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一脸憔悴,不可思议一样看着贺忱,带着巨大的惶恐和惊喜,眼底很快盛了一汪易碎的泪光,痴痴唤道:“主人……”
贺忱漠然垂下眼,像是看都不想看到他。
“幸亏您没事,我日夜忧心……主人,我没想……害您,是他们骗了我……”
“撑到现在,一直追踪我们的行迹,就为了说这个?”贺忱听他磕磕绊绊解释了半天,像是不耐烦了,截断了他的话。
“我……”傀儡一下子显得有些茫然,过了一会,他明白过来,表情一下子很痛苦,“我没想,我真的没想害您,我不是来害您的,我只是……”
贺忱终于抬头瞥了他一眼,眼光又冷又锐利,像是完全不在意他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已经到了他忍耐力的极限。
贺忱说:“可以了。我赶时间。”
话音刚落,他半刻也不停留地对着傀儡一挥袖。
傀儡的话一下子被截断了。他困惑地睁大了双眼,一点一点融化似的向地上淌去。
从始至终,他都像是不相信贺忱会这样对待自己。不论是不听自己半句话,还是干脆利落地了结自己。
在即将彻底消失在地面上之前,他挣扎着问道:“那些时候……明明只有我……您寂寞的时候,明明都是我!我对您,难道就真的只是个傀儡而已吗?”
贺忱垂眼看他,目光像是头一次如此真切地落在他身上。
贺忱像是看到了一个失败的作品,遗憾地摇了摇头:“死物做得再真,也无法与那些人类亲手演出来的戏相比。”
傀儡消失了,地上慢慢现出一个小巧的傀儡人偶,戏服崭新。
贺忱淡淡抬眼,牵引着明义继续向前走。
“演得久了,自己都以为自己活过来了吧。”语声在风中飘散。
明义不由盯着那个人偶看了一眼,问道:“贺忱……现在它是怎么样了?”
“原本就被断了妖力,又被折磨过,只剩了半口气。现在是死透了。”贺忱漠然道,“剩的这点念想,过不了多久也就消散了。”
明义转回脸,想了想,喃喃重复道:“念想……”
贺忱微蹙起眉看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表情也沉了沉。
静山寺在半山腰上,虽然地方偏僻,倒真的有几个香客。
山门外的台阶旁,有个和尚正随便坐在那里,懒懒倚着身后的台阶,身边摆了一圈酒葫芦。那和尚看着并不打眼,一身褐色粗布衣裳,剃了光头,长得平平无奇,倒是一直带着笑。
奇怪的是,上山的香客都会先恭恭敬敬地到他面前说话,和尚会对他们做什么手势,然后有的人便会给他留一壶酒。
明义一看到他,顿时就有种莫名的直觉袭上心头。他拉了一下贺忱的衣袖:“贺忱!那好像就是小舅舅!”
贺忱有一会没开口,只是默默端详着那和尚。过了一会,他点了点头:“是个高人,气息也熟悉。多半没错了。”
明义有几分紧张,他摸了摸胸口的红豆,向那和尚走去。
和尚笑眯眯地送走上一个人,抬眼看到明义,笑得更开心了,没等明义说话,就一声不吭地举起三根手指,摇了摇。
明义一头雾水,犹豫着问候道:“……小舅舅?”
和尚笑眯眯地受了他这一声喊,开口问道:“东西呢?”
明义忙拎出胸口贴身放着的红豆递给他。
和尚慈祥地摇了摇头,又晃了晃竖起的三根手指,说:“三壶上好的逢春酒。”
明义一头雾水:???
和尚终于露出了几分错愕神色:“不是让你们带着东西来?”
明义:???
东西说的竟然是酒吗?!
