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是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时大雨才息,而在房内也等了一夜的渊帝摇头捻灭了灯芯,叹道:“还真是会给朕出难题啊,罢了君子游的官,很快就会有人为免夜长梦多而杀他灭口,只凭缙王是护不住他的。可要是朕发话保他,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花不识侍奉在帝君身侧,看着他的脸色,便知他心中所想。
“卑职以为,留他一命的法子并非没有,却未必保险。世间少有双全法,在二者取舍之间,皇上会优先考虑的自然是江山社稷,如此想来,卑职便有个法子。”
“快快讲来。”
“如今京城人尽皆知,君子游的本事可不止于侦办疑难杂案,既然如此,皇上何不尝试从另一边入手……”
到了天大亮的时候,渊帝听从花不识道建议,便下了逐客令,命有失察之过的萧北城回府自省,闭门思过。
至于那不遵皇命,触怒龙威的君子游则是被罢官,命其遁入道门,不得入世。
这话传到民间,很快有人怀疑君子游与天子之间是有那么点风花雪月的,毕竟从前犯了错的宠妃都是被罚到庵祠落发为尼,没准儿能带发修行的这位前大理寺少卿也能有复宠的机会。
只有那些了解局势的人才明白,皇上是还看重着君子游的才华,让他避世不过是隔绝了官场的污秽,为的就是能再见惊世骇俗的诗文。
太后闻及此事还惋惜道:“盛唐谪仙人,现世君子游。”
得知要被迫出家,君子游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这次倒是学会了遵从皇命,当天便收拾了随身之物,等待宫中来人把自己送去宿云观。
除了身上这件白衣,他没有带走王府或是朝廷的一分一毫,就连那爱不释手,写着“三问”二字的折扇也留在了府里,美其名曰:“给王爷留个念想。”
临行前,他在书房前坐了许久,萧北城在里一言不发,他便在外静待那人。时不时咳上一声,也会偷偷用帕子挡住嘴,擦去血迹后匆匆藏在掌心,怕的就是那人见了他的样子会徒增担忧。
实则萧北城不愿见他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责,却不知这样避而不见反倒是让君子游松了口气。
不见,也便不忧,这般也是妙极。
到底还是萧北城先坐不住了,站在门前,话都到了嘴边,却是没有勇气推开门去看那人一眼。
“去了宿云观别似在王府时一般,天寒天暖都赤着脚到处乱跑,没有本王管着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本王担心。本王会让姜大夫随你一同去到宿云观长住,你多听着他的话,别总是随心所欲。还有,本王与清尘道长交情颇深,你去了以后,他会替本王照看着你,有什么需求尽管对他讲,不过分的,本王自当满足。”
“王爷,若是我想您了,想见您呢?”
萧北城默然,掌心覆在雕花的门板上,多想就这样推门而出,抱住那人……
可他清楚,真的这样做了,只会让他们更加舍不得彼此,心中煎熬也只能咬牙忍耐。
知道这个问题对他们而言都太残酷,君子游也不逼问,起身到了门前,只看着一门之隔内,那人模糊的轮廓便已满足。
他说:“王爷,除了生死,没什么是跨不过去的坎儿,今日我蒙冤遭贬,他日这朝堂必会因我成为一团乱局。爱我者生,负我者死。我先说了大话,他日这话要是灵验,您可一定……一定得告诉我啊。”
萧北城按捺悲伤,双拳紧握,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子游……再陪我一年好不好,哪怕,只有一年也好……”
他知他已是强弩之末,见一面少一面,残酷而现实。
而君子游不知,姜大夫已对那人讲说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心中还抱着星点希望,点点头,忽而想起那人是看不见的,便将门推开一条缝隙,伸进一只手来,翘起了小指。
他说:“好,清绝,咱们一言为定。”
第94章 梦沉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真的真的是HE!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绝对HE,让子游用实力证明作死也不会死!!
