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许逸风的语气平静,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比平时说话还要利落:“他们家人都很好。与非姐的两个小孩也很可爱,年龄不大,什么都懂,现在的小孩太牛逼了。还有啊,我还是第一次吃海参,那玩意看起来有点恶心,吃着还行……”
“还有螃蟹,真好吃,以前在新疆真没吃过这些东西,我都不知道从何下嘴,不怕你笑话,刚端上来的时候我都有点儿害怕。”
这些话像重锤般不断敲击着许雯的心脏,她太马虎了,从没注意到许逸风的菜单里缺少了海鲜这么一个类别,听着他对海参大闸蟹的稀罕,想起他平日里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而自己甚至没有带他去好一点的饭店吃顿饭。
这么看来,她也没什么资格指责陈与同的草率行事。她敛了脸上浮现的泪意,嗓音却仍有些颤抖,装作若无其事道:“ 是到季节了,明天我让你姐夫买两箱大闸蟹送去工作室,让你们吃个够。”
听她这么说,滔滔不绝的人难得腼腆了一回,笑着说: “ 行啊,让他们也尝尝,话说我还没做过海鲜,是不是蒸一下就行?”
他顺手关了车里的空调,关心地问:“许总,你是不是冷了?怎么听你说话带着鼻音呢?”
这样敏感和善良的人,自己的心事永远隐匿在明媚的外表之下,表露出的,却全是乐观和豁达。许雯下定决心,要确认陈与同的心意和态度,拼命压住翻涌的心酸,继续问道:“许逸风,我问你,陈与同就这么带你去了?那天,他是怎么介绍你的?”
不等许逸风回答,许雯接着追问:“他没有提前跟家人说你们之间的关系么?”
许逸风扭头看了她一眼,脸色稍显凝重,却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笑颜:“许总,你没事吧?”
“他生日嘛,想和家里的人一起过。嗨,人家一家人聚餐,聊的都是家里的事情,就随口问了我两句话,我一个蹭饭的,光顾着吃了,都不太记得了。”
他不会不记得,他只是不想说。陈与同是习惯了他父亲高高在上,无视别人的行为,可是许逸风呢?他就在现场,陈与同父亲的话,把他们的感情当做一时兴起的儿戏,亦或者,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绝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所以这段感情,迟早会结束。
许雯不知该说些什么,脑子很乱,她不知道许逸风到底经历了什么,仅仅是从陈与非的转述中获取的蛛丝马迹无法验证陈与同的态度。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车里弥漫,时间不长,另一个人打破了沉默。
“许总,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怕我受委屈了。不过他爸妈都对我很好的,与非姐和姐夫,跟你和我姐夫对我也没什么区别,再说他们能为难我什么啊?你别胡想八想的。”
“我虽然没吃过好的,还是挺矜持的,没给你丢脸。”
“再说我跟他这关系,一般父母哪儿能接受啊,只能说是朋友呗。”
许雯望着那张嘻嘻哈哈的脸,在夕阳西下的阴影中,看到了过去,病入膏肓的,自己的影子。
用尽全力假装自己没事,用尽全力假装自己是一个,值得被爱和拥有幸福的人。可当力气耗尽的时候,一切面具被撕破,一切伪装被卸载,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化为泡影,一切虚伪的快乐,也将消散成云烟……那个时候,他还能活下去么?
