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展颜一笑,徐徐道:“那是自然。”
两人无声无息一个交锋,就此飘飘落下。
第二日,在蓬莱君的无影玉室内,叶骁护住沈令心脉,黛容施针将沈令体内毒血逼到右腿,不上两刻,沈令右腿从小腿往下开始显出一种近于腐败的青色,沈令即便服下了麻醉药物,依然疼得浑身抽搐。
在黛容指挥下,每隔半炷□□夫,黛颜就从沈令身上指尖取血,雪蝗最开始还尝上一尝,等到毒素全部被逼到腿上的时候,沈令的指尖血雪蝗看都不看一眼。
黛容和叶骁对视一眼,黛容继续施针,不一会儿,毒血被逼到右小腿中段,颜色已经变成近于漆黑,鼓鼓胀胀,皮肤被撑得菲薄,似乎就要裂开一样。
黛颜取了小腿上段紧挨着那条毒血线的血,雪蝗不屑一顾,黛容满脸滚汗地看了一眼叶骁,叶骁点点头,黛容朝黛颜扬了扬脸,黛颜打开玉盒,放了一只雪蝗在沈令脚上。
雪蝗一口环牙嵌入沈令皮肉,沈令昏迷中疼得浑身发颤,被叶骁一般按住,他死盯着沈令脚上的雪蝗,只见雪蝗吸饱鲜血,正肉眼可见的飞速变大,颜色也变得晦暗深黑,而沈令脚上的黑色也随之飞快退去。
黛颜一瞬不瞬地盯着雪蝗,在看到它似乎再也吸不动了的时候,一手捏了一把细盐,在雪蝗身上一洒,雪蝗立刻松嘴,黛颜把它往盒子里一拨,这只尾巴抖动了一下,便浑身僵直,显是死了,他立刻换第二只上去。
本来四只雪蝗,吸取沈令身上毒血绰绰有余,但是蓬莱君用掉了两只,这两只到底够不够用,谁都心里忐忑。
叶骁也死死盯着第二只雪蝗,这只吸血不紧不慢,沈令脚上的毒血慢慢下退,吸到最后一点,沈令只足尖留着一点漆黑毒素的时候,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那小祖宗似乎打了个饱嗝,不慌不忙,吸完了剩下的毒血。
当沈令脚上最后一点黑色也消去刹那,黛颜飞快撒盐,剥下雪蝗。叶骁看了一眼黛氏兄弟,沉重的点了点头。
沈令模模糊糊睁开眼,手指无力地捏了捏叶骁身上白色短衣的衣摆,对他笑了笑,叶骁闭了一下眼,黛颜早用茉莉花根和曼陀罗汁合了药,他把碗递过来,叶骁拿之前南庄送的琉璃针筒吸了满满一管,从他腕上刺了进去,沈令之前就服了药,这一管下去,登时昏了过去,拉住他衣襟的手轻轻松开。
三个人在冰丝面巾之后彼此看了一眼,叶骁沉声道:“动手吧。”
他握着银光闪烁的柳叶形的小刀,向沈令的胸口划下——
叶骁削下了沈令心口一片肋骨。
小而菲薄的一片,放在水精盒里,血迹被叶骁亲手一点点擦去。
沈令面色苍白,躺在榻上,黛容诊了脉,向叶骁点了点头,开了方子,嘱咐叶骁,今晚沈令发烧是正常的,若明早不退烧,即刻派人去找他,他再来看。黛颜皱了皱眉,但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摇摇头,与兄长一起出去了。
沈令被叶骁用一幅锦被包好揽在怀中,意识还在药力了浮沉,迷迷糊糊,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轻松,靠着叶骁又好生暖和。他在叶骁怀里拱了拱,低低呢喃了一声三郎,便沉沉睡去。
叶骁垂头看他,看他全无防备的样子,心头一暖,轻轻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他心里想,他终于,把沈令从他这里受的伤、中的毒,全都治好了。可他又从他胸口取了一片骨头,最终还是欠他。
他想着心中又愧疚又心疼,只把他抱得更一点。
当晚沈令发了烧,叶骁守了他一夜,凌晨时分沈令烧退了,人也清醒过来,他抚摸着叶骁空无一物的左腕,哑着嗓子问他成功了么?他看叶骁点头,再也撑不住,便一歪头,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微微摇曳,却已经坐在自家马车上,被叶骁抱在怀里,往秦王府而去。
他靠在叶骁怀里,五月的丰源京已是仲夏,叶骁给他打扇,团扇熏过冷香,柔风伴着沉水香的味道,拂在他面上。
他以前是多警觉的一个人,现在被叶骁抱在怀里就能抱进抱出,睡得一路酣然。
他到底多爱这个人呢,他不知道。他闭着眼,把自己在叶骁怀里团的更舒服一些,叶骁看他醒来,软软问了句,“阿令你好些了么?”