到最后,萧北城都没有勇气走出那扇门,亲眼看着他走向无可挽回的死局。
这也刚好顺了君子游的心意,出门时见到守在王府门前的江临渊,他怅然笑道:“果然我不是个薄情人啊,与王爷相处短短三年,分别都好似要了命一样的疼,这要是再留个几年,只怕真的会像生离死别一样撕心裂肺啊。”
江临渊无奈道:“大人,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已不是大理寺少卿,不必再尊我为上了。我因故遭贬,你与我走得太近,是会惹人嫌话的。”
“我何尝是会在乎旁人眼光的人,初入大理寺时我便说过,是欣赏您的为人才会追随您,就算您不再为官,于我而言依旧是可敬可佩的文人,我来送送您,有何不妥。”
君子游笑笑,心道能遇上这样正直的人也算自己的福分,便与江临渊一同上了车,卷起珠帘,望着京华盛景渐渐远去,心中颇为惆怅。
他颓然道:“我走之后,最可能被推上少卿之位的人就是你。相处这些日子,你的能力我是了解的,查些疑难杂案不是问题,但你在大理寺一定要小心一个人。”
江临渊会意,低声念出了那个名字:“司夜。”
“他隐匿官场多年,我至今都猜不透他的底细,甚至不知他明里暗里究竟是为谁谋事。王爷成亲时他摆了我一道,利用我不忍对兰心赶尽杀绝的善念藏身其中,逼得王爷息事宁人,便不了了之。此事牵扯我的一位挚友,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有一事相求。”
“放心,在您归隐宿云观的日子里,我定会查明事情缘由,并以江氏势力暗中保护苏清河大人。接下来的日子,我很抱歉不能陪您一同走下去,请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殿下。”
君子游无奈的笑笑,心知自己劝了这么多年都无法劝他回心转意,就算此刻再多说几句也是无用,索性闭口不言。
而江临渊却将他的举动当作妥协,难掩心中激动,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君子游再次咳了起来。
他在王府隐忍许久,已是到了极限,只咳一声,捂住嘴的指缝间便溢出了血色,江临渊急于命人停车,君子游却扼腕阻止了他。
“莫让王爷知晓我的病情,姜大夫那边自有我去说服,你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可让王爷担忧。”
“可是……”
“王爷受罚禁足府中,被他知道我病重,定会不顾禁令前来探视。我才被贬不久,盯着王府想踩上一脚的人比比皆是,不可让人有可乘之机。”
见江临渊是一脸凝重,君子游又笑道:“不必担心,我自己的身子心里有数,病了这些年也早就习惯了,养些日子就好了。”
只送到宿云山下,君子游便把江临渊打发了回去,下车时刚好见到奉萧北城之命在此等他的姜大夫,便朝人伸出手来,待随行前来监视他的人走了,才表现出身子的不适,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姜大夫忙扶起他来,招呼着把守山门的道士来帮忙,拖着君子游上山的时候嘴里也不闲着,啰哩啰嗦的数落:“硬撑,就硬撑,看你这副鬼德行还能撑多久!”
君子游抹去嘴边的血迹,勉强扯出笑容,半开玩笑的问道:“姜大夫,我还能活多久?”
他是半步也走不动了,瘫坐在地寸步难行,帮忙的道士只得上山求助,趁着歇息的时候,姜大夫把了他的脉象,正色问道:“想听实话吗?”
“自然。换做是从前在姑苏的时候,我都可以准备寿材,给自己安排后事了。但在京城,有人替我操办这些,我所要忧心的便只有自己死后,谋划的一切,能否照着我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姜大夫叹着气,沉声道:“半月……不足。”
“已经足够了。”
应了姜大夫的话,在接下来的十天里,君子游的身子每况愈下,常常咳得彻夜不眠,连下床都成了难事。
虽有姜大夫帮他保守秘密,却是堵不住清尘道长的嘴,得知他情况不妙,清尘道长立即修书送往京城,不想这信却是被有心人中途拦下,几天都不见回信,清尘道长只得派遣心腹弟子骑快马回京禀报。
君子游病危的那日,正值雨季的长安仍是阴雨绵绵。也不知他是抽了什么风,屋外风雨交加,他却偏要出去晒晒太阳,姜大夫知他这是回光返照,为满足他最后一点心愿,便将他扶去了少有人烟的后山。
他就卧在躺椅上裹着厚重的被子,仰望天井中四水归堂的美景,似有千言万语,却再难表露心声,缓缓闭上眼,一觉睡去,梦沉难醒。
得知君子游病危的消息,萧北城果然不顾旁人阻拦,连夜冒雨出城。
途径南城门时,守城士兵以皇命缙王禁足为由将他拦下,刀兵相向欲将他押回王府。
而萧北城被利刃所逼,却无半分退意。
“让开,让我去见他……”
守卫劝道:“卑职也是奉命办事,皇上怪罪下来,受牵连的何止一人,还请王爷三思。”
萧北城神情恍惚,只重复着一句话:“让开……让我去见他……”
“王爷……”
“让开!!”