不需要试探,也不需要怀疑什么,许雯却坚持要确认一件事。她的眼泪早已决堤,从未想过原来爱能让人如此心碎,那种无法自拔却又万箭穿心的痛楚,她曾深深体会。
“你是不是爱上陈与同了?”她转头看向许逸风,问了一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太阳慢慢落入了地平线,只残留着一些并不明朗的反光,照的西边的云暗沉沉的,浓郁的深蓝色和晚霞在天边绘出一幅自然的佳作。白色的奔驰车缓缓停在人行道前,红灯一秒一秒地闪烁了六十余次,跳跃到黄灯,又变为绿灯。
许逸风松了刹车,平稳地向前驶去,轻声说:“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换了个思路,想到那个人英俊高贵的面容,那样的脸和神态一看就出自良好的家庭,是他发自内心羡慕的。
他低沉严肃的嗓音,话不多,不过最近好像有点变了,常常说一些和他气质不相符的话。
他聪明且理性的大脑,工作的时候,总是散发出的智慧的光芒。
最重要的是,他拥有一颗与冷漠的外在完全相反的,柔和且温暖的心灵。
他的工作看似要求绝对的冷静与客观,甚至是无情。可是只有许逸风知道,如果不能饱含着对人间疾苦的感同身受,是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裁决者的。
这个回答带来的绝望像一场雪崩,瞬间淹没了许雯。她无法自控地抽泣着,像是要把全身的水分排干。
“那,那你和他,在一起,快乐么?”她喘着气把这句话说完,拼命用手抹着脸上的泪水,并挤出一个笑脸,像个渴望童话故事般结尾的小孩。
“许总,你没事吧?你这是痊愈了么?”许逸风把车靠在路边停下,开了双闪,手忙脚乱给她抽纸。
回忆起水彩本上的字迹,还有那个爱心薯条,他愉快地笑道:“我当然快乐了,我能和陈与同这么优秀的人才在一起,简直是走了狗屎运。”
“你要是不舒服,咱们就掉头回去,让与非姐给你再看看?”许逸风又拧开一瓶水,递给哭得直打嗝的许雯,叹气道:“要不一会儿到家我陪着你,给你把饭做好,等姐夫回来我再走。”
许雯摇了摇头,直直地凝望着许逸风那双妩媚的,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她从那里面看到他对自己的担心,对陈与同的柔情,以及藏得很深的,只属于自己的悲伤。
许逸风见状,垂下眼眸,犹豫了良久,轻轻地说:“许总,你能不能,别怪他。”
“他其实也很痛苦。”
他终于一字不落地想起了陈与同父亲说过的话,玩玩罢了,没人会当真。
夜色已在不经意间降临,路边莫名挂起一阵狂风,打在车窗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许雯突然伸手抱住了他,很用力的一下,把许逸风竭力捂在胸口的酸涩撞了出来,他一边笑着一边说:“许总,你说,我怎么总喜欢这种,我配不上的成功人士啊?”
话音未落,许逸风才发现自己在哭,他的眼泪洒在许雯的肩上,很快濡湿了许雯的衬衫,羞愧对止住泪水没有任何帮助,许逸风咽了又咽,最终只能怪罪那个把他抱得喘不上气的人。
“许总,你,你看看你,把我的眼泪也招下来了,你这病还带传染的,你可真行!”
他的话已经把许雯碾得支离破碎,而泪水浇灭了许雯最后残余的希望。
陈与同什么也没做,他任由许逸风被如此轻视。爱一个人,就是把伤害自己的权利交到了他的手里,虽然现在施展这项权利的人并不是陈与同,但他怎么能对许逸风所承受的伤害视而不见。
“许逸风,你不会配不上任何人,不管别人,任何人怎么说,你都是最好的。”
许雯松开胳膊,他们之间从未像此刻,对彼此的痛楚感同身受。
许逸风轻笑了一下,叹道:“是么?可是我好像,帮不上他任何忙。”
他把头扭过去看着车窗外面,路上的行人被骤起的狂风吹得东摇西晃的。车里仍然是宁静和温暖的。
停了一会儿,他再次启动了车,把许雯安全送到了家。
知道今天许逸风从云南回来,陈与同特地早早结束了工作,打算按时下班,温存一番。
收拾东西打了卡之后,却突然接到了许雯的电话。
“许雯?什么事?”他首先想到的是许逸风跟她在一起,或许是晚上要一起吃饭。
“你下班了到我们家来一下,于建宇在法院门口等你了。”许雯的声音冷冰冰的,那种语气和她甜美的嗓音判若两人。
陈与同笑了一下,这怎么还跟押送犯人似的。他一路小跑下了楼,看见于建宇的车停在法院门口,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哎,陈与同。”于建宇降下车窗,一脸坏笑:“我是不是该管你叫弟妹了?”
“行,姐夫。”陈与同笑着上了自己的车,跟上于建宇。
进了家门,发现屋里暗沉沉的,于建宇有点疑惑,给陈与同拿了双拖鞋,把客厅灯打开。
许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雯雯,你怎么不开灯啊?”于建宇走过去,陈与同跟在他身后,往厨房瞅了一眼,没看见许逸风。
许雯站起来,于建宇被她脸上的表情吓了一大跳,他还没品出那是什么表情,许雯几乎是跳起来,抬手冲他背后的陈与同,狠狠来了一巴掌。
这一下让两个男人目瞪口呆,于建宇更是魂飞魄散。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宽敞的客厅里,许雯泪流满面,抬手准备再来一下的时候,于建宇终于反应过来,扑过去紧紧抱住许雯,把她按倒在沙发上。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牢牢锁住许雯,一条命霎时丢掉了半条,却不敢大声,只怯生生地问道:“雯雯,雯雯啊,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他感到许雯的身体在抽搐和挣扎,这样的状态哪怕在她病得最严重的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他看了一眼呆站在那里的陈与同,跟自己一样恐慌和茫然。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于建宇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放松了一些,但他一点也不敢放手,仍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背上冷汗直流。
许雯的表情狰狞,脸上全是泪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痛和恐惧揉在于建宇胸口处,撕扯着他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
他腾出一只手用袖子给她擦着脸,惊惶地问:“到底这么了?你哪儿难受?告诉我,别这样……你别吓我……求你了……”
陈与同见到这一幕,想了半天仍想不出不出许雯是出了什么事,前两天他姐姐陈与非还跟他说,许雯情绪稳定,不再需要治疗了。
但许雯现在的样子,似乎是受了不小的刺激。他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低声问于建宇:“建宇,要不要叫个120啊?”
