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站在目瞪口呆的继母面前,低头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许动我的草坪。”
妈妈被她的举动压住了气势,先是惊慌失措,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有长辈的尊严。她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刚刚站到一半,就被大姐推了一下肩膀,重新摔回沙发里。
大姐矗立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说:“明天就把你的烂菜拔掉,要是让我回来再看到,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埋在你的烂菜旁边。”
☆、小圈套
妈妈惊得凝固在沙发里,直到大姐转身走开,她才站起来,追在大姐后面尖声叫喊:“你跟谁说话呢?你什么意思?我在我家种菜,你管得着吗?”
大姐突然回头。
李兆赫听见楼下的巨响,第一时间赶下来,他站在楼梯上,看到了大姐的眼神。
灯光下,她的眼神如箭矢般锐利,一向温柔可爱的大姐仿佛变成了一个披着人皮的外星人。
他惊得说不出话。大姐对他下楼制造的声音视若无睹,看都没看他一眼,回过头,把公文包放在餐椅上,去了厨房。磨咖啡豆的声音电锯般刺耳,妈妈全身一抖,回过神,看见李兆赫,像是看见救命稻草,跑到儿子面前,一叠连声地说:“你看见了吧,这丫头怎么跟我说话呢?什么态度啊她?你看看她,对我一点都不尊重,年纪轻轻的,我是她妈妈啊,我是她长辈。她怎么也要叫我一声姐姐吧?你看看啊?像什么样子,家教呢?这个孩子怎么一点教养都没有?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磨咖啡豆的声音和妈妈尖锐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血气直冲额头,然而和妈妈吵架的是大姐,是两个女人的战争。李兆赫犹豫片刻,还是下了楼梯,到厨房去和姐姐理论。大姐仿佛早有预感,在他冲进来的同时回身,背靠着料理台。
“为什么要妈妈吵架?”李兆赫问,“她只是在草坪种菜而已。”
大姐看着他。
他的身高很久以前就超过了大姐,然而记忆中的大姐随着谈话不断变高。李兆赫冲进厨房的时候,她瘦瘦小小,一身深色商务服装,料理台上的咖啡机到她肩膀;而他垂头丧气离开厨房时,大姐仿佛有抽油烟机那么高。
“你知道我在草坪上花了多少心思?像这样的草坪,方方正正,没有蚊子,没有枯萎的草,要做什么才能保持它的整洁和清新?冬天草坪枯萎,要怎么烧掉干枯的草追肥?春天了,要怎么除掉杂草,在什么高度上修剪草坪?你不知道,是不是?那么,在别人精心侍弄的草坪上挖沟种菜,你有没有义务告诉侍弄草坪的人一声?”
李兆赫无言以对,咖啡机发出做好咖啡的滴滴声。大姐去冰箱里拿出牛奶,倒入奶缸,将奶缸凑到蒸汽口打奶泡。李兆赫又说:“那你也不能砸东西啊。”
蒸汽的声音停止了。大姐将奶泡注入咖啡,平静地问:“为什么?”
厨房的声音静下来,李兆赫才听到妈妈在外面说话。起初他以为妈妈在外面骂人,侧耳一听,是妈妈在外面打电话。听她控诉的语气,显然通话对象是李先生。
两人暂时没有说话,大姐将咖啡端到嘴边啜饮。妈妈的声音时而尖锐,时而委婉,突然间问“喂?喂?”
