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从客厅到厨房的那几步路走出了朝圣的姿态,看到许逸风的时候,全身的紧张又瞬间放松了下来,笑声也忍不住从嗓子里溢出来。
许逸风穿了个长袖的围裙,怕他被油溅到,江雪梅还强硬地给他戴了个带纱巾的帽子,就是那种中老年妇女在大马路上骑自行车会戴的防晒神器,一身混搭让大厨看起来十分喜感。料理台上放着几个盆子,分别是炸好的小黄鱼、麻花和刚出锅的炸糕。他捞完油锅里的又拿了个小碗,用筷子挑了一个冒着热气的豆沙馅的炸糕端着给门口乐不可支的人。
“吹吹先,刚出锅的,很烫。”他把筷子递给陈与同,一手端着碗,一手掀了面前的纱巾,那动作颇有掀起你的盖头来的范儿,看得陈与同怦然心动,见他额头上有一层薄汗,先伸手去擦了一把,然后才夹了碗里的炸糕。
江雪梅没去打扰,插完花去里屋拿出晒好的运动服放在次卧,又把陈与同脱在沙发上的羽绒服收到衣柜里。时隔一年半再次见到这个大小伙子,却和记忆中的形象不同。
还是那么英俊,穿着考究的西服,也还是那么文质彬彬,不过那双睿智的眼睛中却多了些人情味。
此时那双眼睛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许逸风,可只能看着不能干点什么,让被看的人有点受不了,收了碗把陈与同往厨房外面推:“吃完就得干活,先去换个衣服吧。”
等陈与同换好衣服再回到厨房,发现大厨已经收拾完炸物,开始切菜了,利落的刀工像是一场表演,边切边吐槽他:“我的天老爷,看你炒的那一盘也能叫土豆丝,那是土豆条,是不是醋搁多了,颜色也不怎么样,一会儿拿着我的丝,再练练。”
“没问题,不过你能先说说,为什么那个床,是那个颜色么?”陈与同挽了袖子,捞了个板凳坐下开始扒蒜,想到刚才去换衣服看到的满眼的红,总觉得晚上会有点睡不着。
许逸风的刀抖了一下,他从来不讲究这种事情,因为次卧原本就是许雯的卧室,那套床品应该是她和于建宇新婚的时候买的。他当是过年才换的,可陈与同一来,好像就有了别的意味。
他老脸一红,接过剥好的蒜瓣用刀背拍了两下,欲盖弥彰道:“不爱睡睡书房去,惯得你。”
陈与同撑着膝盖站起来,擦了炒锅里的水,打燃燃气灶,火苗窜出来的声响中他低低地说了句:“爱睡,你。”
过完初一,肉就有点吃不动了,所以除了一个尖椒五花肉片,其他全是素菜。陈与同本来还担心饭桌上冷场,可是他忘了天津话自带相声音效,江雪梅礼貌地问完他父母的身体状况,画风就变成了街坊领居间家长里短的趣事,许逸风在一边笑得喷饭,带得他也跟着捧腹。
又说到许雯这段时间还撺掇她找个老伴,不过她一点这个念头都没有。和许雯的父亲是少年夫妻,致富发家后感情仍然没变,就这一个女儿,找的婆家也不错,现在有了许逸风,儿女双全的日子过得挺幸福,她很知足。
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亲密的样子,她竟然一点别扭的感觉都没有,有人或许会说,那是因为许逸风不是她的亲生的,江雪梅也不是没有扪心自问过这个问题,如果亲儿子领了个男朋友回家,她可能做不到如此淡定和宽容,但是这一刻,有情人神仙眷侣就在眼前,他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视都那么真挚,每一丝笑容都那样幸福,江雪梅知道那种感情是什么,她想对这份爱表达真诚的尊重和祝福。
“与同啊,阿姨这两年生生死死都经历过了,之前她爸爸刚走的时候,也是有点想不开。总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又遗憾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享受享受。”
说起来她还是有点心酸,不过很快又笑起来:“大过年的不该提这种不高兴的事,你们还年轻,年轻人不是都要做自己么,当父母的一时想不通,时间长了也只能接受,在咱们国家,孝道大于天,可是啊,阿姨见过这么多人家,没有哪家的父母,能真赢过孩子的,赢了,也是输。”
