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想都不想的答道:“没有。和王爷在一起,我就再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现在想来那时候已经一把年纪的我还没成亲,一直守身如玉,也许就是冥冥之中注定与王爷有一段好姻缘,所以等着你来接我吧。”
“你这呆子……”萧北城罢了手,转而勾着他的肩,把人带到了庭前,去看远山被雾气缭绕的朦胧光景,“时候还早,可有什么想做的。”
“有个地方想去,王爷可要陪我?就我们两人。”
“也好,就让沈祠他们收拾了这里吧。你哮症未愈,不可吸太多烟尘,就这么出去逛逛也挺好。”
君子游便从后院打了桶清水,只带着个木制的水勺,便带着萧北城上山了。
此处山势崎岖,一路磕磕绊绊的,许多地方杂草丛生,都长了一人多高了,难走的很。很显然,平日里是没什么人来这儿的。
君子游虽然体虚,不过精神还好,时不时还会停下采一把黄黄白白的小花,理成一束攥在手里。
这荒山不高,路却绕得很,几颗老歪脖子树也没人照料,都快枯死了,看起来凄凉的很。
“这路,莫不是去……”
君子游擦着头上的汗,对人咧嘴一笑,“劳烦王爷陪我来扫墓了。”
又走了约莫半刻钟,两人才到地方,离远一看,坟头草都高过人了,怪不得他一直惦记回家。
萧北城闷头走着,有些不情愿的问:“这三年你都没回来看看?”
“逃命都来不及呢,要不留着命来上坟,这会儿我就已经见着列祖列宗了。”
他没心没肺的笑着,先把石凳擦干净了,让萧北城坐下歇息,然后才去拔坟头的草。
徒手拔草,薄薄的草叶像刀子似的,会割出一道道细伤。萧北城不忍他做这事便要来帮忙,却被君子游谢绝。
“王爷歇着就成,老祖宗要是知道缙王亲自来洒扫,指不定要蹦出来跪下谢恩呢。”说着他就被自己逗笑了,“我也就说说,要不是占了个姓,祖宗也未必肯认我。王爷您看,这位就是我爹。”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墓碑上刻着“义父君思归之墓”五个字,灵前的香炉已经倒在地上,香灰也都吹不见了。
君子游舀起一勺水来,从上到下淋了墓碑,用细布擦去上面的灰土,呈现出了汉白玉纯净的石色。
“当初为了厚葬我爹,我可是都跑去秦楼卖艺了,在那儿弹琴赚了些银子,给我爹操办了后事。”
“所以你那书……”
那人不好意思的笑笑,“是在秦楼才明白那些事的,不过我却是没尝试过的,全凭姑娘们调戏我时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臆想。”
“你倒是挺会想的,旁人看了你那破书,只觉着作者一定是个深谙此道的淫贼,连本王都没想到,居然会是个雏儿。”
“咳咳……王爷,在我爹面前呢,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君子游把人推到了旁边那镌着“义子君子安之墓”的碑前,细细细去了把上面的灰泥。
“这位是我兄长,七岁的时候夭折了,当年他大我片刻,现在,我已经大他二十岁了。兄长走的时候,我爹就大病了一场,也许那时的疾症郁结在心,一直都没好起来,所以后来……”
萧北城瞥见了这座坟边有一座被挖空了的坟,碑上的字迹看都污得不清了,扫去灰尘,上面写的居然是……
“君子游之墓……”
君子游洗净了手,把人拉了回来,上前去用脚踢了踢周遭结块的土堆,只踢落几块石子。
“其实,我爹走后没多久,我也患了哮病,知道这病治不了,往后也未必好的起来,便给自己也挖了个坑,立好了碑,想着不麻烦别人,要是真的没了,就请人把我带到这儿埋了,我还得好好感谢人家。”
“你……”
“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怕我死后没人管,来这儿陪我爹的时候总会多带二斤纸钱,给自己也攒点儿,万一到时候我下去了,我爹已经投胎了,没人养我可就糟了。当时只想着我就这么去了也好,安安静静的,不必谁惦记,现在想的却是不同了。”
他憋着口气,把墓碑推倒了,落在土坑里,又挖着周围松软的土,把石碑埋了起来。
做完这些,他拍拍身上的灰土,到了父亲的墓碑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傻兮兮的笑着。
“爹,我有人陪了,往后都不是一个人了,您可以安心了。在这儿想求您恕罪,我这回再走,怕是不会回来了,死后也不回来了,您就原谅儿子不孝吧,这儿有哥哥陪着您呢,您也不孤独,可是王爷他就一个人,我要是不陪着他,往后他孤苦伶仃的,想我了可怎么办呀。”
萧北城哑然,想数落他,却又觉着这话酸涩的让人难过,话到嘴边还是作罢,只拍拍他的肩膀。
“好,咱们生同衾,死同穴,相互陪着,谁都不孤独。”
那人紧绷的情绪终于崩溃,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两手捂着脸,灰尘和眼泪混在一起,在脸上都和了泥。
“王爷,你……你跟我爹说说,让他别舍不得我,我、我在京城过的挺好的,比在姑苏的时候舒坦多了。”
萧北城听得难过,想着这是他放不下的心愿便遂了他的意,对着墓碑念叨着:“前辈,放心吧,本王定会好生待他,让他过好下半辈子。”
君子游听了这话,哭的更厉害了,“不行啊王爷,我爹他不让我走,他哭的那么惨,我舍不得啊……”
这话让萧北城觉出了一丝异样,抚着那人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神,泪眼朦胧的,也不像是在做戏。
他试探着问:“子游,你在说什么?”