这时,贺忱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三个酒葫芦,对和尚客气道:“您请。时间仓促,您将就一下。”
和尚拔出葫芦嘴,在葫芦口处闻了闻味儿,然后陶醉且满意地点点头,收下了。
他缓缓起身,示意两人跟上,绕过寺庙往后山走去。后山有一大片稀疏的翠绿树林,每一棵都长得很高大,树冠茂密,有阳光投下来。
和尚抬头看了看天,叹道:“都是上辈子的冤孽啊……”
他没给两人茫然的机会,转过头来,语出惊人:“我就开门见山了:上辈子我欠了你们因果,这辈子是来还债的。你们如今的所有问题,根源其实都在上一世。今天我要你们来,主要就是让你们恢复上一世的记忆。”
明义听得一愣一愣的,贺忱倒是有些僵硬。
和尚问:“这事你们可以自己选,不知道那些我倒也能帮你们解决问题,不过知道的话……你们想问的就都有答案了。”
贺忱没犹豫:“想。”
明义有些发怔,过了一会,他轻抿了下唇,也点了点头。
和尚说:“那好。”他招了招手,继续向林子深处走去。
明义走进去,眼前却变了模样。小树林变成了深宅大院,白墙黑瓦,雕梁画栋,院子很大,绿植很多,处处都布置妆点得很雅致。
不知怎的,明义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正走在自己家里。
他身处在这幻境之中,转瞬之间便像是过了许久,将自己这公子哥的十几年人生匆匆度过。
他看着自己在一个处处讲究规矩的福书村大家族长大,伶俐聪慧,却天生反骨,不喜欢周围这腐朽的一切,不喜欢许多规矩,不喜欢考取功名,也讨厌家族中许多满口仁义道德的虚伪之人。
渐渐的,明义也有些不记得自己身处幻境了,开始真的将自己当成这小公子了。
十几岁这年,他终于如愿把书房搬到了最偏僻的小院,按着自己的心意简单布置了一下,在窗前亲手种了一排竹子。
然后有一天,竹子变成了个小妖怪。明义刚开始很惊讶,虽说这年头人妖混居,但他家自恃清高,从来不与妖来往,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妖,更是第一次眼睁睁见着妖一点点生长起来。
这小妖怪很有趣,以为没人发现他,每天好奇地悄悄躲在明义窗边,看着他在里面写写画画。
终于有一天,明义忍不住同他搭话了:“小妖怪,你在那里看了好多天了,看得懂吗?”
小妖怪没料到自己早就被发现了,显然吓了一跳。接着,他明白了明义话里的意思,偏开头去:“谁……谁要懂那种东西。”
他这样说着,耳朵却悄悄红了。
明义就这样和小妖怪玩到了一起。明义教小妖怪识字,带小妖怪一起读书、吃东西、玩一些新鲜玩意儿,小妖怪也会给明义用妖力变一些戏法。两人越来越熟,不知何时便天天黏在一起。
再长大一些之后,某一次,明义带小妖怪偷溜出门。他们路上碰到巡逻的家丁,明义眼尖看到了,忙拉着小妖精藏在角落里,伸手捂住他的嘴:“嘘——”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些家丁,半天才意识到什么,微微转头便和小妖怪对上了视线。这半天,小妖怪一直在悄悄看着他,对上视线的时候却一下子偏开头,强作无事。
明义不知怎的也愣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正捂着他嘴的手。
两人罕见地没了话,气氛也有些古怪。
最后,不知谁先动了,或者是两个人一起动了——他们便吻在了一处。
少年人的相处总是热烈又直白,稍不留神便有火花冒出来。渐渐的,他们这样亲密的事便越来越多,两人都逐渐习以为常了。
过了一段这样的日子,明义才意识到,自己对小妖怪的感情好像不太一样了。
直到有一次,他要出远门,而小妖怪折了自己的一节竹骨送给了他。明义收下后,小妖怪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妖骨,收下妖怪的妖骨,就算是答应了妖怪的求亲。
妖骨是妖怪最重要的一部分,几乎等同于妖怪的□□,也是妖怪的致命弱点。就算是最重要的人,妖怪也不会轻易交付妖骨。
明义惊怔之后,也送给了小妖怪一颗红豆作为定情信物。两人从此便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更加亲密了。
不久之后,一次打闹时,两人打闹到了踏上,初尝了*事,后来便常常在书房里胡天胡地。
一切都美好得像梦一样。
然而梦总是要醒的。这一切很快便被明义的家族发现了,他们激烈反对,甚至给明义找好了联姻对象。明义抵死不从,每天都顶着巨大的压力和家里交涉。
但过了一段时日,家里人又渐渐松了口,答应明义,只要能考取功名,便不再干涉他的婚事,也不强求他去联姻。
于是他刻苦用功,满怀希望地离家上京考试去了。
但等他凯旋而归之后,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小妖怪了。
第53章
等明义再回到书房时,一切都变了。院子里明显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而窗边原本种着竹子的地方……
只剩了灰烬。
妖怪是无法被轻易杀死的,明义原本还存着希望。家里人为了让他死心,原原本本地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们用成亲的名义,将院子里那只竹妖骗了出来,然后请来高人,在杀死他的同时也将他的本源屠烧殆尽。
妖怪是活生生被烧死的,因为怕被报复,高人用的是最狠绝的法子,挫骨扬灰,将他杀灭得干干净净,永不入六道轮回的死法。
他们甚至让高人用特殊的法子记录下了当时的一点声色和气味,专门放给明义看。
明义能感觉到一片灼灼火光,浓重的烟尘气味中,有个人绝望地哑声嘶鸣:“虚伪!说我无心……你们,你们人类才是没有心!”
