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怎么做?”
“不要紧,我把他先引出来,在我这养着,以后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崽子。这样,我差不多也算还了你们因果了。”
明义听到这句话,顿了顿。没等他开口,和尚便解释道:“当初替你家人杀了那只竹妖的捉妖人,就是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那狗屁性格说好听点大概算是嫉恶如仇……害,算了,不提了。总之我作了大孽,好在还能赎罪。”
正说着,门口突然静静走进来一个人。
贺忱的脸色很白,没什么表情,默不作声地走到明义身边,轻轻攥住了他的手。
他看起来比往常还要沉默许多。
明义也默然回握。贺忱的手原本极凉,被他这样握住,慢慢开始有了些温度,像是贺忱为他做出的改变。
总之,只是这样静静拉着手,明义就感觉到了几分温暖和安心。
和尚道:“来得正好。我要将你们的小崽子渡进这盏灯里,需要你先用妖力浸透灯芯。”
贺忱轻点了下头,伸手接过了灯,垂下眼单手摆弄起来。
大家都不再说话。贺忱摆弄了一会,开了口:“他……这一世,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语焉不详,但这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都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和尚笑了笑:“有意或无意,总之如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室内一时沉寂。贺忱偏过头,看了一眼明义的眉眼。淡色的毛发,显而易见有营养不良的症状,晒成了小麦色的略显粗糙的皮肤,一看就是多年做惯了农活。个子不高,身子骨细弱,手臂和小腿上却有结实的肌肉,这都是那些苦日子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
一双手手指细弱修长,骨节却粗大,指尖满是老茧。这是一双几乎从未执卷、弹琴、泡茶的手,这是一双做惯了截然相反的粗活的手。
上一世那个讲究又娇惯的小少爷,重回人间一趟,如何会自愿选择这样的生活?
他的一切,都仿佛在昭示着一句话:
如果锦衣玉食是我身上命定的枷锁,如果荣华富贵是我们之间不可跨越的沟壑……
下一次,我会挣脱一切来爱你。
——
和尚确实很有一手,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最终真将明义腹中的崽子移走了。
明义原本对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感觉,只是自然地发现、自然地接受了。如今肚子突然恢复了原样,他倒觉得有点空落落的,眼巴巴地看着那盏灯。
和尚笑道:“在长成之前,他都不能待在你身边了,我先带着吧。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没事就来静山寺看看他。不过这个问题既然解决了,咱们也该解决一下你的身体问题了。”
明义早有准备,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您当时说,等我找到了梦里在找的东西,就会死,对吗。”
和尚倒是很惊讶:“谁说的?这话我可没说过。”
明义疑惑地看他。
和尚道:“我虽然说过你命不久矣,但是这是指你这强留于世的身体肯定撑不了多久。我说了要帮你,怎么可能让你死。来,你说说我原话是什么,我不信我这么不靠谱。”
“您说……‘等找到了,差不多也到时候了’……您的意思……”明义说着说着,慢慢瞪大了眼睛,“您不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啊,”和尚莫名其妙,“我的意思是,差不多也到我还债走人的时候了。”
明义:……
贺忱:……
三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和尚干巴巴道:“那什么,咱们得去你上辈子的家走一趟,你的体质问题从那里开始的,也得在那里解决。你梦里不是经常想要走去一个地方吗,就是那里。”
明义一下子回想起了梦里的感觉,点了点头,有点恍惚道:“……我总觉得那里有人在等我。”
说完之后,他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向贺忱。
贺忱果然也正在看着他,眼神好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两人对视着,明义嘴唇颤了颤,轻声道:“当初,我对你说……‘等我’。对不起。我食言了。”
当初的小妖怪,没能等到那人承诺里的一场亲事,等来的只有谎言,和……死亡。
贺忱摇了下头,仍是死死看着他。
过了一会,他像是终于忍耐不住了,大步上前,将明义拥进怀里。几乎是同一时刻,明义也向他走去,紧紧拥抱住他。
“……你来得太晚了,我等了你好久。真的……好久。”
我生于虚妄之中,日日在混沌中徘徊,原来只是为了……等一个人。
“可你还是来了。”
第54章 结局
曾经的明宅早就湮没在时光里了,在原本的旧址,他们只看得到一片妖鬼横行的荒地。
然而真的踏进这片区域之后,明义却倏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院子,还有一丛熟悉的竹子。
身边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只有面前的竹子在光下簌簌摇动着,仿佛和明义打招呼。
明义不由自主地向它迈出一步,喃喃道:“小妖怪……”
竹子便真的摇身一变,变成了人形。那人一身喜服,冲他笑道:“回来啦!”