大姐笑了一声,端着咖啡杯离开厨,李兆赫跟在后面。妈妈站在客厅正中,握着手机,全身微微地发抖,看见大姐,本能地惊了一下。然而大姐没有看她,只是把杯子放在餐桌上,抽出餐巾纸,嫌恶地掸了掸桌上的灰尘,坐下,有条不紊地取出ThinkPad和笔记本,戴上防蓝光眼镜,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妈妈望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手握成拳头,细细地发抖。李兆赫真担心她冲上去打大姐,然而这可怕的一幕终究没有发生。
第二天是周日,大姐仍然去加班,妈妈整个上午都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外面物业车的响动让她尖叫着跳起来。
李兆赫和她一同跑出去,从物业车上跳下两个工人,一个人挖掉菜,另一个人补上草皮。速度之快,等妈妈回过神,想去物业车的垃圾仓抢救她的菜,草坪已经基本恢复了原状。
妈妈站在门口,李兆赫恐惧地注视她。没想到她一转身,直奔客厅。
妈妈像是彻底明白了主母的奥义,白天重新布置家装,而大姐不管多晚回来,都像“来找茬”顶级玩家附体,径直奔向继母白天改造的地方。
每晚十点以后,好戏必定开场,李兆赫此时已经下晚自习回来。人在三楼,都能听见楼下乒乒乓乓。砸碎花瓶,砸碎餐具,砸烂柜子,打穿电视。妈妈想要用身体捍卫她的劳动成果,被大姐拎着工具,一把掀开。她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要报警,要上吊,要去厨房拿刀砍死所有人,要李兆赫动手打大姐。不管她说什么,大姐都像是没有听到,砸完东西,就去餐桌附近加班。
这场战役持续了两个星期,李先生终于受不了妈妈的哭诉,赶回来。李兆赫躬逢胜饯,看着大姐盘腿坐在单人沙发上,托着一碟蓝莓,一声不吭地吃着水果。妈妈在大沙发上哭诉。李先生看看她,又看看女儿,又看看站在餐桌旁边、不知是否应该加入的儿子,最后发出一声叹息。
“你。”他指着妈妈,“以后多买衣服少买没用的,非要买,就放自己房间里。”
“你。”他指着李兆敏,“跟你妈妈道歉。”
李兆敏抬起头,一缕头发从她整洁的发型中散落,落在嘴角边。她张开嘴,露出被蓝莓染色的牙齿。
“阿姨,不好意思。希望你吸取教训,不要再惹我了。”
李先生朝她抬起手,李兆敏无畏地仰起脸。父女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对视。李兆赫清楚地看到李先生的胸口起伏。
他犹豫地踏前一步,而李先生深呼吸几次,竟然放下手,对李兆赫说:“你管管她们,我还有事,先走了。”
从此以后妈妈就不太在家里了。她有很多地方去,而李兆赫很高兴不用回来面对被抢劫一般的房间。就算他当时只有十五岁,也知道妈妈输了,但是他始终不明白这两个女人为什么发起战役。房子很大,够好几个人住,她们却为了一小块草坪、一个客厅的架子,打得不可开交。
按理来讲,他不应该对家庭战争感到陌生。
大概他心里总是残存着一丝和谐的幻想。希望他的家庭能和别人的家庭一样,温馨,柔和,成为一个真正的避风港湾。
——
李兆赫十分精明地打车去了碧玉怀石。不出他所料,中秋佳节,停车场外等着排队进场的车子几乎排到下一条路的路口。而他只需要走过那些车子,走到门口,告诉迎宾小姐,有一位李女士订了房间,房间号是1006。迎宾小姐查看她的登记本,引领他来到电梯口,旁边的服务生立刻递上热毛巾。
出了电梯,另有十楼的服务生把他带到1006,李兆赫推门进去,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而且这个小巧的包厢很明显坐不下家里的人。
“是1006吗?”
李兆赫重新查看手机,信息没错。他给大姐打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多半在开车。李兆赫放下手机,先随便坐了,服务生为他端上茶水。窗外的夕阳失去了最后一抹光彩,暗蓝色的夜色笼罩着黄色的万家灯火。李兆赫轻轻敲着桌面,给大哥打电话,同样无人接听。
“怎么回事呢……”
门被推开了,他朝门口望去,是黄义铖。
李兆赫瞪大了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不是第一次见到黄义铖,这次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黄义铖朝他微笑着。神情像是被春风吹动的池水,微微一笑,眼神中泛起无限縠纹。
黄义铖竟然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手指交叉放在桌子上。相比他的放松和镇定,李兆赫全身僵硬,不知应该离开包间,还是正常聊天。
“和你联系上真难。”黄义铖含笑,“没想到你到的比我早,还以为我能在这等你呢。”
李兆赫张开嘴,迟疑地问:“你等我?怎么会等我呢。”
黄义铖尽可能做了个环绕包间的手势,说:“这是小兆姐帮我约的。今晚就咱们两个。我有话想跟你说。”
“总要在饭店说话吗。”
李兆赫无意吐槽,而黄义铖只有苦笑:“那你先接我电话,咱们才能找个更好的地方啊。”
在走菜的等待期,大姐给他回了个电话,于是李兆赫知道公司的中秋晚会并未取消。是他自己单方面被欺骗了。显然黄义铖也是推了一大堆应酬过来,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接个电话。直到菜陆续上来,两人的手机都渐渐安静,黄义铖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简单地介绍一下菜肴。有个海鲜供不应求,是他找人订的,味道很新鲜。
食物吃到嘴里有些食不知味,李兆赫挑挑拣拣地吃着,始终接受不了家族聚餐变成双人约会。为什么黄义铖能在中秋节来和他聚会?他不需要在家里陪伴他的家人吗?他说有话要说,那是什么,不能在微信里说吗?
“在达拉游做得开心吗?”