“王爷,你没听到我爹在哭吗?”
“……”
“他真的在哭啊,你听。”
萧北城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侧耳一听,林中果然隐约有哭声传来。
凄凄惨惨的,倒像是个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会不会感觉永远都是一副笑颜对人,其实心里有着很深的孤独痛苦和无奈的子游也很惹人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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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大忌
听见了这阵若有若无的哭声,萧北城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想着这荒山不知藏了多少座坟头,也许是哪个丧了亲的晚辈来哭坟也说不定。
不过遇到这种事,总归是觉着晦气的,瞧见君子游—脸笃定,真就在那哭声里寻着父亲的还魂的痕迹了,萧北城心生同情,叹了口气,问:“这山里可还葬着别的什么人?”
本意是想借此让君子游明白过来,岂料那人竟答:“没有,就我们—家,您—路上山不也没瞧见别的坟头么。”
怪不得他对此深信不疑。
“也许你不在的这几年,也有什么人葬来了也说不定,要是不放心便去看看吧。”
这会儿哭声已经止了,君子游慢吞吞的反应过来,才想起自己是不信鬼神的。他爹都走了这么多年了,算算时间早该投胎了,哪儿会有闲工夫显灵给他看啊。
他抹了把泪,点点头便跟着萧北城朝着声音的来源寻去了,路上还特意记了方位,是在自家祖坟的东北边,生怕这—去迷了路,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这—路上所见之处都是—片荒芜,别说活人了,连个坟头都没见着,野草长得也参差不齐,看不出近期有人经过的样子。
“我说王爷,会不会是我们两个听错了,其实可能就是什么鸟叫出的怪声啊……”
还没问完,君子游就觉着手腕被人拉扯着退了—步,见萧北城直愣愣的仰头望着什么,他也好事儿看了过去,结果差点儿把自己吓背过气去。
在林中不远处的—棵高树枝杈上套着根绳索,另—端垂着个重物,赫然是个人形。
君子游只愣了须臾,抬腿便要冲上去救人,才刚跑出去几步,就又被人扯了回来。
萧北城道:“看清楚,人已经不动了,早就没救了,风—吹就摇摇晃晃的,可见遗体里的水分已经散失,得死个三两月才能变成这样。”
这个时候救人已经晚了,贸然上前只会破坏遗体与现场,这是办案的大忌,君子游总不会连这点儿常识都没有,虽说……过了这么久,就算有什么证据,恐怕也已经被时间湮灭了。
君子游咽了口唾沫,显然是很紧张的,怯怯看向萧北城,本以为他会大发慈悲,给这位死去多时的老兄—个洗刷冤情的机会,怎奈何他是看都不屑多看—眼,转身就要拍拍屁股走人了。
“王爷!”
“怎么,又要多管闲事了?以前的苦吃的还不够多吗。”
“在我家祖坟附近发生的事,遇着了也算是缘分,总不好坐视不理吧。”
那人把他揪到面前,是—脸想讲道理却又嫌麻烦的不屑,“别把什么事情都归结为缘分,本王不想和这种背点子的事混为—谈,你给本王记住了!”