“觉得身子轻快不少。”沈令柔声答道。
“你胸口疼么?”
“不怎么疼。”
“那就好。”叶骁应了一声,絮絮叨叨说,那片骨头他亲手磨成箭头,然后镶上纯钢,做成坠子给他,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沈令睁眼,看到那人拿着团扇遮住自虾须帘内透入的清澈阳光,俊美眉目上是一种春日一般雍容温和的风流缱绻。
叶骁柔声道;“阿令,我的命,彻底交在你手上啦。”
深林重新合上眼,然后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他唇角,他嗯了一声,重又安心睡去。
五月二十九,清毒之后的第二日,沈令忍着胸口伤处剧痛,一个人悄悄到了蓬莱君府。
见到蓬莱君后,他小心翼翼取出昆山佩,奉到蓬莱君身前,“此乃秦王所赠,云只要持之,便可以恳求蓬莱君一事。”
蓬莱君看着昆山佩,看看他,过了一会儿,慢慢地道:“你所求何事?”
沈令慢慢跪倒,额头伏在金砖上,这一下他胸口伤处有些迸裂,他感觉到有液体涌出来,却浑然不觉,他朗声道:“只求君上保住王姬一线血脉。”
“……”蓬莱君慢慢合上手,“你其实可以拿它求些别的。”
沈令摇摇头,“……沈令至此所得已远超应有,再有强求,则满溢太过,必致损伤。”他顿了顿,“再说,秦王所求,便是我的所求。”
叶骁最重要的东西,他一定要保护。
他知道叶骁的性格。在来蓬莱君府上之前,沈令曾经问过叶骁是否要回避此案,毕竟他与王姬、横波分属至亲,叶骁听了沉沉一笑,“只能我去。”
沈令看他,他在沈令眼睫上吻了一下,柔声道:“因为,除了我和君上之外的人,无论审对审错,审轻审重,都会在事后被阿兄怨恨的。可这无妄的天子之怒,谁能当得呢?”
所以,只能他来。只有这样,显仁帝的怒气才不会波及到旁人。
这就是叶骁,他明知道办这件案子会让他痛彻心扉,他可能会被迫亲手勾决自己的亲人、自己恋慕过的人,但是他咬着牙,咽了血,也会挡在别人身前,选择他来处理。
可他哪里舍得呢?他怎么舍得叶骁受这样的苦。
蓬莱君没说话,他只是看着手里的这块昆山佩。
这是他当年从昆仑山取来,精雕细琢,献给先帝的那支杯子的碎片,砸碎了之后,被他拾起一片,做成了玉佩,被他爱的那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佩在身上,在先帝驾崩的那天,落到了叶骁手上。
——这并不是先帝赏赐给他的。先帝那么憎恶他,怎么可能会给他东西呢?
他清楚地看到,年幼的皇子去父亲身边,想要和父亲说最后一句话,被父亲就近取过玉佩,砸了过去。但先帝病弱多年,没有力道又失了准头的玉佩,砸在叶骁脚上,他赶紧捡起来,捧在手里。被宫人带出去的时候,叶骁举着昆山佩给他看,一张小脸上满是泫然欲泣的倔强,他说,阿父,先帝赐给我玉佩啦,这个贴身的玉佩是先帝赐给我的!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摸摸小孩的头,柔声对他说,阿骁是个好孩子,拿着吧,这是我送给陛下的,陛下赐给你,你以后有任何事情,拿着它来我面前,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什么事我都为你做。
小孩带着眼泪,笑了出来。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蓬莱君喟叹着轻轻合拢手掌,昆山佩无声碎成齑粉,自他掌中滑落。
他说,沈令,我答应你。
而就在同一天,叶骁踏入大理寺的深牢。牢狱最深处,一间完全封闭的铁筑牢房里,一个男人被枷锁扣在一张凳子上。
那是李拓儒,瑶华的初恋与她现在的丈夫,这次谋反案,就是他与横波合谋,率军杀入宫中。
他是条汉子,历经酷刑,一句话都没从嘴里撬出来,而他的府里也什么都没搜出来,现下男人瞎了一只眼,胡乱缠着绷带,布条上黑的红的,早看不出原色,另外一只眼睛在看到叶骁的瞬间,显出一种狼一般的光。
他让人全部退开,在他对面坐下,看了他一会儿道:“现在不是提审,我就是看在故人面上,过来看一看你。”
李拓儒死死看着他,“你见过瑶华了?”
“没。”他干脆的答,“我要不要去见她,取决于你。李拓儒,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
“哦,那她知道什么?”
“叶骁!”李拓儒暴喝一声,身上铁链动摇,叶骁面无表情看他,“如果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就立刻告诉我,但我不能承诺你任何事。而你现在只能信我。”
李拓儒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他看着对面神态自若的男人,仅存的眼睛狐疑地眯起来,他舔了一下裂开的嘴唇,心内快速盘算,过了一会儿,才谨慎地道;“……瑶华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现在什么都没说。真用上刑,你觉得她会好么?”
