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去靠在弥兰陀肩头,弥兰陀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这次羞辱,我不会忘记的。”
稚邪没说话,只是把丈夫的手臂揽紧一点。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阿依染有喜欢的人对吧?”
“嗯,萨汗家的小子。”
弥兰陀皱了皱眉,“那小子官位太低,配不起阿依染。”
稚邪听了一笑,捶了他肩头一下,“我嫁给你的时候好似你官位很高一样。”
想想也是,弥兰陀一笑,淡淡地道,阿依染二十岁,萨汗家的小子再不出息,就莫怪我把他心爱的姑娘嫁给别人了。
稚邪也随着他的眼光望远,看到叶骁的车队渐行渐远,宛如一个一个小小蠕动的黑点。
她明锐地笑了一笑,“弥兰,不急,以后机会多的是。”
车队一走远,叶骁就面有忧色地跟沈令说,麻烦了。
沈令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弥兰陀的事,叶骁叹气道:“弥兰陀肯定认为是我们造假,当面羞辱他,这个仇结下了。他今天笑得越开心,只怕恨的越深。”
沈令默然低头,抓住叶骁袖子,涩声道:“都是我的错。”
叶骁一听反而乐了,他说你有什么错?是爱我有错?还是我爱你的有错?咱俩除了都是男的,可都未婚无伴,这都有错,那天下其他人就别活了。
“……断袖本身就是错吧。”
听他喟叹,叶骁正了正色,“……阿令,我老实告诉你,我其实想过,若你是女子就好了。可后来我想想不对,若你是女子,那我很可能不能与你相遇。而且你若是女子,经历心性必然不同,即便我们能相遇,我不一定会喜欢你。”
“我喜欢的,就是身为男性,被处以宫刑,历经苦难,但是傲骨天成,绝不低头的安侯沈令。就是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姿态。你人生所有的经历,好的坏的,最终构成了你。而你我两情相悦这件事,哪里有错呢?”他拢起沈令指尖,轻轻一吻。
沈令不禁动容,一双清润黑眸凝视着他,过了片刻,低声道,“三郎说得对。”他接着道,“三郎,我说心底话,不管灿灿的做法造成什么后果,我都必须说,她那时候救了我。以后的事应该我和你一起扛,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咬着牙挣命,懂么?”
沈令向来害羞话少,这般情意缠绵的话极少出口,叶骁听得心内感动,又在他指尖吻了几下。
这时有人传令,说蓬莱君召见叶骁,他出到车外,只见雪地上有一骑飞马赶上来,却是灿灿。
灿灿没有和他们一起出发,只跟他表示有事,就鬼鬼祟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下回来,一张面孔冻得红扑扑的,耳尖红得微微透明,只嘴唇异常红润艳丽。
灿灿到他身边,他连忙将风帽给她罩上,轻斥了几句冻着怎么办,她摇摇头,咬着嘴唇跳入车里。叶骁隐隐觉得不对,但还是先去蓬莱君车上。
蓬莱君白子畏光,他的车里捂得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只顶上悬着一个同心球的烛台微微有光。
蓬莱君靠住车壁养神,他这两个月瘦了许多,俊美面容越发锋利,面上的伤痕基本已经退了,只额角还有些浅疤,听到叶骁上来也没睁眼。
叶骁在自己养父面前正襟危坐,深深低头:“君上,这是最后一次了。”
蓬莱君慢慢睁开眼,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叶骁将头伏到地上,额头抵着柔软的毛毯,他说,我叶骁,再也不会任性了。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的养父不言不动,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叶骁也一动不动,两人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蓬莱君无声地把左手递到他面前,叶骁愣了愣,看着面前那段白玉般的腕子,犹豫着伸手搭上蓬莱君的脉搏——在搭上的一瞬,他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灰色的眸子大大的睁着:“这、这……”
他手下的是濒死之人的脉搏!果然是他伤了蓬莱君,用了“息壤”的后果!蓬莱君说的只最多有三年寿命他本来还存着侥幸是蓬莱君诓他,结果——!
