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高中三年的学费。”许庆来看了一眼儿子,在他缺席的日子里,孩子长高了,身上竟透出一股成年人的气息。
“风儿。”他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想伸手抱一下他的儿子,但许逸风像是没看到他,径直走到母亲身旁,许庆来只好又默默坐下了。
“没别的事就走吧。”郭月芝起身送客。许庆来出门前,看着墙上挂满了许逸风的画,其中最中间的一幅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那是在许逸风刚学会水彩的时候画的,笔触还很稚嫩,颜色调得也粗糙,但却十分温馨。
那早已褪色的温馨,随着郭月芝把门关上,永远地消失了。
他留下的存折郭月芝碰也没碰,她的心里有恨,可她恨的人已经走了,这份恨意于是便只能转移到,和许庆来年轻的时候一样漂亮和温柔的儿子身上。
“把你爸给的钱拿着。”她对许逸风说,见孩子的目光停留在墙上那幅画上,走过去把画从墙上拽下来,撕成了碎片。
其实这件事在许逸风去北京上大学之后就已经释怀了,当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同时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实现自己的梦想,父母离婚便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甚至是成长之路上难免会遇到的波折。
只是在当时,郭月芝的行为以及后来她对许逸风的冷漠,愈演愈烈的,大多数时候毫无来由的迁怒,让正处在最敏感的年龄的少年,过早地承受了残酷的世界现实。
父母对子女的爱,也不见得是永恒的,尤其是当孩子成为了一个负担。
许庆来给的钱,只包括高中最基本的学费和生活开支,可是画画太需要钱了,许逸风只能从嘴里省下钱来购置画材。但是能够离开家,忘了许庆来和郭月芝这样的父母,食不果腹的生活在精神层面反而是一种解脱。
后来王劼的饭总是刚从食堂买回来就吃不完,高媛的颜料也总是莫名其妙地挤多了,已不再是小孩的许逸风当然全都明白。他默默等待着自己长大成人,长大以后,就可以赚钱,就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再后来,王劼考上了人大,他选择了金融学,这个听起来就很能赚钱的专业。许逸风和高媛去了央美,不上课的时候,许逸风四处打工,靠着他的画笔,挣自己的学费,也挣王劼的学费。
不仅仅是因为王劼曾经在高中“救济”了他三年,他们是彼此的爱人,在北京这样的城市,在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这样的爱可以肆无忌惮。
高媛家庭条件好,钱方面不需要他出手相助,保镖兼保姆的工作许逸风便自动承揽了下来。
本科毕业后,王劼保研,许逸风和高媛就在人大旁边租了一个两居室,三个相依为命的人,生活总算步入正轨,虽然是租的房子,他们仍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许逸风的厨艺在王劼读研的三年,突飞猛进。像他们曾经默默照顾自己那样,许逸风倾其所有地呵护着从小就陪在他身边的朋友,和爱人。
那段时光是许逸风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虽然很累,但是对于年轻人来说,一觉醒来又是精力满满的一天。
直到王劼去咨询公司上了班,他和高媛也攒了一些钱,开了直觉。
他们把家搬到了东边,离王劼工作的国贸更近,去工作室也方便。
当高媛和李敏在一起的时候,许逸风竟有种老父亲送自己女儿出嫁的感觉。
他们在直觉办了个小小的仪式,李敏把戒指套上高媛左手的无名指,许逸风和王劼的手十指相扣。
那个时候,许逸风觉得,这样的日子,就是永恒。
可是他忘了,这个世界上,本没有永恒,永远不会变的,就是变化本身。尤其是人的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不会因为相伴的时间足够长就变得坚不可摧,也不会因为经历了同样的磨难就生死与共。
“我总得结婚吧,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我爸妈还指望我传宗接代呢。”
王劼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对,虽然许逸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王劼很坦然地承认他交了一个女朋友,除非他的耳朵也坏掉了。
难以置信,每个夜晚发生在他们俩之间的热烈的吻,光天化日之下,竟同样发生在王劼和一个清秀的女孩子之间。
许逸风回家之后就一言不发,王劼在解释,但只是解释他行为的合理性,好像他的行为是必然会发生的,没有任何值得谴责的地方。而许逸风也应该早已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沉默中,许逸风猜想他的沉默恐怕会被认为是无理取闹。
