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烛花久(中)
沈令眼底酸涩,用力眨了眨,把虎符贴身收好,展开手中的信,信倒简单,写着叶骁最晚十月二十三到流霞关,一切计划照常,包括这次黛颜带来的流霞关军士,统统由他安排调遣。
沈令捏着菲薄信笺,指尖眷恋地扫过上面字迹,像是碰到他的脸,忽然又把指头收回来,有些愧疚地想,自己做了对不住叶骁的事啊……
他又想,这是十多年前旧事,现在翻出来本就与谁都无益,可刚一这么想,却兀自摇了摇头,他暗道,沈令啊沈令,错就是错,骗就是骗,辜负就是辜负,你怎么懦弱到要给自己找理由的程度了?
一瞬间他脑内五味纷杂,乱哄哄地一片,他复又看向信笺,忽然毫无关系地想,阿骁的字真丑。
叶骁极聪明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字写得极丑。倒也不是潦草,就是怎么用心写都跟小孩开蒙临帖一般,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就是丑。
而因为北齐太子雅好丹青,沈令一笔簪花楷和行书都相当不错,平日秦王府文书都是他一手包办。
沈令把那封信看了又看,直到上面的话都能背出来了,最后小心翼翼又酸涩地轻轻在叶骁的落款上吻了一下,便把信收好,放在怀中,胸口那股酸涩冷硬才略微好了一点儿。
他茫然站了会儿,定了定神,决定先回去吃饭,然后今天一宿就待在县衙书房,把剿匪的计划再捋一遍。
在铺子吃过饭,他正要走,雪花蹭过来,软软靠在他脚上,仰着头,金灿灿的眸子水汪汪地看他,他略一思忖,把雪花捞起来裹在裘衣里,兜去了县衙。
雪花胆子极小,第一次被沈令带出门,小东西紧张得爪子都出来了,紧紧抠在他肩上,小小声从喉咙里发出嘤嘤嘤的轻哼,肥软的小身子在披风里一阵一阵发抖。
沈令心中一软,对它柔声道,“雪花,你是个大姑娘了,要坚强一些,懂么?”他本来顺嘴想说一句,你以后长大了要是我们都不在你要怎么办?忽然一怔,想它是条狼,最多也就活过十多年,却不能像人类的小孩一样,伴随他们老去。
北方天黑得早,申时一过天就擦黑,现在已经入夜一般,弦月中天,星光璀璨。
这个时候,叶骁应该还在赶路,他和他,此时此刻,俱在这一片天光之下。
沈令心中忽然就升起无限感慨,他摸摸怀中小狼,小东西似乎察觉到他心中郁垒,虽然还是害怕,却还是努力侧过头拿脸蹭了蹭他面颊,又小心翼翼地把脑袋塞在了他下颌下面,全心全意地依偎着它,又暖又软,沉甸甸的。
沈令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何叶骁把这小东西当女儿看了。
被它捂着的心口暖融融的,沈令吻了一下小狼毛茸茸支棱起来一动一动的耳朵,雪花侧头嗅了嗅,舔了一下他下颌。他把披风提高,彻底把它罩进去,不让它受一点儿寒风。
他低头,小心地轻轻吻了一下雪花油光水滑的小脑袋。
沈令一边撸着雪花一边完善剿匪的事儿,审人就交给黛颜了——黛颜常年以王府长史之身帮叶骁干大理寺的活儿,可只有一份俸禄,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扯远了,总之在审人这方面,黛颜才是行家。
十月二十,沈令把之前就和叶骁拟定的计划反反复复推敲完善之后,他问黛颜,带来的人里有没有善于易容的。黛颜说你找灿灿,这门手艺他们灿家必修课啊。
灿灿表示没错,我老擅长了。
她在随从里找了个跟沈令身量仿佛的,一下午就鼓捣出了个远看几乎一模一样的“沈令”来。
沈令相当满意,把灿灿黛颜和羽林卫首领叫来,详细交待了接下来的事情,然后唤来这次送黛颜过来的兵士——这次黛颜拿了王姬的手谕,这些官兵都听归沈令指挥——让他们和羽林卫互换了衣服,他们留驻列古勒暂代羽林卫监视木错谷等工作,沈令则带着人扮成兵士,明天启程去流霞关。
灿灿则先到塑月鹰扬关,按照沈令安排,凭虎符调度一千鹰扬军精锐甲士,再去荣阳浦山关送一封信,之后立刻折返,与他和叶骁汇合。
黛颜留在列古勒,一边审案,一边居中策应。
最后他叫来五娘,和她说了几句,五娘心领神会。
安排完毕,各自准备,黛颜单独叫走灿灿,进了内室关好门,他一皱眉,“你的脸……”
灿灿表示不重要别废话,你找我嘛事?
