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义懵了:“……什么?……”
“在梦里,”贺忱看着他,“有人一直喊我,小妖怪。”
明义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贺忱抓着他手腕的手越收越紧,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却给人一种似哭似笑的感觉。
贺忱道:“原来是真的。”他双唇微颤,似乎仍有什么话没说完,但明义等了片刻,他始终不再说了。最终,他只是合上了唇,眼睛也移到了一旁,手却仍旧牢牢抓着明义。
贺忱垂着眼,心里却好像掠过了这百年以来的时光。
在这空荡荡的大宅子里,他每日都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他有很多事可以去做,他也确实不曾闲下来;但无论做什么,他心里总是很空。
有的时候,他看着一些东西,一些场景,会突然觉得有些没来由的难过。那种感觉好像与他这个人是分离的,却又那么鲜明,他知道它在,但它也仅仅是在这里。
自从他开始做梦——准确的说,那更像是幻觉,不算是人类标准的做梦,因为他从不睡觉。但他在幻觉里看到的东西,却让他很困惑。他不知道那都是什么,他在幻觉里完全成了另一个身份,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但那种感觉非常熟悉。
直到明义刚刚那句话,让他确认了他心底早就隐隐在怀疑的事,那并不完全是幻觉,甚至有可能是……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事。
太真实了,没有哪种幻境能做到这一步。在幻觉里,他甚至能看得到灰尘在阳光下漂浮的样子,能闻到花香,能感受到心头时常传来的异样的悸动。
在发觉明义很可能就是梦中另一个人这件事后,贺忱心中涌动起异常激烈的情绪。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他其实很想对明义说: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那些寂寥的黯淡的时光,好像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贺忱正出着神,突然有只手轻轻抚上他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明义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他:“你都梦见过什么?昨晚上,还有以前,和我讲讲,贺忱……我不记得了。我们怎么会做一样的梦?”
贺忱像是有些发怔,就这样看着明义的眼睛,出了一会神。而后,他摇了摇头,道:“或许……或许它不仅仅是梦。”
说完之后,贺忱便真的向明义讲了许多从前的幻觉。明义越听越睁大眼,时而忍不住点下头。
讲的过程里,贺忱有时会突然沉默一下,然后语焉不详地转到下一个梦。
等他说完之后,明义的神色有些恍惚:“都很熟悉……我好像都梦见过……”
贺忱看着他,不做声。
明义好像在艰难地消化着这些。过了好半天,他再次仰起脸:“那,昨晚上呢,昨晚上的梦里都有什么?”
贺忱的表情僵了一瞬。片刻后,他含混道:“就像你记得的那样,我们……一起过了立夏夜。”
“可我总觉得……还有什么,”明义恍惚的神色里掺进几分迷茫,“我好像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在梦里,我好开心。”
贺忱像是从没想过会听到这种话,顿时怔住了。而后,他闭了闭眼,坦诚道:“是还有些。在梦里,我们……”
“成亲了。”他郑重地一字一顿轻声道。
明义一下子瞪大了双眼。
旁边突然传来“砰”得一声,两人都惊醒了似的,转头去看,是喜烛从柜子上跌下来了。
喜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燃起了一点小火苗,在地上扭了一下,像兴奋又像难受,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什么。
明义走过去把它捧起来:“这是怎么了?”
喜烛说着:“成亲!成亲!!”
明义一头雾水,不知所措。贺忱伸手过来,将喜烛从他手中接走,然后摆回桌上。
贺忱:“它一听到成亲就会兴奋。”
“可它这好像……”明义犹豫地看着喜烛,眨了眨眼。怎么不像是单纯的兴奋呢……
喜烛状态很古怪,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只是仍旧翻来覆去地念叨着成亲。
明义看了它一会,注意力便回到了贺忱身上:“贺忱,你昨晚上究竟梦到了什么?”他刚刚说……成亲?!