“我跟她结婚以后,咱们俩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
不会有任何改变是什么意思?这难道是安慰么?他是他的爱人,但却要和另一个人开始一段受法律保护的亲密关系。
那么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们在一起十二年了,从高中起到现在的十二年啊,人生最青春和美好的十二年,永远不会再来一遍的十二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成为了过去的十二年。
许逸风知道他们之间恐怕早已完全变了,有个声音控制不住地在他身体里呐喊,结束吧,让这一切结束吧。
可是,他舍不得,也做不到。
他默许了王劼的行为,这样的生活又持续了一年多,混乱的,行尸走肉般的。
大多数晚上,王劼依然会回家,他和以前一样,愉悦在许逸风的身下,有时候甚至更加贪婪地索取着。
不会改变的是性这件事么?许逸风毁灭般地折腾自己的身体,流连在酒吧和夜店,无数个王劼不在家的日子里,他喝得烂醉,醒来的时候甚至拿不稳他的画笔。
奇怪的是,在颤抖的画笔下,他画的那些自己也看不懂的画,好像还挺受欢迎的。
后来王劼回家的日子渐渐少了,许逸风从没有问过,他只是觉得有一些东西在消散,但说不清那是什么。
工作室的业务多了起来,又加入了周赫和闫严,他们对许逸风和高媛的性取向没有任何的偏见,对偶尔来工作室玩耍的王劼和李敏亲切又热情。
许逸风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幻觉,在幻觉里,他已经死了。
夏季的某一个晚上,只有高媛在工作室陪着许逸风,画他即将展出的一个系列。
王劼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他的行李也快要搬空了。这天他来了工作室,在餐桌旁坐下,递给高媛一张请柬。
“罚款单来了?”高媛笑着打开,本想说你们俩还挺浪漫,搞得比我们俩女的都隆重。
然后她看到那张请柬上写着【新郎:王劼】,新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名字。
高媛想站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她转头看了看许逸风平静的样子,感觉自己像是溺了水,在灭顶的水里挣扎了半天才飘上来喘了一口气。
她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看了几遍那张请柬,然后把请柬扔到了王劼脸上。
“高媛,许逸风,你们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们能来。”王劼恳求道。
高媛看着王劼的脸,很陌生。
那曾经为她打过不知多少次架的男孩,和许逸风偷偷摸摸在家里搞事被她撞见后脸红得抬不起头的男孩,在她和李敏的婚礼上激动得落泪的男孩……
她原本以为,王劼和许逸风也会有那么一天,不需要世俗的认可,也不需要法律的承认,只要两个人彼此的真心……
高媛眼里的王劼消失了,她透过他的身体看到照片墙上还挂着一张他们三个人刚到北京的时候的照片,她终于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那张照片,把王劼撕了下来,像刚才他给自己递请柬一样,把半张照片递给了他。
“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们俩不再是朋友了。”
不知道是高媛的话还是王劼转身离去的决绝,带走了许逸风身上最后的温度。
最后,他想去看看王劼上班的地方,他去过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在那里,他曾看到王劼和他的未婚妻吻别。
或许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疼痛就是来不及感知的一瞬间。
那天的天气很好,但他有点恍惚,完全感觉不到夏日的阳光和灼热的风。以至于在接近大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一个去那里上班的女孩。
她笑着向他道歉,可明明是他撞到了她。
许逸风看着一袭白裙的女孩,宛如天使。
这个世界很美,这样的蓝天,这样明亮的太阳和宏伟的建筑物,这样美丽的人,才有存在的意义。
而一无所有的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与此同时他看见一个举止怪异的人像是拿了一把刀,向那个天使一样温柔的女孩走去。
旁边的人发出的惊恐尖叫和从那个女孩身上蔓延出的鲜血把许逸风从臆想中拉回了现实。
如果他的生命还有最后的价值,或许就是在此时吧。
许逸风没有丝毫的犹豫,扑向了对着许雯的,那把锋利的刀。
作者有话要说: 珍爱生命,老天会赐你一个男模!
