩峤的嘴唇,那时也写在了纸上。
那个不同于以往的夜晚,韩峤也爱上了谢锐言的嘴唇。
早上起来的时候,谢锐言下巴几乎都快脱臼,颌关节酸得要命,却抱着韩峤不肯撒手,连兔子抱枕也被踹到了床底下。
谢锐言对韩峤笑,和他说,没有人能代替韩峤。
但真的是如此吗。
他真的能给他幸福吗?谢锐言想要的陪伴、爱护和性,乃至现在最基本的安全感,他都让他缺失了,还要这个小他六岁的人反向安慰他。
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一次两次还好,但总有厌烦的时候。
明明谢锐言没有说错什么,也没有做错什么。
谢锐言唯一犯的错就是拥有那样一个父亲,那不是他能决定的。
谢帷舟的话回荡在韩峤耳畔。
“锐言很容易被人传染情绪,别让你的异常影响到他。”
“你再也见不到他。”
要怎么做才好?才是正确的?才对谢锐言是最优解?
生意人都注重有利可图,可惜他不是纯粹的生意人。
敏·感的人是他才对。
他也给出了真心,只是他的真心比谢锐言更小,该怎么做,他不知道。
他刚刚忍不住,要对谢锐言说,你答应过我,不离开我,永远和我在一起。
永远又有多远?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那条死在他手掌心里、被埋在樱花树下的红色的金鱼,就像一个不详的预兆
“你曾拥有过的一切,并不真的属于你。”
“如果希望他幸福平安,就请你放开他。”
“韩山月,你不配拥有,你这样的人,注定只能失去。”
昨晚是约定好的“共同睡眠日”,二人却各睡各的。
谢锐言等了一夜,韩峤也想了一夜,但谁都没有去敲对方的门。
两杯酸奶放过了晚上,变成了隔夜奶,第二天早上起来,韩峤见到垃圾桶里只剩下一对空壳。
谢锐言一个人喝掉了它们,没有一点浪费。
在厨房的早餐旁,谢锐言留下一张巴掌大的纸,纸还被涂成了黄·色。
“韩峤,
我走了,
不要想我。”
不到十个字,三处标点,平平无奇,无法透露出任何情绪。
涂黄的颜色就像莫名的嘲讽;还没将人染上色彩,就把人丢下。
说是单方面的驯养,又有谁能证明不是双方磨合成适合彼此的形状?
谢锐言想要冷静的时间,或者想要结束这样一段同·性之间的关系,那就都给他。
韩峤小心地捏住黄色的纸,走进书房,把它夹在了记事本的最后一页。
第一页是谢锐言写的那首小诗,“融化了我,覆盖着你”。
夹在最后一页的离别的话,很适合作为落幕时的告白。
也许这会是谢锐言留给他的最后一样“礼物”了。
韩峤只取了开头和结尾的五个字记住,颇有几分自欺欺人的意味。
“韩峤,要想我。”
一周后,一切如常,恢复一个人的生活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声,韩峤开始做早饭。
之前,谢锐言给韩峤留了早饭,是个心形的蛋包饭,谢锐言来家里之后最拿手的菜,用番茄酱浇上了一个月牙的形状。
韩峤把它放进冰箱的冷冻柜里,不准备吃掉,以后拿出来每天看看,就当个念想。
也把从阿姨那里得到的两个番茄放在了蛋包饭旁边,一起冷冻。
过了一周,蛋包饭成了速冻蛋包饭,番茄也成了坚硬无比的冰冻番茄。
上次和谢锐言分吃番茄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吃掉了番茄,也吃掉了谢锐言嘴唇上酸甜的番茄汁。
谢锐言垂着眼睛问他好不好吃,韩峤的回答是都好吃,然后还吃了一口酒窝。
明明是一样大小的番茄,味道也是同样的好,谢锐言却只吃了一次。
韩峤眼眶微热,把长发扎起,细发圈扯着头皮的感觉让他清醒不少。
把早餐端去餐桌,韩峤垂手,不假思索拿起粉色的那支玻璃餐铃摇了摇,喊了一声:“吃完就工作,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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