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允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关上了手机。
然后垂着眼笑了。
虽然没能见面,可至少他能一直听见徐莳清的声音了,还是温柔劝哄的那种。
虽然这份温柔并不属于他。
后面几年里,严允换了不少次手机,但那段录音一直保留着。在职位逐渐攀升,责任日益增多的情形下,还年轻的他不免因压力失眠,那时只要打开音档听上一会,他就能在不自觉间沉入梦乡,比任何安眠药都有用。
严允觉得只要这样就可以了。他能用一段录音假装徐莳清陪在身边,而徐莳清也不必再被不喜欢的男人缠着,对两个人来说都再好不过。
他没打算忘记青年,两人一起走过的几年是他迄今觉得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倘若忘却那些,严允不敢保证自己还有动力再继续维持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模式。
可在他离开育幼院即将届满十周年的这个月,就在严家举办的某场商业酒会上,他听见了两个与会夫人的谈话。
「任家近来乌烟瘴气得很。」年轻点儿的那位压着声音道:「任老爷子突然就去了,几个孩子和没名分的为了争财产,准备告上法院了。」
「真是造孽。」鬓发霜白的妇人叹气:「任老爷子除了风流点,也算是难得的好人了,怎么突然就走了,身后还落得不平静。」
年轻夫人嗤道:「可不就是他四处留情惹的祸。那几位虽然各怀鬼胎,倒是都主张先停掉任家所有慈善项目,生怕分到手上的少了半毛。」
严允捏紧了手里的酒杯。
任家,他知道的。也算是严家的合作伙伴之一,虽然领域不同,往来并不密切,可在这地域也称得上人尽皆知。
而他对任家的第一印象是育幼院的主要资助者。育幼院能够在物质不虞匮乏的情形下运转至今,可以说都是靠着任家的固定赞助。
他招手叫来随行的秘书:「把任家名下的爱心资助项目最近停了哪些,多久前停的,查仔细以后放我桌上,越快越好。」
秘书能力极佳,隔天就将数据整整齐齐地摆到了宽大的办公桌上头。严允一早进了公司,甚至都没看下属等他签呈的文件,直接一头栽进了那份数据里头。
任老爷子乐善好施,资助的机构着实不少,育幼院的名字不起眼地被按照金额高低排在最后一页上。
而上面停止资助的日期是三个月前。
那是任老爷子因为中风而陷入昏迷的时候,严允没想到他的小辈们竟然如此躁进,那时就先将没有报酬率的慈善给中断了――对比前面几页时常出现在媒体上的公益组织,名不见经传的育幼院显然是被挑了软柿子捏。
他想起当年青年边流泪边说他以前待的育幼院因为资金断链,当时的院长为了筹措资金日夜操劳,最后急病而亡的事情。
严允放下资料,深吸一口气,想叫秘书进来,让他从自己的私人账户先拨一笔钱过去解燃眉之急,后续再固定从名下的财产分出一份每月资助育幼院,可这念头在嘴边转了一圈,未及开口,严允忽然产生了一个卑劣而龌龊的念头。
如果,用这件事情,换取和徐莳清见面的机会,甚至让他陪着自己呢?
这就是他将自己六年来所有年假全都用上,马不停蹄赶来A市的理由。
「我听说任家不再资助育幼院了。」严允说,喉间有些干涩,为了接下来即将脱口的话:「我想严家――不,我个人,可以补上这道缺口。」
徐莳清攥着椅子把手的手指放松下来,脸上写满不敢置信:「……严先生?」
这句生疏的严先生喊得严允胸腔发闷。
就这么想跟他拉开距离?以前分明整天阿允阿允地叫个不停,现在这个叫法是想气谁?