蓬莱君慢慢收回手,朱玉色的眸子平静看着他,“叔靖,你不用跟我承诺任何事情。因为我看不到了。”说罢,他不等叶骁答话,沉声道,“起来吧。”
叶骁终于直起身体,蓬莱君丢给他一本册子,“该面对现实了。”
他接过来一看,瞳孔猛的放大又收缩——那是京里传来,叶横波谋反之事的案卷节略。
在接过案卷的一瞬间,他只觉得有千钧之重。
是啊,这是远比他成婚要残酷千倍万倍的现实,上面每一个字都鲜血淋漓。
三月初五,丰源京春暖花开的日子,叶骁一行回了列古勒。
而从此时开始,合并了流霞关倒卖军械谋逆案与叶横波谋反案的显仁大狱,终于缓缓拉开帷幕。
蓬莱君在赶赴末那楼部的时候,就派遣了大理寺丞和寺正前往列古勒,钱孙河假传圣谕一事败露,原本被扣押的五娘诸人全部释放,而同时证据确凿,钱孙河也早在十一月就在流霞关被下狱。
被拘押这近五个多月,可能也是流霞关那边心存忌讳,众人倒没吃什么苦头,五娘瘦了不少,但繁繁被养护得不差,小姑娘还长高圆润了些。
繁繁特别亲叶骁,别人看她都甜甜地笑,唯独一看到叶骁,漆黑眸子里泪珠就滚下来,张着一双手,无声地咿咿呀呀,扭股糖一般非要叶骁抱。
叶骁哪里掌得住,立刻乖仔小宝贝的抱过去,小孩嫩藕一般的手搂住他颈子再不放开,眼泪吧嗒吧嗒落在他肩上,小脸不断蹭他面孔,雪花也把脑袋搁在他膝上,一双金色眸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小声呜呜地叫。
叶骁一会儿亲完这个摸那个,恨不得长出来四只手,最后沈令看不下去,把繁繁抱走,他才一咕噜躺平在炕上,雪花心满意足地靠在他怀里,把脑袋放在他胸前。
叶骁摸着他脑袋,从纱橱里往外瞅,看着沈令哄着繁繁,繁繁本来趴在他肩膀上往里看,没一会儿被哄笑了,被沈令放在膝上喂了饭。
真好啊。这里很好啊。穷、苦、风沙大,但是没有勾心斗角。
叶骁舒展了一下身体,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灿灿旋风一样跑进来,站在他面前。
叶骁在炕上半撑起身体,两人眼睛一对,叶骁一蹙眉,“……你要留在这边?也行啊,但你为什么要留在这啊?出来两年了,回去见趟父母也好啊。”
灿灿没有立刻答话,她极其少见地犹豫了一下,垂着头,脚尖在地上画了画,才扭捏着递给他一张纸条。
叶骁狐疑地捏过纸条,展开一看,失声吓出了鸡叫:“……啥玩应儿?!你——”
他猛的捂住自己的嘴,飞快弹起身把门关上,才看着她压低声音凶狠地道,“——怀孕了?!四个多月?!”
这一瞬间,叶骁充满爹味,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妈的,谁的种,老子砍死他!
当然立刻就破案了,阿古的种。
俩人在取雪蝗的路上滚在一起的。特别话本,就是雪崩、一起跑路、失温、抱在一起取暖,然后就不可描述了。
叶骁脸都快黑成锅底了,灿灿全然不察,说到后来也不害羞了,开开心心地给阿古下了个定论:活儿不错。
叶骁:“……我他妈不想知道!”
叶骁觉得现在唯一阻碍他回去弄死阿古的,就路太远时间来不及这一条。
他嚯的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停下来问她,“你要和阿古成婚么?”
灿灿一脸惊恐:啥,睡了还要负责么?
叶骁被她堵得一噎,他又特别爹味的叉着腰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态度软下来,有些期期艾艾地开口,“那这个孩子……”
灿灿毫不犹豫地表示,留下来。叶骁松了口气,他点点头,然后又略有踌躇地说:“但孩子没爹,这事儿……”
灿灿一点儿不犹豫地指向了他,叶骁:“……哈?”
两人眼瞪眼对视良久,在灿灿的坚持之下,叶骁,败。
他极其暴躁地挠了挠头,拉开门,对外面喊了一嗓子,阿令,你进来!
沈令把繁繁给了五娘,走进去,叶骁关上门,双手搭在他肩上,深灰色眼睛严肃地看着他,“阿令,我要当爹了。”
沈令:“……哈?”
总之,灿灿这个孩子,会以叶骁私生子的名义养起来,至于孩儿他妈就说是个边陲女子,难产死了——恭喜叶骁名声进一步败坏。
灿灿表示这事儿一举多得,第一解决了她这孩子没名没分的问题,第二解决了叶骁的子嗣问题,第三更妙,他未婚有个私生子,这样就彻底没人敢嫁她了。
沈令用眼神示意她别说了,再说叶骁要打人了。
那还能怎么办?还能不认?叶骁扯着灿灿的脸把她暴骂了一顿,还不敢骂的大声了让蓬莱君知道。他恶狠狠地说:“你就烧香崽子生出来不是红发蓝眼的吧!”
灿灿没在怕,从善如流地表示那到时候就说崽儿他妈是个北狄女不久完事儿了?
叶骁气了个倒仰,一甩袖子出去,站在院子里气鼓鼓地想了好一会儿,跑去五娘屋里,悄悄告诉五娘,让她多照顾灿灿,还不能走漏消息,然后初七那天憋着一股邪火,杀气腾腾地冲去了流霞关——
第六十九回 浮生难
第六十九回浮生难
走的时候灿灿来送行,两人并辔遥遥地落在车队后面。
三月北地开始回暖,冰雪消融,叶骁看着这几天特别乖巧的灿灿,哼了一声,才别别扭扭地道;“你喜欢他?”