第24章 若竹
平生自认无愧于心,俯仰之间也未曾辜负过谁。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陈与同曾抱怨过父母对他的控制,遗憾过露水般的情缘,可是这些和那个笨蛋的经历相比,太渺小了。
那样坚强和乐观的一个人,没有被忍饥挨饿的日子击垮,也没有被穷凶极恶的歹徒杀死,更没有因为曾被抛弃和背叛就一蹶不振。那样热烈的生命,却仅仅是因为爱上了自己,就卑微如尘埃。
他想,许雯的一巴掌根本就不够重,他曾以为是自己爱的更多,原来竟是一些不尊重的施舍。事实上只有被爱的人,才会像他这般有恃无恐。
找不到任何辩驳的理由,时光却也不能倒流。他的喉咙酸涩,可是悲伤的权利他或许都不值得拥有。凭什么自以为是的人,要得到那样一心一意的爱,被他利用和浪费的爱。
他或许根本,就不配谈爱。
于建宇点了外卖,可他要是还吃得下去就太没心没肺了。许雯拿了冰袋给他敷脸,又再一次向他道歉。
真正需要道歉和安慰的人刚刚给他打了电话,关心的是他有没有按时吃饭,加班到几点,需不需要去接他下班。
愧疚和后悔纠缠在胸腔里那个跳动的器官上,不住压缩着那里面的空气。陈与同起身告别,他只想尽快见到那个,他辜负了的,纯真无比的灵魂。
从许雯家里出来,已经过了十点。秋夜的晚风习习,时而卷起一阵不小的旋风,吹在他脸上,把蒙住他眼睛的迷雾拨开。那些清晰的记忆中,均是某人爱他的证据。
只有他回家吃饭的时候,许逸风才会认真做菜,如果只是他自己,随便煮个面就对付了。他今晚恐怕也是凑合着吃了点速食。
有一天晚上加班到了八点去直觉吃饭,五菜一汤很是丰盛,大家纷纷表示是沾了审判长的光才能吃得这么好。离开的时候看到中午饭的外卖盒子也没有知觉,以为那三个人惯常地配合他俩秀恩爱。
那几天画家有点咳嗽,自己吻他的时候,只感觉到他的嘴唇起了些干皮,却忽视了他一回家就猛灌水的行为。没有一句关怀,也没有意识到,这个人也是要忙于自己的事业的。
许逸风根本没有这样无微不至的义务。可是他付出的,太多了。
以前每周家里会请保洁来打扫卫生,自从他搬过来,房东就把这事抛在脑后。
但家里永远是整整齐齐的,换下来的衬衫西裤也总是被及时送到洗衣店洗干净熨烫平整,再原样挂回衣帽间,甚至散落在房间各个角落的文件和资料到了上班的时间都会按照顺序摆在书桌上。
那个笨蛋看不懂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分类,怕弄乱了,就用最笨的办法,在每一沓上贴着便利贴,写着那些文件原本被搁置的位置,诸如“餐桌”、“沙发”、“床头柜”……如此笨拙的爱,如此真实和令人心碎的温柔。
这些事情在发生的时候就像黑白照片一样被一眼略过,现在却都涂满了新鲜的颜色,闪现在陈与同的脑海中。
他当时觉得许逸风标注文件的方法傻得可爱,现在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还有什么是他没注意到的呢?陈与同心酸得像是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轻轻一捏就能从呼吸道挤出眼泪,但记忆的影像仍不停歇地播放着。
有几天许逸风回来的比他还晚,早到家的人洗好了澡在床上躺着,还要把那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人捞过来揉搓一番,但是第二天,困得睁不开眼睛的人却总是准时给他烤了面包煮了鸡蛋热了燕麦奶,因为他喝纯牛奶会腹泻。
赖床十级患者接二连三的闹钟似乎再也没有响过,他所有的生活节奏都在配合自己,而被照顾的人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付出。
如果说这些琐事,自己没那么细心想不了这么多似乎也可以理解,陈与同苦笑了一下,这个傻B借口在他这个细致入微锱铢必较的职业面前根本立不住脚。
那么原则性问题,生日那天陈忠德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本应该明确表态自己是绝不会结婚的,因为要和身边的这个人永远在一起。但他既没多想父亲的话原本是冲着他旁边的人去的,也没意识到,这样的话,对本就不那么自信的那个人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那天晚上他好像格外的迎合自己,陈与同原本以为那是因为要分离的几天带来的不舍,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害怕失去。自己自以为是的深爱,却连这点自信都给不了对方。
许逸风凭什么自卑啊,他原本可以什么都不用怕的。他原本并不孤独,也没有忧愁,如果没有他陈与同,他的生活本可以平静又幸福地继续下去。
是他肆无忌惮打破了那份平静,却没有报之以同样的真心。陈与同想起刚才,许雯对他说的那句话:“许逸风说,让我不要怪你,因为你也很痛苦。”
这话如雷霆万钧,击破了他泪闸的最后一道防线。陈与同坐在车里,任由感动、悔恨、心疼和自责交织的情绪抽打自己的身体,良久过后,那些复杂的一切都消散了,他擦了一把脸,下车往家走去。
厨子接到家属加班不回来吃饭的电话后,干脆洗了洗进被窝躺下了。本来就不是眼泪多的人,小时候被许庆来教导男儿有泪太丢人,长大了之后就更没什么值得落泪的事。
许逸风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成狗是什么时候,仔细回忆了一下,很有可能是婴儿的时候。
幸亏许雯比自己哭得还惨,他的涕泪横流倒像是在配合许雯,显得她不那么尴尬。
许雯一定是担心他在陈与同结婚之后,走上曾经的老路。
奇了怪了,许逸风吸了一下鼻子,【陈与同会结婚】这个事实又差点把胃里的酸涩从眼眶里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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