完全忘记自己十年前对徐莳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院长」,严允冷声道:「徐莳清。」
椅子里的人不安地看他。
「你以前喊我什么,现在就继续那样喊。」英俊男人绷着脸:「严先生是我父亲,我有名字。」
攥在把手上的指尖又开始无所适从起来,徐莳清将双手挪到自己身前,放在桌上,像在砌筑一道高墙。
「喊我。」严允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十年没听见那两个字从眼前人口中吐出了,他做梦都希望能再听上一次。
电扇的声音还在吱呀着,像把坏掉的胡琴,旋律滑稽而可笑。男人盯着眼神闪避的徐莳清,正准备再催促一次,那人薄薄的唇就张开了。
「……阿允。」
和十年前无异的声调嗓音成功平复了严允的所有暴躁。
「嗯。」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尽量不让自己的笑意太明显:「那么现在,来说说要用什么条件交换资助吧。」
徐莳清错愕地看他,形状美好的眼瞪圆了,受惊吓的小动物一般:「条件……?」
「我这两个月出公差,都得待在A市。」严允脸不红气不喘地撒着谎,这是在商界浸淫数年练出的功夫:「在我没有公务的时候,你得接待我,带我在这里游览。」
男人看上去很困惑:「不是在这里生活过那么久吗,有什么好游览……」
「这十年来A市多了不少娱乐场所吧。」厚脸皮的严允云淡风轻地瞎掰:「严家正考虑进入这块市场,这方面我没有经验能参考,需要实地考察。」
被说服的徐莳清低下头,绞弄修长的手指:「……就这两个月的话。」
严允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明天开始。」他像只旗开得胜的雄孔雀,骄矜地将两腿迭起:「早上八点,我会来接你。」
男人又抬起了头,用小动物般怯怯的表情看他:「可是孩子们――」
「我会请专人过来照顾。」严允打死都不再找黄奶奶了。虽然他查过,这十年中黄奶奶想给徐莳清说的对象一个也没成功,眼前的男人至今仍然是孤家寡人,但对于老人家想给心上人牵姻缘的行为,严允仍然深恶痛绝:「你好好当我的地陪就行。」
徐莳清迷迷糊糊地点了头,就这么把自己接下来的两个月卖给了严允。
一早被带到游乐园的徐莳清看看周围平均年龄十七八岁的游客,低头瞧瞧自己一贯的衬衫西裤,又迅速地瞥了眼同样整套西装的严允。
严总裁――是的,他在一年前荣升子公司总裁了――也有些不自在,在注意到徐莳清看过来的目光后色厉内荏地解释:「考察当然要穿正装。」
接着他看见徐莳清笑了,虽然很轻微,但是两人相隔十年重逢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嗯。」
严允把那些觉得自己突兀丢人的想法都抛到了脑后,伸手去抓他纤细的手腕:「走吧。」
其实他是想牵手的,但怕把人吓跑,忍了忍,勉强只碰了他的手腕。
男人的眼扫过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没有反抗,乖巧地放纵青年拉住他的手一路向前。
于是严总裁的心情就更好了。直到将园内设备全数玩过以后,再也找不到理由牵起明恋对象的严允又暴躁起来。
这是什么破地方,怎么设施这么少?还没到中午就被走遍了,这下他该怎么继续碰徐莳清?
心气不顺的严允拉着人往停车场走,还在想该如何找理由让徐地陪加加班,后头的男人说话了:「不吃午餐吗?」
严总裁停下了脚步,肃穆地回头看他。
「吃。」严允说,打从心底感激起这座小巧玲珑,连咖啡厅都没有的游乐园:「我知道间还行的餐厅,一起去吧。」
开车到餐厅的路上红绿灯不少,平常对红灯深恶痛绝的严允今天特别喜爱这喜庆的颜色――多一个红灯就意味着能和徐莳清相处更久,他巴不得今天A市所有红绿灯全都故障,交通打结,那就能和徐莳清在这狭窄的车内待上整天。
坐在副驾驶的男人有点不自在,手抓在安全带上,深灰的带子衬得他肤色更白,一小片锁骨从衬衫领口逸出,是白里透粉的颜色。
严允看得出神,直到徐莳清懵懂地看向他,轻声道:「阿允,绿灯了。」
严总裁这才发现后头的车辆都在对他们按喇叭,他面不改色地将灼热视线收回,踩下油门:「A市的红灯太短了。」
他得写信到市政信箱反应这个问题才行,虽然他现在压根就不是A市市民。
严允选的餐厅灯光柔美气氛极佳,周遭尽是交头接耳亲昵私语的情侣。徐莳清在进门后很是不习惯,在男人要走向柜台让人带位前条件反射地扯住他的衣角,抿唇道:「这里……好像不是很适合我们来。」
「哪里不适合?你不爱吃西餐吗?」被「我们」两个字取悦的严总裁假装听不懂他的话:「那就改点中式料理也可以,这里供应的品项不少。」
徐莳清急红了耳朵,又说不出这里怎么看都是情侣约会去处的话,最后松开了紧捏他衣角的手,委屈地糯糯道:「……嗯。」
接着他的手腕就被牵了起来,抓得不紧,似是留给他挣脱的机会,年轻男人含笑看他:「走?」
徐莳清垂下头,并没有试图挣开那只手:「……好。」
他的纵容似乎成了危险的讯号,说着自己要务压身的严允自那日起天天来接他,今天去游乐园、明天是电影院,后来连什么A市情侣约会胜地都去了个遍,徐莳清偶尔想张嘴问他这跟考察娱乐产业有什么关系,就会被塞块蛋糕封住嘴:「吃多点,瘦得跟骨头一样,一点肉都没有,抓得我手痛。」
在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里又找回了点过去反驳他的胆量,徐莳清坐在咖啡厅角落的隔座嘟哝:「那不要抓我的手不就好了。」
严总裁的脸就又绷了起来:「徐莳清。」
院长先生今天特别大胆,大概是吃准了严允除了嘴上凶他外也没什么花招,硬气得很:「不碰就不会被硌到了。」