灿灿惊讶侧头看他:不然呢?你觉得他打得过我?
行吧……叶骁摸摸鼻子,把裘皮裹紧一点,他犹豫了一会儿,不自然地调开视线,盯着马蹄带起乱飞的小石子,慢慢道:“……你若是想,我可以安排,你去阿古身边这些……”
然后他就挨了一拐子。灿灿有点儿生气的看他,从马上探过身子,额头抵在他额上。
温暖如春日的思绪流淌了过来,灿灿表示,男人哪有兄弟重要?阿古睡睡完了,还想咋的?
叶骁没掌住,笑出了声。他伸手揉了揉灿灿的头顶,被她没好气的拍掉。
她停住马,灿烂阳光把她镀上一层金边,毛茸茸的,暖呼呼的,让人心里有一种温暖的痒。
叶骁继续往前走,回头看她,她笑得像只可爱的小狗,挥着手,在他视线里渐渐远了。
三月初八,一行人到了流霞关。到的时候案子已经审得七七八八,叶骁和蓬莱君作为大理寺主官,连夜批阅案卷口供和证据。
在翻钱孙河口供的时候,看到他说自己是因为看到了叶横波收到的盖了秦王行印的令谕才陡生杀意,派人暗杀秦王的时候,叶骁的指头顿了顿,然后不动声色地翻了过去。
最终,所有口供确认无误之后,钱孙河以下,流霞关内共一百二十五人下狱,其中十九人押赴京城。
四月二十,启程返京之前,叶骁特意去拜别了何颖文,给怜蘅带了一大堆稀奇玩意儿,何颖文哪里敢受,要回礼叶骁不收,只好较劲脑汁,找了城里最好的厨子,精心做了路菜送上船。
拜别了何颖文,蓬莱君在船上对叶骁道:“何家小子不错。”
叶骁想到了穗舫,他心情沉重,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站在船头,望向了丰源京的方向。
他沉重的想,这一次,要死多少人呢?
五月二十六,一行人抵达丰源京。
回到秦王府的时候,黛颜拄着拐杖守在王府门口,在看到叶骁的一刹那,一向端方肃正的男人不顾形象地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叶骁。
虽然有王姬严令,秦王府诸人在牢里没有被用刑,兼且横波谋反事败之后就被放了出来,但黛颜感染了伤寒,险些病死,有个从小照顾叶骁的老苍头也死于狱中,窈娘病了一场,到二月才逐渐好起来。
叶骁什么都没说,他只拍了拍黛颜的肩膀,扶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入自己的王府。
雕栏玉砌犹在,人也还在花前,却真的哪里都不一样了。
可还好,他还有沈令。
叶骁在王府换好衣服,便入宫拜见显仁帝,皇帝对他又愧又疼,几度泣不成声,最后赏赐了一大堆东西,许了他三日假期,待收拾停当了再行奏对。
他恭敬领令,转身出门就去了殿中省。叶骁之前就派人知会过黛容,黛容自是恭候秦王大驾。
叶骁对黛容实在没法有好感,黛颜也对自己热衷揩美人油的哥哥挺讨厌,叶骁真是捏着鼻子去找他——为了沈令。
他在路上就把预想的沈令的治疗方案给了黛容,他一进门单刀直入,问黛容这个方案行么?黛容也不说话,就笑眯眯伸出手。
叶骁咬着牙把自己的手放过去。
“……下官觉得可行。不过殿下最近操劳过审,肌肤粗糙不复细腻,下官新调了一罐润肌膏,一会儿给殿下带一瓶。”
叶骁,你可以的,你能控制你自己,不能打死这个货。叶骁闭着眼对自己说。
黛容放开,掌心抬高了一点向上,叶骁怒瞪他,对方笑眯眯看他,过了好一会儿,叶骁咬着牙,不情不愿三贞九烈地把尖削下颌往他掌上一放。
黛容摸了个爽。
最后定下来,就是明日,黛容施针,叶骁用内力护住沈令经脉,用雪蝗清毒。
捏了捏叶骁耳垂,把他放开,年长的男人看着手里沈令的脉案,指头在桌子上敲了敲,似笑非笑抬眼看他,“对了,有一件事,我想和殿下商量。”
“黛监请说。”
“愚弟年纪不小,也该回来与我继承家业,听说他这次在北狄天花案里出力甚多,太医院有意招揽,还望殿下成人之美。”
叶骁知道,这是黛家在表示对被扯入横波谋反事件的不满。他了无笑意地笑了一下,“若黛长史有意,我自是无碍。但若黛长史不愿,那我也没有办法。再说黛长史志不在医,但他无论想往哪个方向去,仕途上我都愿意助上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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