沈祠一着急就不会措辞了,想说服守城兵士通融,半晌都憋不出个字来,一时情急,竟拔剑欲与兵士死斗,一时情况混乱。
守城将军陆随风被惊动,亲自出面见了萧北城,看到那人满眼悲切便了然一切,当即下令:“开城门,末将恭送缙王出城。”
手下士兵阻拦:“将军,万万不可啊。缙王如今是受罚禁足府中,要是把他放出城去,皇上怪罪下来……”
“我认识的缙王绝不是个不知轻重的愚人,他会如此,定是发生了他愿以前途作为代价的大事,我不想误他终生。就是皇上真的怪罪下来也有我顶着,听我的,开城门,送缙王出城!”
萧北城本是不抱希望,可见陆随风全力相助,比起意外,更多的却是感激。
对方在闸门落下前,状似不经意从萧北城身边经过,低声提醒:“事出蹊跷,王爷须得小心。”
而萧北城心神不宁,只道一声“多谢”,便匆匆驾马出城,直奔宿云观。
他赶到时,君子游已是弥留,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便求姜大夫紧锁房门,虚弱道:“我落魄至此,是不想让他看到的,拜托……”
他吃力地喘息着,情绪又如此激动,姜大夫不忍,便遂了他的心意,可当萧北城叩门时,还是心软了。
隔着门虽听不真切,但萧北城声嘶力竭的呼喊中饱含的悲痛,却是能切身感受到的。
那人不死心的叩着门,指间流出的血色被雨水冲刷,很快没了痕迹,正如倾盆大雨之下,没人能看清他满脸的泪痕。
“君子游,你这个言而无信的骗子,你明明答应过会再陪我一年,不过十日便出尔反尔,事到如今,竟连见我的勇气都没有吗!!”
声声质问触动人心,反看君子游也已泪流满面,分明连话都无力说出口了,却还是死死抓着姜大夫的袖口,不肯他放那人进门。
姜大夫别过脸去,咬了咬牙,狠心从他手中抽出衣袖,拔掉门闩放进了萧北城。
果不其然,那人一进门便冲到床榻边,握住君子游已经冰凉变僵的手,抚着他的额头,只字难言。
君子游吃力地抬手,替他擦去睑边的泪,话音虚弱难闻,“王爷,别哭啊……”
“那是雨水!”
“尝之咸苦涩口,是泪啊……”
“君子游!”
惹得他气急,君子游笑了出来,张口咬住那人湿透的衣襟,竭力忍住胸中撕裂般的痛楚。
“别哭了,王爷……记得我来的时候,你是笑着迎我的,我要走了,也别苦着脸啊……”
一如从前那般恶劣,他颤抖着,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坐起身来,靠在萧北城肩头抱住了他,与他十指相扣。
他笑说:“真好,有王爷陪着,便不怕了……”
萧北城咬着唇,迟疑着抱住他清瘦的身子,是恨不能将他融入骨血的心痛。
“清绝,我还有个心愿,求你准允……”
“不,不要说……”
“我死后,不留棺椁,不设碑文,就烧成一把灰,随手撒了便成……若留痕迹,你定会思我念我,叫我如何舍得……”
“君子游,你不准死!!”
“他日你若想起我来,便在我灵前,放一支折下的梅枝吧……”
“子游,别说了,求你……”
“清绝,好黑啊……你抱紧我,再抱的紧一点,好不好……”
话毕,萧北城只觉掌中紧握的五指微微抽动,那人睁大了眼凑近,似是想来吻他,然而中途气尽力竭,怀中一沉,那人便靠在他肩头沉沉睡去,再未醒来。
他甚至来不及缩紧自己的怀抱,像个茫然的孩子般慌乱,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姜大夫把了那人的脉,确认已是无力回天,沉重道:“王爷,君先生……卒了。”
这话犹如深渊回响萦绕耳畔,萧北城懵然间下意识抱紧君子游,姜大夫来拉他,他便像只发狂的野兽朝人嘶吼:“滚!滚出去!!”
“王爷请节哀……”
“滚!!”
姜大夫出门时遇上奉命等候在外的沈祠,他似是已经预料到什么,两手不安的拧在一起,分明是害怕听到噩耗的,却又由着心中那点可怜的希望去问:“姜大夫,先生他没事吧?”
不忍说出实情的姜大夫看向紧闭的房门,长叹一声,只模棱两可的道了句:“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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