被顶嘴的男人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变幻莫测,正当徐莳清想低头避开那道目光时,他放在桌上的手被男人一把捉起,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徐莳清先是吃痛,惊慌地看向狼狗般咬完还要在上头舔一口的男人,奋力将手抽了回来:「阿允!」
严允面无表情地舔舔嘴唇,回味着口中残留的香草气息:「不是不让我用手碰?那用嘴怎么样?」
「你――」被轻薄的良家男子徐院长耳尖和锁骨上的血色浓得化不开,怕被其他桌的客人和服务生注意到,只得强忍着压低声量:「这是外面!」
「不在外面就可以这样,是吗?」严允慢条斯理地拿起冰咖啡摇晃,一口饮尽:「那现在回车上?」
徐莳清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脸颊因为严允话中的意味烧红一片:「阿允……!」
举着空杯的严总裁好整以暇地望向他。
「……抓手就抓手。」徐院长妥协了,委屈得不行:「不准咬我。」
「可是我现在不想抓手了。」谈判技巧高超的严允放下杯子,将身体往前倾,狭长的眼猎鹰般锁定目标:「所以交换条件不成立。」
徐莳清没想到他还会变卦,一时怔住:「不然呢?」
男人从容地吐出两个字:「牵手。」
看见徐莳清脸色又开始涨红,严总裁稍微瞇起眼:「牵手,或被我咬,选一个。」
没有办法的徐院长张了张嘴:「……那就牵手吧。」
直到被青年十指紧扣牵着走在育幼院附近的街道上,徐莳清还没反应过来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局面的。
不是当地陪吗?有被雇主牵着手进行饭后散步的地陪?徐莳清仰头看着高出自己许多的青年:「阿允。」
「干什么?」迂回曲折了一个月,总算牵上手的严允心情愉快,说话也软和了些:「会冷?我的外套给你?」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将风衣脱下,披到了身形单薄的男人身上:「还冷吗?」
徐莳清茫然地抓着身上充满严允气息的衣物,恍然间彷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晚,也是在这个地方,严允的气息包围了他,箍着他的手臂有些颤抖,问他要不要在一起。
跨越时空的画面重合,徐莳清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他摇了摇头:「不冷。」
满意的严允正打算说那这件风衣你就留着吧,徐莳清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阿允。」
「什么?」严允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徐莳清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是这些日子以来最软的一次,听着宛若对情人的呼唤。
他总算愿意接受我了吗?严允暗忖,放在他脸上的目光越发烫人。
「你可能误会了,我……并没有喜欢阿允。」徐莳清将风衣取下,在手上大致整理后递给身边的男人,嗓音低低的:「还你。」
严允觉得自己像是被撕裂了第二次。
上一回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十年以前,那次他还年轻,没有办法在被拒绝后镇定地面对一切;现在他二十八岁了,是严氏的接班人,他应该要保持冷静,让局面不至于过于难堪。
可他做不到。
严允木然地看着手里被原封不动还回来的衣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天开始……就不和你出去了。缺少的资金,我会另外想办法的。」徐莳清缓缓说:「谢谢你的帮忙,我心领了。」
男人还是没说话,就在徐莳清以为他会勃然变色就此离开,再也不想和自己有所牵扯时,那件风衣又被披回了身上。
「收着吧。」严允咽下喉间涌上的苦涩:「天气凉了,生病的话就没法照顾孩子们了。」
徐莳清不安地抬起手,想将看上去便要价不菲的风衣拿下,被男人按住了肩膀:「莳清。」
他仰望英俊的青年。
「收着吧。」严允只是哑声重复着:「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他总算第一次喊出了那两个字,是打从直呼姓名的那天起就渴望能够呼喊的称谓。
但他没想到会是在这种状况下。
没事的,都第二次了,二十八岁的人了,有什么好难过的。就洒脱一点,把放在心上十几年的瘦弱青年抹去吧。
「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他又说了一次,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决心,又像是在警告自己。
两个月的年假只过了一个月,没了徐莳清相伴,严允过得行尸走肉似的,甚至考虑起是否提前销假回公司压榨此刻已被埋在工作堆中的下属,好疏泄胸中的郁闷。
这时他就庆幸起自己和聘来帮徐莳清的幼保员阿姨签约签了两个月,虽然没法再亲眼看见徐莳清,但每天让阿姨回报一下青年今天吃了什么精神如何,再不小心拍上几张青年和孩子们玩耍的照片,还是能够有效地抚平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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