贺忱又沉默了一会。
接着,他慢慢开口,描述了一下昨晚的梦境。
前面和明义梦到的事情一模一样,只是视角不同——是小妖怪的视角。
立夏夜,他在书房等人,等得无聊便翻看桌上那人留下的书。他心里有心事,揣了好一段时日了,只是一直没敢说。因此,他看书也看得心不在焉,很快,又有些困倦。
这些日子,他化形化得太频繁,有些虚弱了。
很快,那人推门而入。他抬起头,看到的便是那人一身朱红衣袍,玉冠束发,像是走得很急,微微有点气喘,在灯下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过来。
那人平日里虽也是温润小公子的模样,但一向不耐烦花功夫在穿着上,就总是显得有些随性。但今日收拾齐整,不知是不是灯光的问题,显得分外……俊秀。
他看着那人,一时有些发怔。
有些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我们成亲吧……”
说出来之后,他才感受到一点窘迫和紧张。
但那人惊讶过后,却没有犹豫,语气轻松地答应了:“好啊。”
轮到他愣住了。
这之后,做梦似的,他们真的成了亲——两人都穿着红衣服,有模有样地拜了堂,喝了交杯酒。
他没喝酒便觉得有些晕了。整个房间都被他用妖力布置成了红色,他几乎迷失在这片红里。
他先前研究过人类的风俗,成亲这种事,一约既定,一生便交付出去了。
但……仍旧不够。他知道对人类来说,成亲有许多复杂的规矩。这种一生一次的事,他们私下里做,仍旧是有些太随意了。
他忍不住对那人道:“这似乎还是……不够正式。”
那人惊讶地眨了眨眼,顿时笑了起来:“好。那之后,让我补你一个。我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进门。这样可好?”
“你爹娘,你那些族人……他们同意了?”他几乎被那人温柔带笑的语气蛊惑了,好在理智尚存,他仍旧没有忘掉最大的问题。
那人轻轻俯身过来,替他顺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弯着眼睛笑道:“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今夜他们终于松口了,说只要我能考取功名,就不再管我。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一个名分。”那人最后有些促狭地笑道,看起来心情是真的很好。
他也惊怔一瞬,在晕乎乎的状态里,心情仍是忍不住雀跃起来。
喜烛的灯火明灭几下,然后突然暗了下去。房中大红色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化作一种暗沉的颜色,几乎像干涸的血液。
同时,那人更凑近几分,他的唇瓣霎时被温热软和的双唇贴住了。那人吻着他,在唇齿相依之间,温声道:“下月我就要上京赶考了。”
“等我。”
第51章
贺忱讲到这里,表情却突然变了,眉头也紧紧皱起来。
明义正听得入神,见他这样立刻回过神:“贺忱?”
贺忱皱着眉低下头,小幅度地晃了晃头,看起来非常难受,像是头疼得难以忍受。
明义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所措地凑过去想摸一摸他的额头:“你不舒服吗?”
贺忱向后让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眼底已经是一片血红。
明义一惊,接着,他就毫无预兆地被贺忱抱住了。
明义身量小,每次被贺忱抱住时,便几乎整个人都像个小玩偶似的被贺忱揽在怀里。
贺忱的手臂难以自控似的越收越紧,明义陷在他怀里,几乎有些喘不上气。好在贺忱很快收住了力气,只是牢牢抱着他,然后低下头,慢慢将头放在了明义肩膀处,像是在汲取某种法力。
明义意识到,大概还是像之前那样,抱着自己会让贺忱舒服一些。他本就完全不曾推拒,这下更是舒展开四肢,努力将自己贴合上贺忱的身体,笨拙地希望能让贺忱好一些。
贺忱吸他吸了好一会,像是终于舒服些了,慢慢抬起了头。
明义睁着眼认真打量贺忱,正看着,眼前突然黑了一瞬,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视野变了,变得又矮又小,看什么都巨大无比。
明义怔了一下,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了,因为这种情景非常熟悉,让他印象很深刻。
他这是不是……又变样了!