明义眼睛有点模糊了,“嗯”了一声,慢慢向他走去。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也变了,同样变成了一身大红喜服。
他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过去的,和眼前人撞了个满怀。
场景一花,眼前人一下子变幻成了这一世贺忱的模样。
贺忱的表情也有些怔然,眼底晶莹,看着撞入他怀里的明义。他原本正伸出手,像是想要拉住谁一样,但如今,他伸开的手臂恰好圈住了明义。
好半天,贺忱才动了。他微微弯起唇角:“回来啦。”
明义在模糊的视线里重重点头:“嗯!”
两人携手走进了熟悉的书房,贺忱一挥手,里面处处便布置成了喜庆的大红色。
再一眨眼,明义发现自己手里也多出一根长长的红绸带,中间结成花状,另一端在贺忱手里。
明义眨了眨眼,把眼里的湿意眨掉,笑了起来:“贺忱。你身上好像还缺点东西。”
他迎着贺忱的视线,轻轻抬手指了一下头顶。
贺忱:……
贺忱面无表情地把目光从明义脸上平移开,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目视前方。
但过了一会,贺忱头上忽地出现了一块红盖头。
明义看着贺忱,不由笑得眉眼弯弯。
贺忱说:“你们人类成亲的习俗,我当初记得很牢。但今天,我们谁也不拜。这一世的缘分,这一世的命,不是天地给的,是我们自己挣出来的。我们堂堂正正相爱,无愧于天地,也不曾求于天地。”
“所以,人类的规矩就到此为止吧,下面我们按照我们妖的规矩,可以吗?”
明义点了点头:“好。如今,我倒也不算是人类了。不过妖的规矩我不懂……”
贺忱偏过头,明明隔着一层盖头,明义却能感觉到他有如实质的目光。
贺忱静静看了明义一会。然后,他才开了口,声音似乎带着笑意:“无妨。我都可以教你,不过现在恐怕还不行。”
他边说,边轻轻拉过明义,另一只手撩开盖头,低头印上明义的唇。明义配合地微微仰起头,闭上了双眼。
他们在鲜红的盖头下,安静地吻了一会。
直到周围的一切都消失,贺忱才放开手,撤开一点距离,同时把两人头上的盖头拉了下来。
和尚出现在了旁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半天,“啧啧啧”了几声。
“现在的小年轻哟,啧啧啧。行了,问题解决了,你们可以回家睡大觉了,爱成亲成亲,爱亲亲。”
明义:……
贺忱:……
明义虽然有点无奈,不过并没什么其它的反应。贺忱垂着眼睛,耳朵却像是有些发红。
不过很快,明义就发现和尚看着不太对劲。他明显比来的时候苍老了一些,头上也多出了几根白发,竟有点心血耗尽的感觉。
和尚注意到他的目光,随意摆了摆手:“赎罪总要付出代价的,不然老天爷都觉得你心不诚,对吧。本就是我自作自受,而且放心吧,问题不大,我妥妥还能再活个百八十年的。”
说完之后,和尚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行了,现在事都了结了,你的身体也不会再出问题了,你们自己回去吧,我也回庙里给你们看孩子去。哦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你身体现在与普通的半人半妖无异,寿命会与妖怪相近,而且以前的各种症状都会消失,比如晚上梦游、焚烧的疼痛、味觉失灵什么的。生活上或许会有些变化,慢慢适应吧。”
“好……”明义有些恍惚。
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改变——他往后的人生,从此都不同了。他再也不会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再也不必承受随时可能袭来的痛苦和幻觉……他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踏踏实实生活,坚信自己能有漫长看不到头的一生。
这一世短短十几年,加上上一世的百年……那些痛苦的无望的岁月,是真的,到此为止了。
老和尚告别之后,明义和贺忱也不再逗留,一起回了宅子。