又是无伤大雅的寒暄。李兆赫叹了口气,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说:“和我想的不一样。”
今天,关于达拉游的话题已经说的够多了,李兆赫本来不想多说,看到黄义铖凝视他,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便草草补充了几句:“他们不是真的喜欢游戏,或者喜欢画画,只是想尽方法骗人氪金。公司氛围很浮躁。所以。”
他以耸肩的动作代替了无法总结的感想。黄义铖点头,问他:“之前你就说过,你要进一步了解。我猜你大概还是不太喜欢。你想找的,是像Diego一样,能安静做游戏的地方吗?”
李兆赫不记得自己和他讲过Diego。
“你知道我之前的那个工作?”
“我知道,”黄义铖淡淡地说。
李兆赫以为他会辩解,然而黄义铖就这么解释完毕。李兆赫小幅度地摊开手,说:“你不用担心了,我能找到下家。今天我就和一个人接触了一下,很开心,那个人挺直率的,我们很聊得来。我在考虑要不要去找他。”
黄义铖又点点头,忽然问:“你是和那个人聊得来,还是和我更聊得来?”
☆、告白
李兆赫一惊,本能想回答“是你”,转念间换了一句“都很聊得来啊”,看着黄义铖微妙变化的表情,一丝隐秘的高兴浮上心头。
他不自觉地向后坐直身子,补充:“他是做游戏的,我看过他的作品集。在高中他就画了很多概念图,在校期间独立做了一个像素游戏,不好玩。哈哈。毕业后先在大公司工作一段时间,后来去了独立工作室。他也给我看了他们现在做的游戏,工作室里一定有搞设计的天才。”
这次他说话,黄义铖没有点头了,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听完李兆赫全部发言,硬邦邦地评价:“不错,你和他还挺有共同话题。”
“我很喜欢原创。”李兆赫再接再厉,“能够用自己的眼睛发现有趣的事情,才是有趣的人。”
黄义铖简单地点头,说:“恭喜。”
看到黄义铖僵硬的脸,李兆赫忍不住露出笑容。一半是因为谈论游戏让他高兴,另一半是因为黄义铖被他说别人的话折磨得坐立不安。
总是捉弄他也不好,李兆赫换个姿势坐着,问:“你说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话?”
黄义铖沉吟片刻,说:“首先,你先告诉我,我联系你,你怎么一直不回答?”
终究还是问到这件事,李兆赫将重心从左肩换到右肩,说:“不知道说什么,公司一忙,就忘记了。”
“公司一忙,就忘记了。”黄义铖重复一遍,“说游戏就可以。你很喜欢游戏,我上学时也没少熬夜打魔兽,你说那些,我都明白。”
“玩apex吧?”李兆赫提议,“是吃鸡的一种,很好玩。”
“可以。玩什么都可以。”黄义铖不耐烦地说,“没接我电话,也是公司一忙,就忘记了?”
没想到他竟然要问这么细,一阵抵触感暗暗浮动,李兆赫破罐子破摔,说:“噢,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你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黄义铖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反问:“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
李兆赫撇一撇嘴,轻声嘀咕:“没什么事也不用总联系吧……”
他觉得自己说话声音很小,而黄义铖的脸色瞬间变黑,反问:“什么?”
他的气势很凶,李兆赫不愿和他发生正面冲突,问:“我没回你信息,没接你电话,和你准备问我的事,有什么关系?”
黄义铖笑了笑,侧头,抬手短暂地蹭了一下鼻梁,说:“那好,我问你,你现在是在和我撇清关系吗?”
李兆赫“啊”的一声。看黄义铖目光灼灼,神色严峻,李兆赫不由躲开视线,不敢回答,摇摇头。
黄义铖紧追不放,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兆赫不自觉地看向窗外,天完全黑了,远处的安宁江倒映出大桥和江水两侧投下的灯光。
江水上闪烁的灯光像那一夜连绵不绝的雨。李兆赫咬着牙,说:“是你拒绝我的。”
他能感觉到黄义铖的视线,关于被拒绝,他有无数理由,但是那些理由都有些说不出口,解释来解释去,反而越描越黑。他顽固地闭着嘴,却听到黄义铖在对面如释重负的笑声。
“你一直在烦恼那件事吗?”
李兆赫愤怒地盯着他,被他说的,好像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黄义铖又笑了,自嘲地摇头。
“兆赫啊兆赫啊,你还没准备好。你知道吗?我本来想等你,但我没法等下去了。如果不推你一把,你永远都不会准备好的。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是指,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
李兆赫耳朵里轰的一声,脸颊热腾腾地涨起来,说出这种可怕台词的黄义铖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甚至还毫无羞耻地笑。
“你是认真的吗?”
“非常。”黄义铖无比镇定地说。
李兆赫低下头,借以整理瞬间紊乱的思绪。外面的一声爆炸让他惊跳起来。烟花在安宁江上绽放。他差点忘了中秋节会燃放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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