他的话提醒了于建宇,于建宇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不好的念头,这情况太突然了,他含着泪问:“雯雯,你还好么?咱们,咱们去医院好不好?”
许雯摇了摇头,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的委屈终于释放了,胳膊缓缓搂住他,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这个举动让于建宇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心脏,重新落回了胸腔。
又过了半晌,许雯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平静,于建宇这才小心翼翼松开手,把她扶正了在沙发上坐好,让她能平顺地呼吸。
陈与同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许雯抬眼看了他一眼,半侧脸微微发肿。她把水接过来喝了,把气喘匀了。于建宇在她旁边紧握着她的手,仍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对不起。”许雯低声说。她在等待陈与同的时候,想的是许逸风因为爱他,把自己放在了很低很低的位置。她有点恨他,却也无能为力。明知道会被伤害,是许逸风自己选择了走向爱情。
许雯看了一眼身边的于建宇,被她刚才的举动吓得不轻的样子,哽咽着朝他道歉:“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啊。”
于建宇帮她把乱了的头发理好,从茶几上拿湿纸巾给她擦了脸,而自己的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他叹了口气,对挨了一巴掌的人苦笑道:“陈与同,你要是想还手,就打我吧。”
陈与同没说话,他在等待许雯给他一个解释,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已经猜想到,这个解释与许逸风有关,所以他一点也不在乎刚才挨的那一下,现在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陈与同,你知道么?”许雯望着陈与同,缓缓地说:“许逸风,救我的那天。”
“他不是去救我的。”
“他是去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难过。
第23章 消炭
中考完,许逸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画画,到了固定的时间,就去王劼家呆着,把家腾给郭月芝和那个他从来没碰过面的陌生的男人。
有时候,干脆就在王劼家住下,相比自己家,王劼的家里的环境十分简陋,连个淋浴都没有,洗澡的工具是个大铁盆子,两个人互相给对方身上泼水。
他的父母没读过书,靠种地为生,学习和生活上对王劼的管理和照顾约等于没有,任他自生自灭,对许逸风自然也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粗放。但许逸风常常有种错觉,这里才是他的家。
出分后,许逸风和高媛作为美术特长生被二中录取,王劼的成绩很好,班主任推荐他参加二中的补录考试。
“去市里上高中?”王义新听到儿子的中考成绩喜忧参半,去年种地亏了几万块,现在还欠着连队的包地款,儿子争气,他这个当爹的自然骄傲,但经济上的负担也确实不容忽视。
许逸风从两个大人愁云密布的脸上看出了端倪,他放下筷子,祈求道:“叔叔,阿姨,我们老师说,如果他能考到重点班,是可以免学费的。”
可是住宿费和伙食费,对现在的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王义新狠狠抽了口烟,看着两个孩子眼睛里期盼的目光,实在没办法拒绝,叹气道:“考吧,要是能考上,就去。不过……”
王劼和许逸风对视了一眼,低头对父亲说:“画画就算了,反正我画得也不怎么好,怪浪费钱的。”
那天晚上,两个少年躺在一起,那张砖块和木板垒就的小床随着他们俩的个子蹿过一米七,竟显得有点短窄。
“你一定要去。”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微微出了汗,许逸风侧过头,发现王劼也侧着头看着他,没有移开视线,悄声说:“我们三个人,要永远在一起。”
对面的少年,黑色的眼睛比黑夜更加明亮,无比坚定:“嗯,我一定会考上的,你以后,要好好画画,把我的那份也画了。”
他们长大了,身体在发育,青春的萌动像是雨后的春笋,很多事不需要指导和教学。
在昏暗的房间,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许逸风凑过去,嘴唇碰了一下比黑夜更加明亮的,黑色的眼睛。
第二天,许逸风回到家,见到了消失很久的许庆来,他和郭月芝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存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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