前一世终究是过去了,而且他们也走到了最圆满的结局。而这一世,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他们还有好长好长的一生要相携度过。
两人都穿着之前那身喜服,贺忱手里甚至还拿着那块红盖头。
等走近宅子的时候,明义诧异地看到,宅子里竟也用红色装点一新,乌木的门上也挂了红绸子。若仔细去瞧,能看到连画上的两个门神头上都戴了红花。
明义:……
贺忱静静推开了门,然后默不作声地转头看向明义。
明义还没来得及说话,猝不及防间天地倒转,他竟是一下子被贺忱抱了起来。
下一刻,他眼前一暗,头上像是被蒙了一块红布。
贺忱的手臂稳稳地抱着明义,速度却很快,没一会就将他带进了屋中。
陌生的气息让明义一下子意识到,这不是他自己之前住的小楼,也不是贺忱常住的楼。
但他已经顾不得发出疑惑了,他被贺忱轻柔地放在床榻上,然后一切都静下来。
贺忱像是屏住了呼吸似的,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不作声。
好一会,明义眼前才慢慢地亮起来,是贺忱一点一点揭下了他头上的盖头。
贺忱像是在打开一件珍重的礼物,动作很轻。
然后,他垂下眼,轻轻去寻明义的双唇。他像在勉力控制着自己,但仍旧透出几分急切,好像急不可耐地要确认什么。
先前的事给贺忱的冲击一定很大,明义看出来贺忱一直没能消化,那些东西还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底。而之后发生的事又美好得像梦一样,他大概有些怕。
明义握住贺忱那只掀盖头的手,笑道:“这就是你们妖的规矩?”
贺忱的呼吸骤然一乱。接着,他像是维持不住这样冷静的表象了,突然狠狠扯掉了明义头上的盖头,然后按着明义的手腕,低头吻上去。
明义毫不抵抗地接纳了他,甚至任他用盖头绑住了自己的手。回过神来的时候,明义发现自己身上的喜服都被扯开了大半。
这熟悉的情景让明义忍不住向窗边看了一眼,总觉得某根熟悉的成了精的蜡烛又要忍不住叨逼叨了,满屋子家具也要跟风了。
然而这一看,明义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栋全新的小楼,没有神神叨叨的家具们,没有那根话多的喜烛,没有香囊、经书、茶壶,也没有那个喜欢裹着他挨挨蹭蹭的被子。
明义这才恍然意识到贺忱带他来这里的原因。
但贺忱显然对他看向别处的目光十分不满。贺忱忽地俯身吻在明义眼皮上,明义便只得仓促地闭上眼睛。
贺忱的手温柔地抚上明义的小腹,激得明义一哆嗦,他咬着明义的耳朵,声音微带喘息:“你……可以么?”
明义知道他在问什么,难耐地闭上眼睛,点了下头。
闭上眼之后,听觉和触觉就更加分明。他听到贺忱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然后身上的那只手便动了。
“嗯……”明义忍不住惊喘一声。
贺忱说:“我们妖怪是这样的。我们没有规矩,只有……”
过了一会,贺忱问他:“痛么?”
明义呜咽着摇头。他已经有点迷糊了,口中一会是“贺忱”一会是小妖怪,求饶的话都说得颠三倒四的。
在他残存的一点理智中,他隐约听到贺忱又说了一句什么。
“不会再让你痛了。以后都不会了。”
……
结束之后,明义软在贺忱怀里,头也靠在他肩窝上,而贺忱把玩着明义脖颈上的红豆。
先前小舅舅给他的作为信物的红豆早就给了和尚,如今他戴着的这颗便是贺忱给他的。
明义的视线不由落在他的手上,修长苍白的手,微微透出淡蓝色的血管,有种不真实的完美和冷漠感,食指上有一枚不规则枝条形状的木圈戒指,中心镶嵌了一颗红豆。
明义心中再度恍惚一瞬,仿佛再一次回到了这一世的初见之时。那时,明义在生死边缘回过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只手。
贺忱与当初一模一样,一切都看起来都像是没有改变,一切好像又都变了。
如今再回头看,无论是贺忱出手救了自己、带自己回家,还是自己将他错认成小舅舅、乖乖跟回来,一切原来都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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