……
明义的家里人以为这样就能让明义死了这条心,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难受几天也就接受了,以后就能老老实实听家里的话成亲生子了。
但谁都没想到明义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明义当场就疯了,跪在那竹妖的骨灰之中,惨烈的悲泣声令人不忍耳闻,那像是一个人能发出的痛苦声音的极限。
这还没有让那些人真的觉得他发了疯,接下来他做的事,才真的让所有人都吓坏了。
他悲泣了许久,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在一地灰烬中直起身,抓起那灰烬便疯了似的大口大口吞吃下去!
围观的众人也疯了,纷纷扑上去阻拦他。但他不知从哪里生出来无穷的怪力,竟生生突破了所有人的力道,待在那里谁都拖不走。
这事过后,家里人就当他疯了,算是放弃了他,也没人再管他做什么了。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明义呆坐在原地,无知无觉似的,脸上有细细的眼泪一直在流。
过了一会,他突然活了过来,猛然开始在怀里摸索着什么,最终摸出一根竹笛。
他嘴唇哆嗦着,捧着这根竹笛,眼泪不自觉流得更汹涌了,眼睛却亮了起来。
——
接下来的那大半生,他做的事才是真正的疯狂。明义沉浸其中,亲眼看着自己发疯。
他当初吞吃贺忱的骨灰,是准备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贺忱养魂。
这是他从前在一本残卷里读到的偏门,真假未知,而且若真要按照这个法子来,施法者会痛苦至极,虚弱至极。且逆天改命会遭到反噬,很可能魂没养好,他往后也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但他只能死死抓住这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拿命来试一回。
于是,骨灰在体内日日烧心灼肺,骨笛夜夜撕破他的身体、吞吃他的血肉,他便这样苦苦熬着,期盼着能将他的小妖怪一缕魂魄拉回世间。
日积月累之下,明义的体质也渐渐变了,成了半人半妖半鬼的体质。他阳寿早已耗尽,却生生撑了好久都没死,直到贺忱的魂真的有了一点要聚拢的意思。
可明义也已经油尽灯枯了,再也不能强留在世间。他死的时候还不放心,明明该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但硬是凭着执念,百年之后,又往这世上来了一趟。
……也就成了这一世的明义。
但是就像自杀的人总会重复自杀时的景象,他虽然又来了世上,却仍旧每天都在重复那些最痛苦的经历。每一夜,他都在以身饲妖。
他只是不放心,想再看一眼,确认一下他的小妖怪真的回来了,真的好好的。
……
明义久久难以从幻境中回过神来。
上一世的经历浓墨重彩,他一时很难消化。但此刻,他脑海中反复出现的一幕,却并不是任何惊心动魄的片段,而是非常普通、非常无趣的一幕。
那是小妖怪死去很久之后。已经被认为疯掉了的明家小少爷从此一个人住在荒凉破旧的书房里,自己在院子里又种满了竹子。
这天天气很好,阳光穿过茂密的竹林,洒进了书房的窗子。
明义不经意一抬头,就看见自己身上竹影斑驳,洒满了一身。
就像是……像一个熟悉的怀抱。
除了刚回来的那天,后来的这些日子,明义没再哭过。他只是抓住微弱的希望,日日努力着。
但此时此刻,他摸着衣服上的竹影,突然难以克制地号啕大哭。
从幻境醒来之后,明义眼前也总是那些摇曳的竹影,挥之不去。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中,而和尚则站在他旁边,正摆弄着一盏灯。
和尚对他笑笑:“醒啦?就是这么个情况。”
明义神色恍惚:“……贺忱呢?”
“他,”和尚的表情有点古怪,“他刚刚醒来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我怕他发狂,先让他睡会,就在隔壁。别担心,他已经睡了好一会了,估计一会就睡醒了,毕竟接下来的事还得他来做。”
明义抿了抿唇,出了一会神。过了一会,他才慢慢抬起头,问道:“接下来是指什么事?”
和尚指了指明义的肚子:“这小崽子不能放你这。你能怀上他,就是因为那许多年的供养,你和贺忱早就……唔,血脉交融了,再加上你体质也特殊。所以他如果继续待在你身体里,又会变成以前那样,靠你用血肉供养,你现在这小身板风一吹就灭了,扛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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