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天,叶骁都淡淡的。虽然该喝酒的时候仰头就干,该笑的时候朗声而笑,但其余的时候,他都淡淡的,让沈令看了悬心,就像……去年年初,他知道横波与王姬死讯的那天一般。
这一年以来,在沈令眼里,叶骁完全不正常。
瑶华的死、叶怀的死,他都冲淡自若——这不是叶骁,叶骁是一个连阿菩的死都会为之感叹的人,何况是他曾爱过的人与他的亲人呢?
沈令觉得,叶骁像一根即将被崩断的弦,已经快要被拉到极限了。
子时一到,一群人冲出去放炮仗,灿灿牵着繁繁,只有沈令和窈娘留下来照顾翩然。
丑时过去,出去玩的人都回来,街上人声稀落,叶骁没回来。
到了丑末,看别人都睡下,沈令披上裘衣,走了出去。
街上还有些人,多半是要回家的,他逆着人群,上了城墙。
在城墙面向丰源京的方向,他找到了叶骁。
第七十一回 刹那光
第七十一回刹那光
叶骁安安静静,蜷在墙角的阴影里,整个人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只有肩上一线反映着泠泠月光。他把头头埋在手臂里,身侧是一个撮起来的雪堆,上头一炷残香。他身前城内灯光点点,欢声笑语,他身后城外一片肃杀的冰天雪地。而他就栖身在这个缝隙中,被困得动弹不得。
沈令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叶骁像是没有察觉一样,一动不动,沈令把手炉放在他手上,过了一会儿,把他冰冷的手捂暖和了,才小心翼翼握住。
沈令一手搭在膝上,仰头从自己呼出的白气里看着满天繁星,“……三郎,这不是你的错。”
叶骁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沈令继续道:“如果有错,是我的错。是我杀了横波,是我没能保护王姬。三郎,你如果要恨,那就恨我,恨无能的我、没有保护好这一切的我,但是你不能恨你自己,好吗,三郎?”
叶骁还是没有说话。沈令吐出一口气,把他的手捏紧,过了良久,才轻声道:“……你还有我,阿骁,你还有我啊……”
天地静默,他话语尾音袅散,沈令近乎无助地攥紧叶骁的手。
四更更鼓响起,沈令觉得自己浑身都冻透了,他听到叶骁嘶哑开口。他的声音从布料里透出来,闷而沉,“昨天……我睡到半夜,忽然就醒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那里想,今天是阿姐和横波周年,一年了,我怎么一次都没有梦到她们?她们是恨我的吧?大概是恨的吧?我就想,可恨我也没关系,我求求你们,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像是名为痛苦的滚烫河水,流过荆棘遍地的龟裂土地,带着深刻的疼痛与疲惫。
“我之前没有在伪装,我就是……怎么说呢?没有真实感。就一切都是虚的,我总觉得自己回头,就还能看到姐姐和横波,我永远在列古勒,她们就永远在丰源京。然后我在昨天醒过来的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我是真的,被丢下来啦。她们都走了,都不要我了……”
“我小时候只要哭,阿姐就会来看我,把我抱在怀里哄我,我大啦,闯了祸,阿姐会生气会骂我,可现在,我在列古勒,就算眼睛都哭瞎了,阿姐也不会一边给我擦脸,一边点着我的额头数落我了。”
“她们是恨我的,不然怎么梦里都不来骂我呢?她们确实也该恨我的……我啊,真的什么都没有保住。怀儿死了,怀儿那么小啊,以后要是到了地府,横波问我为什么没保住怀儿,我该怎么回答她呢?我有什么脸见她?横波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留给我的怀儿,也没了啊……”
手炉滚下地,纯银的盖子摔到一边,里头碳灰撒出来,在凌晨清冷的空气中炸出一蓬淡青色的烟。
“我不能替阿姐服丧……瑶华也一样,我想尽一切办法想保住她的性命,但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若她丈夫死了,她一定会自尽,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救不了她的丈夫,救不了她……”
听着他近乎于啜泣的声音,沈令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拥入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扳起他的脸,“看着我。”沈令温柔但是强硬地道,他凝视着那双看着自己,水光莹润,宛若雨前天空的眸子说:“你记得吧,横波的遗言,她说,对不起,她害你伤心了,她的死是咎由自取,和你没关系,还有,她爱你,她不恨你,所以,你不能恨自己。”
是啊,横波是爱他的,正如他也同样地爱着横波。
可是横波死了。他明明察觉了横波的阴谋,但是他没有阻止成功,横波死了,被他的恋人亲手杀死在天和殿须弥座上。
然后横波告诉他,她不恨他,她爱他,所以他不能恨自己。
沈令捧着他的脸,对他说,阿骁,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叶骁早在十一个月前就该落下的泪水,终于在此刻潸然而下。
他说,阿令,我到现在都好疼啊,一想到他们我就好疼。