黛颜面色阴沉下来,他踌躇一下,向丰源京的方向深深一礼之后,慢慢开口,“……传秦王口谕。”
灿灿面色一肃,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地面,静听王谕。
“秦王谕:若沈令有任何不轨行为,着当场——格杀。”
灿灿毫不动摇地抬头,右手握拳,在心口一触,垂首又是轻轻一叩。
她在脑海里说,谨遵王命。
十月二十一,两支队伍各自离城,扮成沈令的那个随从假装染了风寒不能说话,委托黛颜审案,五娘让阿菩去给假沈令送药,等她回来,跟她说自己还想要再雇些勤快懂事的仆妇。
她又补充,“需得是城里老户,知根知底好人家的女儿媳妇。”
阿菩想了想,“不知要雇几个?”
“嗯……得多雇一些……三十个总要的。”
阿菩一听就连连摆手,说城里就这么多人,现在还是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冬的紧要时候,这个人数,难得很。
五娘蹙眉,自言自语了一句,“哎,但没这么多人就来不及啊……”她仰头想了想,问道,“那若不是现在,而是下个月月中呢?”
阿菩算了算,有些迟疑地道,那大概还好,但是三十人恐怕还是难凑。
五娘摇头,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阿菩嚅嚅应了一声,五娘抬脚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啊,对了,阿菩,你把城里的裁缝都唤来,说我这儿有个大活儿,着急要,工钱多给。”
第四十七回 烛花久(下)
阿菩在门边愣住,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都……要么?”
“对,都要,嗨,通共就三五个裁缝,全叫来吧。就这我还怕不够呢。”
五娘又絮叨抱怨了几户,都是些衙内也好县令也好,一个二个都不体悯下人难处云云。
叫来裁缝,五娘一口气订了二十套冬装,拿出来的全是上好的裘皮布料,要求务必在十一月初五前做完。
有个裁缝怯怯地说了句怕时间上不够,五娘一笑,一人跟前放了一贯钱,说只要十一月初五前做好,这些钱是先赏的,后头还有更丰厚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看着金灿灿的钱,大家一句怨言都没有了,忙不迭地各自领了任务,心里盘算怎么把这活儿干得又快又好。
送走裁缝,阿菩勤快地擦地抹桌,听到五娘和掌柜在里头言语,说还得把库里盘一盘,看看还缺什么东西,后面说话的声音就小了去,她竖起耳朵也只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夫人、过来、十一月初五、初八之类的话。
阿菩静静听了一会儿,觉得里面似乎快说完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第二天一早,阿菩出门采买,悄悄从后门进了刘屠院子,学猫叫了几声,一会儿工夫,浑身血腥热汗的刘屠从前头铺子里下来,一看是她,态度跟之前全然不同,微微欠了下身,“娘子有要紧事?”
她飞快地道,“快去通报当家的,最迟下个月初八,县令的家眷要来!”
十月二十二,沈令等人冒着风雪抵达流霞关,直接去了黛颜之前在流霞关赁的院子——黛颜机警,在城里僻静地方各赁了几个独院,容纳五十个禁军和沈令带来的人绰绰有余,毫不惹眼。
然后当天下午,叶骁到了。
他一走进院子,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沈令。
沈令正从厢房出来,一看到他,一张清绝面孔立刻浮起一片喜色,飞快到他面前,似想伸手拥住他,却忍住,只替他掸了一下风帽上的雪花,低低道:“……吃饭了么?”
叶骁却不管这些,一把将他揽入怀中,沈令象征性地刚挣了一下,就感觉到叶晓热烘烘的气息扑在他耳尖,“……阿令,我好想你。”
沈令想,谁爱看就看,爱嚼舌根就嚼舌根,他这么久没见他的三郎,想他想得每日每夜都睡不好,哪里还管得了别人。他反手紧紧抱了一下叶骁,悄声道我也是,便牵着他进了房。
叶骁略略洗漱,风卷残云地吃光了端上来的东西,看得沈令心疼。
他黑瘦不少,胡子拉碴,沈令心里只想着这人不知道一路吃了多少苦,怜惜不已,除了给他添饭加汤,就一味痴痴看他,一会儿想他廋了好些,怎么补回来,一会儿想我的三郎怎么受这样苦。
这边天冷,普通民居离了炕就冰凉,洗澡怕伤风,沈令给他擦了身,用刨花水通了头,又端了把高凳,坐在炕外,拿硝过的皮子垫在腿上,叶骁干干净净暖乎乎地裹好放在被窝里,头枕在他腿上,沈令拿了银刀,给他剃须。
他告诉叶骁,李广死了,张大户也畏罪自杀,黛颜正在审张家的人。
叶骁睁眼,“哈?李广死了?”