这点李拓儒当然知道,他咬着牙,反复思量良久,才艰难地道:“……叶横波告诉我,瑶华盗取过你的令纸。”
果然。叶骁闭了一下眼。他在看到钱孙河的口供的时候就立刻起了疑心,他的令纸看管不是特别严格,尤其他和黛颜五娘都不在王府的时候,被盗并非不可能,但是上面用了自己的印玺就匪夷所思了,他的印玺一直亲自保管,他思来想去,行印离开自己身边只有一次,就是瑶华来找他求情,撤下他外衣那一次。
而因为盗取令纸而导致李拓儒被胁从谋反,瑶华犯的是死罪。
“你是怎么嘱咐瑶华的。”
“我让她无论如何不能说出这件事。”
叶骁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说?”
李拓儒现下心内稍定,他看了一眼叶骁,“我准备说叶横波拿流霞关走私一事来要挟我。”
“……话多则漏。”叶骁简单地说了一句,便起身离开。
在他转身刹那,李拓儒艰难地道:“……瑶华她,会没事么?”
他回头冷笑一声,“……卷到这种事里,怎么可能会没事?”语罢,他转过身,疾步而出,淡淡地丢下一句,“我会尽力的。”
出门之后,他立刻到大理寺的女牢,到了单独关着瑶华的那间牢房。
瑶华瘦得脱相,却好歹没受什么伤,看到他的一瞬间,瑶华掩着唇,泪珠断线珍珠一般落下来。
叶骁闭了一下眼,他没有进去,隔着木栏抓住了她的肩头,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你什么都不知道。”
瑶华一惊,漆黑瞳仁水光润泽,看着他的样子像一只受惊的鹿。
叶骁平静地凝视着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了你的孩子、你的丈夫,你什么都不知道。”
瑶华睁大了眼,叶骁松开了手,看她沿着木栅缓缓滑倒在满是赃污的稻草上,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转身离开。
五月三十,叶骁与蓬莱君一起入宫,显仁帝下令,以蓬莱君为主审,开始审理叶横波谋反案。
六月初五,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叶横波谋反案。
叶骁换上细罗的圆领朱色官袍,头上展脚幞头,金带横腰,平日风流全被掩去,好一个姿容端庄的大理寺少卿。
他临走前,捏了捏沈令的手,但是一句话都没说,便离开了秦王府。
三司会审唯一的难关,就是显仁帝到底想怎么办这件案子,这个非常关键。
其实到现在,该审的都审完了,该抓的只有多的没有少的,拖到现在无非是事情太大,没人敢判而已。
所有人到齐,蓬莱君示下此次审案的原则:重判慎刑。意思就是证据确凿的要重判,但是尽量少牵连人。
听了这句,御史中丞心领神会地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那青城君是主谋还是从犯?
叶骁一听,真不愧是老官场人,这个问题正中核心。
按照《显仁律》来说,谋反主从皆斩,但是,主犯和从犯之间有个量刑上的绝对分野,就是只有主犯的父母子女俱处以绞刑,从犯是父母子女皆处以杖一百,流三千里的流刑。
如果青城君是主犯,那幼子叶永波就要处以绞刑,但他若是从犯,叶永波就是流刑,能保住一条性命。
这个事情就微妙在,叶横波和青城君包括王姬都死了,叶横波板上钉钉的主犯,这个跑不掉,但是青城君是主犯还是从犯,却犹可商榷,而这就关乎着叶永波的性命。
蓬莱君没有说话,只瞥了御史中丞一眼,对方特别识相,说这个问题太重要,先存疑不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横波长子,叶怀要怎么处置。
叶怀是横波和原配阳公子的长子,今年八岁,素来羸弱,按理应绞。但是这就很有些麻烦。
因为叶怀的生父是塑月第一名门,阳家的嫡支公子。叶怀长大,应该是阳家的族长——其实上面两个问题可以合并成一个问题:显仁帝想不想留王姬一脉的性命。
第七十回 共心缪
第七十回共心缪
听到这里,蓬莱君终于抬起头,“你们无法拟出初审条陈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们这群废物连自己的意见都不敢提么?
这帮人多不要脸啊,齐声躬身道,“下官无能。”
叶骁一直在旁边不说话,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出来,说行啊,你们既然都不想担这个责任,那这活儿我来干好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刹那之间毫无预兆的消去了一切表情,深灰色的眸子像是雨前雷云,森冷威压,“那我就以叶家族长秦王叶骁之名,奏请圣上,召集七色名门族长,召开决议!”
他这句话说完,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下午就抓着他合议,麻溜在第二天早上,拿出了一份初案奉给蓬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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