“阿令,我不想回丰源京,我受不了,我懦弱吧,我能亲手把怀儿的名字写进绞刑,但我不敢回去看一眼他们的坟墓。”
他看着沈令,面上浮起了一个异常纯粹,也同样异常悲伤的表情,然后泪水不断滑过他犹自带笑的唇角,“阿令,谢谢你救了永波和怀儿。”虽然最终,那个孩子还是去世了。
沈令痴痴看他,心尖像是被一把钩子扯住一般,生勾着疼,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无法可想,只能捧住他的脸,微微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痕。
他心里想,你别哭了,三郎,你一哭我心都疼了。
他贴着叶骁的额头,在菲薄的晨光里吻去了他的眼泪。
他站起来,俯身把叶骁抱起来,叶骁勾住他颈子,埋头在他胸前啜泣。
沈令把叶骁抱下城墙,只见里坊开了门,有炊烟和人出来,有早点摊子支出来,卖热腾腾喷香的胡麻饼,少年买了用布包好,红着脸飞奔,远处有个少女害羞地等待。
他沉默着把叶骁抱回县衙,抱回房,剥了他外衫鞋袜,把他放在炕上,叶骁闭了一下眼睛,倾身向前。
他眼前一片模糊,眼泪不断涌出来,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只感觉到自己被沈令小心翼翼地抱住。
沈令慢慢剥去他身上的衣衫,一层一层,细心妥帖,他柔顺地靠在他肩头,兀自小声啜泣。
沈令像是在对待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宝物,他把叶骁放进被子里,叶骁缠上来,把自己塞在他怀里,沈令轻轻顺着他的颈子,脱去了自己的衣服,最终两人肌肤相贴的刹那,叶骁啜泣出声,而沈令则近于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尽自己所能,把叶骁拥住,他近乎恳求地说,“三郎,我爱你,为了我也好,三郎,你不能恨自己。”
叶骁抱紧了爱人,将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肩上,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啊,还有沈令,还有沈令和阿父啊。
然后这一年的二月,与沈令并列天下四兵,号为破阵阳公的山南刺史范水侯阳知风,病逝于山南关。显仁帝追赠阳知风太尉、范国公,谥号武靖,以郡王礼下葬。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叶骁就对沈令说,咱们得去北齐了。沈令不解,叶骁也没多说,只是一笑——阳知风的死,彻底改变了诸国之间的力量对比。
塑月本不擅武,堪堪能带兵打仗的只有阳知风、叶骁、蓬莱君三人,而除了阳知风,另外两个也充其量是二流水准罢了。
现今东陆几大列强,荣阳折了沈令行,符青主被门阀派别牵制;北狄新单于残暴无能,其下诸王人人野心勃勃,北齐虽然疆域广大但已然是臣属下国,放眼望去,拥有阳知风、楚国王姬、叶骁与蓬莱君的塑月稳压全场。
但横波之乱折了楚国王姬与叶横波,现今阳知风去世,塑月顿时成列强之中唯一一个无将可倚的国家——沈令论人,是北齐的,而且对北齐忠心耿耿,但现在却是塑月秦王的伴侣,受封灵墟君,北齐和塑月不翻脸还好,一旦翻脸,沈令这把刀到底捅谁,可就难说了。
如此一来,塑月势必让叶骁真正实履北齐监国的职务,坐镇朝野。
叶骁和沈令前往山南关吊丧,冯映也代表国主亲来吊唁。
阳知风无子,丧主是她侄儿,叶骁一到,同为亲族又尊贵无比,丧事很多事情便得由他来做,忙得不堪,冯映来了也只寒暄了几句,便匆匆掠过。
冯映在灵堂上过了香,略坐了坐,就辞了出去。
走出刺史府的大门,他回身望着府邸牌匾,凝视了片刻,挥挥手让人都回去,带了几个侍从,裹紧裘衣,往叶骁下榻的驿站走去。
驿站离刺史府不远,片刻功夫就到,他还是被冻得咳嗽了几声,沈令闻讯迎出来的时候,他一双手正烘在熏炉上,红一块白一块的。
沈令连忙把他迎进暖阁,为他拿了暖炉,正要过去帮他脱去外衣,冯映微微往后一退身,轻轻颔首,“不劳君上。”
沈令楞了一下,停了手,旁边有侍女过来拿了他的披风,冯映咳嗽了一声,坐在了沈令对面。
冯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要瘦一些,他本就生得单薄,如今这一瘦下来,面上菲薄一层,清瘦到带了几分苦相,身上一袭烟色锦袍,领口有狐毛出风,越发衬得他一张面容纸一般白。
两人寒暄坐定,冯映看着他,含笑一拱手,“恭喜君上。”
别人唤他君上他都泰然自若,不知为何冯映一唤,他面上就一红,有种微妙的局促。
横波死后,她和冯映的婚约自然解除,显仁帝要再在近支宗室里找一个合适的,一直未果,冯映也心平气和地等着,现下快要而立之年了还未成婚,他也不在意。
沈令杀了横波,现下就多少有些不自在,冯映当然看出来,微微摇了摇头,“我与横波,有缘无分,天意注定。”
“……还请殿下节哀。”
冯映看了他一会儿,唇边漾出一点细弱的笑纹,“这与君上无涉,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就要能承担失败的结果。她难道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她知道的。五帝至此三千年,未有太平盛世藩王谋反成功的,但是她依然赌了——押上自己的一切。”他的笑容深了些,然后疏忽消失:“这与君上有什么关系呢?”