沈令点头,叶骁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闭上眼,沈令给他脸上抹加了皂荚水的藻豆,起了一圈细小的白色泡沫,他舒服得只差睡过去,咕哝着阿令真好,沈令却心里一恻。
他哪里好了。叶骁给他如此深爱与信任,他却为了保护冯映与北齐,杀人灭口毁灭证据,辜负了他。
想到这里,他手中银刀一顿,叶骁睁眼看他,一双漂亮眸子在室内幽暗之中,显出一种无辜的灰蓝。
他似乎所有所思,慢慢开口,“阿令,我刚才想了一下,我觉得,李广的死有问题。”
“……怎么?”
“我总觉得他没死。”他皱了皱鼻子,“他那种人,特意跑去张大户那里,喝了杯毒茶死了?不让检验尸体,当天带走?他傻、张大户傻、还是觉得我傻啊?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叔靖这么想?”
“……嗯,想想罢了,我也没什么证据。”他有点儿气呼呼地重又闭上眼。
是的,冯映没死。他很清楚。
他在冯映对他说想死的时候,就洞悉了冯映的计划。
冯映说的意思是,他想让“李广”这个身份死。
冯映的两个身份应该与王族密辛有关,而他决定借这个机会,将“李广”这个身份彻底埋葬在塑月的北疆。
他最后还给了沈令一个小小礼物,让他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查抄张大户。
沈令一时心内五味杂糅,给叶骁抹净面孔,看了他一会儿,掩住那双眸子,落了一吻在他唇上
叶骁只当他撒娇,轻轻含着他嘴唇,一手搭在他后颈,轻柔按揉,与他唇齿相接,喃喃细语,说的却全是这次来的路上的琐事,比如某个城里的店真黑啊,难吃又贵,还敢偷偷私下卖牛肉之类的。
沈令却只觉得,自己越发对不起他。
他心内酸楚,话就越发少,缠绵一吻过后,他坐到炕上给叶骁修甲,听叶骁继续絮叨,他那点心事重重慢慢就淡了,久别之后的相思之情,在胸口柔软地涌动了起来。
叶骁的手好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修完甲,两人躺在一处,沈令也不松手,与他十指勾缠,轻轻一节一节捏着他指头,心思半浮半沉,对他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心思全不在上头。
叶骁又说了一会儿,沈令不知怎的忽然心下就有些恼,他一翻身,人压在叶骁身上,咬了一口他喉结,道你怎么这么多话,难道想和我说一夜么?
叶骁愣了一下,随即一笑,吻了上去
第四十八回 存身处(上)
第四十八回存身处
第二天早上,任何意义上都吃饱了的叶骁精神抖擞地醒过来,沈令昨晚被他折腾得骨松筋软,最后攀在他怀中颤着声啜泣,道三郎、你、你轻些,我、我受不住了。结果更把叶骁撩拨起来,半夜才餍足把他放开,沈令满脸泪水,枕着叶骁肩上被他咬出来的血痕,沉沉睡去。
两人这是心意相通之后第一次长久分别,沈令极其难得的撒起娇来,叶骁起了他还没醒,软软一团被恋人从被子里抱出来穿衣洗漱。
吃饭的时候他还睡眼惺忪,没骨头一般挨着叶骁,两人筷子碰筷子勺对勺,格外稠密。
叶骁不在的时候,他成夜成夜的辗转无眠——他之前长年失眠,经常整夜枯坐,到了叶骁身边才能睡个整觉,结果叶骁一走,睁眼到天明,感觉比之前经常睡不着的时候还要疲劳。
他看了一眼开开心心给他夹菜的叶骁,心想自从他喜欢了叶骁,他的生命乍然丰盛,之前那种心如死灰满目荒芜,现在回头一看,却连一刻都忍不了了。
他这一辈子,真的只能和叶骁抵死纠缠。叶骁是他心中的花,结出满是阳光的果。
最后也是唯一一次——他告诉自己,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对叶骁有所欺瞒。
想罢,他心中宽慰不少,靠在他肩头,和他十指相扣。
叶骁几乎好笑,悄声说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粘人。
沈令被他调侃得面孔绯红,却依然不肯从他身边挪开,只低声道这次分开这么久,我每天都在想你,现下你回来,要把前面的日子补过。
他这几句话说得赤诚,叶骁心内感动,捏了捏他的手,和他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然后起身,大声地说,“那我们来干活吧!”
“……”沈令深深的觉得,长成叶骁这样还能被他捡漏,真是这么多年单身全靠实力。
沈令把他拽回炕上,继续靠着他,叶骁不安地扭了扭,推了推他肩膀,低声道,“要谈正事。”
沈令瞪他一眼,“我想靠着你谈不行么?”
叶骁想想也是,谈工作干嘛非得正襟危坐啊?他干脆一伸手,把他抱在怀里,说,那我搂着你。
沈令扶着他膝盖挪了挪,找了个满意的位置——然后在他怀里,就他把虎符送来这件事,劈头盖脸一顿暴喷。
他说虎符这种东西是随便好给人的么?啊,丢了怎么办?落入歹人之手怎么办?黛颜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一个废料,被人抢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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