“喵呜?!”他一开口,果然声音也不对了。
贺忱仍旧红着一双眼,闻声看向他,好像没太回过神。
“喵喵喵呜——”明义诧异地去扒贺忱的衣服,想知道自己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贺忱缓缓道:“你已经有了妖形,又有我的……精气,只要意愿足够强烈,就能够化成这样。这种形态维持不了多久,很快便会恢复原状。”
明义动作一顿,明白了过来。大概是他刚刚看贺忱很难过,便很想要安慰他,于是……
贺忱说完之后,依旧定定地看着明义。他近距离凝视着小奶猫,轻声道:“我记起来了。那些事。”
小奶猫懵懂地看着他,“喵呜”一声。
“那些……或许都是真的。我曾经是竹妖,化形于你书房窗边的一丛竹子。我化形之后,常常从窗子向里看,于是有一天,你对我说……”
“小妖怪,你在那里看了好多天了,看得懂么?”贺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从那之后,我们便……相知、相识……相爱。”
小奶猫和贺忱对视半天,没说话,只是突然偏过头,蹭了蹭贺忱的手背。
柔软温暖的触感让贺忱一怔。过了一会,他慢慢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小奶猫,从头摸到尾,接着是又一下。
小奶猫柔顺地窝在那里,配合地顺着他的手轻轻抬头,眯着眼打起了呼噜,一副很舒服的模样。
小奶猫的肚腹仍是鼓起的,粉嫩凸起的肚皮覆着一点细小柔软的毛发,显得小奶猫几乎有几分神圣的宁静感。
贺忱摸了一会,手中窝着的小奶猫突然变了,一下子变回了站在身前的清瘦少年。
明义安静地和贺忱对视了一会。片刻后,他只是轻轻地对着贺忱微笑道:“原来我们早就认识了吗?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吗?”
“太好了……我真是好幸运呀,总是能遇到贺忱。”他的眼睛微微弯着,明亮地看着贺忱。
他觉得,贺忱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于是他便说出了心中所想,希望能让贺忱好一些。无论如何,无论是不是曾经真的发生过什么,只要遇到贺忱,他就真的太幸运了。这样的幸运,居然能够一再发生。
他并不知道贺忱说的那些……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自己也不记得那些梦。他已经习惯忘记,习惯不考虑太多事,几乎成了他的一种生存方式。
但……他只是不希望贺忱太难过。
贺忱怔怔看了他一会,眼睛越来越红。
那之后,日子继续和缓地过下去。
明义隐约察觉到贺忱对待他的态度有有些微妙的变化,有时会看着他出神。如今他懂了,大概是贺忱说的那些梦的缘故。
顾荻后来有几次来找贺忱,神色有些异样。明义注意到他们交谈的时候好几次都看向了自己,便觉得有些奇怪。
但贺忱最终没对明义说什么,只是夜里又开始给明义做安神汤。
明义乖乖喝下去,问他:“贺忱,为什么又要喝这个?”
“不想喝?”贺忱问。
“没有……”
贺忱便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明义的头。明义眼也不眨地看着贺忱,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隐约看出了几分温柔。
贺忱说:“……只是怕你睡不好。喝了就能睡个好觉了,不需要做梦。”
明义想起了以前那些糟糕的夜,不由赞同地点点头。自从贺忱给他喝了安神汤,确实他就摆脱了那些东西。
只是……
“贺忱,”明义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安神汤,你是用什么做出来的?我总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
贺忱却移开眼,过了一会,他伸手轻轻一挥,将灯火熄灭了:“睡吧。”
于是明义窝在贺忱怀里,又是一夜好眠。
第52章
九月之期很快便到了。这期间,明义有几次不适,都被贺忱用输妖力的方式安抚住了。同样的,他的肚子便也越来越大,渐渐也有了足月的模样。
时机已到,贺忱便带着明义出了宅子,踏上前往静山寺的道路。
静山寺是京郊一个荒僻的小寺庙,原本少有人至,但之前传言说这里出了一位很灵的高僧,传得神乎其神,所以这里的香火便也旺盛起来。
明义情况特殊,贺忱便用了一些障眼法,将二人伪装成普通夫妻,然后才出了宅子。
他们穿行过居民区和闹市,一路向静山走去。
路过一处馄饨摊的时候,斜刺里突然冲出个人影,直直向两人扑过来,又在不远处急刹车,几乎摔在地上。
明义定睛一看,发现这“人”眼熟,竟是之前他曾见过的,戏台子上的傀儡。
这傀儡仍旧是一副人形,少年模样,但脸上的妆斑斑驳驳,长长的头发也很杂乱,那身描金绘彩的衣服更是不成样子了,又脏又破,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明义一时有些僵硬。贺忱在他后背稳稳扶住他,随他一起停下脚步。
周围人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想必除了明义,没别的人类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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