沈令默然,冯映咳嗽一声,他赶紧把冷茶泼了,重新斟了一杯姜橘松子茶,冯映一口喝了,面上终于被茶水热气带起一丝血色,他冰白指头摩挲茶杯,眸子微垂,似是思忖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问了一个问题,“君上,若塑月执意吞灭北齐,刀兵相见,生灵涂炭,你待如何?”
“……”沈令的身体震了一下,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一双眸子清冰如洗,却毫无一丝阴霾,“沈令当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但你已经不是北齐的安侯,而是塑月的灵墟君。”
沈令闭口不言了良久,再次开口,声音冷若铁石,“若再起战端,国有征,不敢辞。君子当死社稷。”
这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毫无转圜余地,冯映也愣了片刻,这回反倒是他垂眸想了想,他道:“即便与秦王对阵?”
这回换沈令沉默了,过了很久,茶都凉了,他才用一种带了金铁之音的语气说道,:“……即便是与秦王对阵。”他顿了顿,“但我绝不会伤害秦王,我也绝不允许别人伤害秦王。”
冯映笑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君上未免太过自信。”
沈令笑了一下,泼了冷茶,重新换了水,才慢慢地道:“若是朝政,我质拙无知,何敢说这等话,但是在战场上,我为何不敢这么说?”
他说这句的时候语气平淡,毫无烟火气,却自有一股从容自信,冯映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继续道:“但若如之前所设计,北齐与塑月结为姻亲,国主互相嫁娶,二十年后无血合并,君上怎么想?”
沈令听了沉默良久,攥紧袖口,没有说话。
冯映转了一下手中的空杯,慢条斯理提起壶为自己和沈令斟满,“那再加上这合并可以让北齐人民安居乐业,繁华富足,这样呢?”
沈令皱起了眉,他犹豫良久之后,开了口:“……我活不了那么久。”
这句言外之意冯映听懂了,他点点头,端正坐姿,朝沈令深深颔首,“对了,我这次来,其实就是为了见秦王殿下一面,打个秋风。”
北齐前年大水加瘟疫,去年大旱,在灾情最严重的西边,甚至已经出现人相食的状况,他曾奏请塑月,请暂缓岁贡,但塑月不允,而北齐国库已经支撑不住,实在无法可想,他便趁着这次机会来见叶骁,想求个恩典。
沈令听了这话心如针刺,他呆愣在地,心里只想,沈令啊沈令,你自己掉在蜜罐里,就乐不思蜀,自己故国遭遇如此惨事居然浑然不知,你也太不是东西。
他胃里沉甸甸的,但又不能给出任何承诺,便只道再过一会儿叶骁便回来,可以跟他商量。
到了快宵禁时分,叶骁才回来,换过丧服,他先问了冯映下榻之处,知道他和自己在一处里坊,便命人备膳,吃完了移到书房,沈令知机退下,冯映敛袖肃然一揖,“下国大灾大疫,已至民不聊生,还请监国略施援手。”语罢,他从袖中擎出一封奏章,叶骁面色一肃,接过来仔细看了,良久才抬头叹息了一声,他说,我恐怕帮不了太子。
他叹道:“奏章我会代呈,也会向陛下进言,但是到底结果如何,太子莫要期待太多。我虽名为监国,但这等大事,并不在我职权范围内,我的进言有没有用,并不知道。”
这是冯映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叶骁,轻声笑道:“……丘林部归附,大概也就是明后年的事吧?我在此先行恭贺秦王,为上国立此不世奇功。”
他这句话说得轻巧,叶骁眼底一闪,搁在桌上的指头轻轻一动,如冷剑一般的杀气溢出——在听到的瞬间,他切切实实地动了杀心。
这件事沈令都不知道,冯映怎么知道的?
叶骁身上的杀气即起即消,冯映却毫无所感一般轻轻笑了一下,“是我猜到的,殿下以秦王之身深耕北地边陲小城三载,还前往北狄丘林部和末那楼部,但又不似出兵,我对北狄情况也算了解,便冒昧的揣测了一下,看起来是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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