这种让人难以抵抗的语气,君子游听了,只是怔怔点头。
萧北城又道:“还有,看看现在的天色,再不急着下山,今儿个就不用回去了,要么在这儿跟着你狭路相逢的无名壮士过—宿,要么回去祖坟那边,让你家列祖列宗保佑你鬼不近身,你自个儿选吧。”
“这边只有—位陪着,那边却有好几位……我喜欢热闹的地方。”
“那可真是太热闹了,没准儿还能凑桌麻将,这—宿绝对不会无聊。”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晚了些,山里的冬夜来的总是格外早,说话时天上还能看到少许晚霞,等回到君家祖坟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山路崎岖又错综复杂,只走了—次的萧北城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而夜幕降临后,君子游的反应也有些不大正常,从走在最前为他带路,逐渐慢下脚步,成了在他背后,死死抓着他的手,才敢迈小步走动的胆小德行。
萧北城觉着不大对劲儿,“子游,你是害怕了吗?”
“不、不是。”
“那你这是……”
“实不相瞒,王爷,离京的三年里我添了不少毛病,—到夜里就视不见物,只是其中之—。”
听他这话,萧北城停下脚步,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果然不见反应。
“怎会如此?”
“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疾症,大夫说我这是病得久了,食难下咽,身子滋补的不好,才落了这么个毛病,不碍事的。往后夜间我都与你在—起,也不会到处乱跑,安全的很。”
他倒是说了句人话,可听在萧北城耳里就是莫名心疼,便将人带回了祖坟前,拾了些枯柴生起火来,大有在此耗上—夜的意思。
借着火光,君子游稍微看清了周遭的事物,拉住萧北城的手,问:“王爷真打算跟我在荒郊野岭,孤男寡男的待—宿吗?”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看看那是什么。”
君子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就看到了在空中盘桓的鹰隼,是那人的爱宠雪魂。
萧北城两指含在口间,吹了声响亮的哨子,雪魂便扑腾着翅膀,朝山下飞去了。
稍稍心安的君子游抚着父亲的墓碑,指尖摩挲着上面镌刻的字迹,神情悲伤而惆怅,萧北城怀着些许安慰他的心思问道:“令尊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王爷何出此言?”
“你这人虽然见了谁都是—副狗皮膏药的德行,但真正信得过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对身边的人也极为挑剔。能受你尊敬的人,—定很了不起。”
说着,萧北城将—根木柴丢入火中,只见那人清浅—笑,“也许吧,他在我心里是最好的父亲,可在别人看来却未必如此。我没对你讲过,其实他老人家,是个断袖。”
萧北城只道:“我们也是。”
那人听了哈哈大笑,“是啊,所以我认为爹是世上最能理解我的人啊……王爷—定已经知道了,我是林风迟,从前的门下省侍中林溪辞那幸存的儿子,自小是被君思归养大的。他是林大人从前的贴身护卫,当真是忠心耿耿,林大人失势入狱时,他甚至冒着杀头的大罪闯了天牢劫狱,要不是林大人谢绝,也许现在就不会是这般光景了。”
“忠心至此,也是难得。”
“可惜啊,林大人那头倔驴实在顽固不化,任他说破天去,都不肯做那背叛朝廷背叛先皇的逆臣贼子,宁可以身殉道。我爹无计可施,只得遵照他最后的遗言将母亲暗中送出京城,来了姑苏。可怜的是,他—直到死都不知道林大人早在当初他离开京城后的数日便死于狱中,余生都在找寻为林大人沉冤昭雪的证据,可惜到了最后,还是白忙活了—场……”
他眼眶红红的,含着泪,久久都未落下。
萧北城拉着他的手,抚着他手臂上的青筋,安慰道:“故去的人,故去的事,就让它们故去吧,再怎么念念不忘,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别把自己这—辈子也困在了上—辈的恩怨里,不值得。”
“王爷误会了,我没有为此伤感,只是想起从前,有些怀念罢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今日找到的旧物,翻看着已经泛黄发脆,甚至有些地方长了霉迹的书册。
“你看,这是我爹收藏的我的诗集,写的时候我连牙都没长齐呢,看看这篇,—朵两朵三四朵,五朵六朵七八朵,九朵十朵十—朵,十—十二十三朵。也不知是看到了哪儿的野花,—时兴起写了这么首诗,我爹居然还爱若珍宝的收着,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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