其实不止江雪梅,许逸风也看出身边这个人情绪不对,笑完就沉默地夹菜吃饭,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和老父亲的沟通失败。他在脑子里盘算着要采取点措施来安慰一下这个人,实在不行就牺牲一下色相。
于是吃完饭,江雪梅就很有眼力见地要去给姥姥和舅舅家送炸好的各种,还此地无银地大着嗓门说她晚上在姥姥家住,让他们自己在家“玩儿”,闹得俩大男人脸红得抬不起头。
等江雪梅出了门,陈与同终于放松了脸部的笑肌,可有个人不惯着他,也没把他当客人,理直气壮地让他洗碗,自己则跑去洗了个澡,说是炸了一上午,一身油烟味,不方便一会儿卿卿我我。
平时也没见他这么讲卫生,不过等陈与同擦干煤气灶,被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从脖子后面凑过来亲了一口之后,纠结的心情似乎变得好一些了。
初一来家里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何冰一大早就来了,他算是陈忠德一手提拔的各路人马比较务实的,升的也快,就是这两年体制一直在优化精简,很多具体的事务也不得不亲自上手,虽然是个院长,但工作量不比陈与同少多少。
他先是和陈忠德讨论了一阵近期颁布的司法解释条例,又夸赞了陈与同一番。在院里他从没把陈与同当“领导家的小孩”,通过这半年的观察,他也发现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陈忠德是他敬佩的领导和前辈,而他的孩子也同样优秀,没有纨绔子弟的习性,这又让何冰油然而生了一股崇拜。
可这样优秀的人才,老陈肯定是希望他有更好的发展,三院是不错,不过要真是只靠自己,那绝对是漫漫长路,再者说陈与同又何必放着他老爹这个靠山不靠呢。何冰心知肚明,却仍有私心,还是抱有一丝侥幸,聊完了正事就开始铺垫,明里暗里都不想放过陈与同。
陈忠德早看出来他这个弟子的花花肠子了,等家里客人走差不多了,也不跟他打太极,单刀直入道:“冰啊,你们院老贺是不是该退了,他那个副院长当得挺舒服,大事都是你忙前忙后的,小事也用不着他操心。内部选拔考试就是个流程,大家都是专业的,最后升谁不升谁,那还是不你定?”
这已经算是个妥协了,再亲的弟子也比不上自己的亲儿子,他要真是不留情面,把何冰抹下来直接让陈与同去当正院长也不是多难的事。
可陈与同才来半年啊,何冰想,别说升职了,就是想加点工资也得低调。副院长这个位置他本来是打算留给朱越的,不管是从工作能力还是社交关系,朱越都比陈与同要成熟一些,更不用说他是全凭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陈与同在旁边想接茬,说自己不够格,可陈忠德又先一步开了口:“与同就是太实诚了,不会主动争取,也怪我把他保护得太好,什么心都想替他操。我那个屋子里也都是一些老菜帮子,有几把椅子怕是就要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要说前面的话算不上是威逼,那后面这句可就妥妥的是利诱了。何冰说到底也是个在体制内混饭的人,这种暗示要说不心动就太虚伪了。他干笑了一声表示明白了,那一刻陈与同只觉得他和朱越的友谊要完。
何冰还忙着要去各处拜神,家里也就没强留他吃中午饭,到了下午袁爽果然带着冷澈来送帖子了。
陈与同还沉浸在上午的郁闷中笑不出来,但他的老父亲居然一脸的喜气洋洋,一点没有儿子丢了儿媳妇的失落。收了喜帖之后还热心地推荐陈与同去担当伴郎,场面一度和谐得像是在做梦。
不过梦终归是要醒的,陈忠德言笑晏晏:“小爽啊,叔叔也算看着你长大的,冷澈他哥是我们家的女婿,你们俩在一起咱们以后就都是亲戚了。他们冷家传宗接代的任务与同他姐姐算是完成了,我们家还没找落呢,以后要是遇到合适的女孩子记得给与同介绍介绍啊。”
他的严厉和冷漠好像只对着自己家两个孩子,对外人既和善又圆滑。袁爽从小就不怕陈忠德,虽然他话里话外是在说她身体不好,暗示老陈家还是需要一个康健的儿媳妇完成历史使命,父母有这种想法无可厚非,她并不会怨怼这位长辈。
不过她不知道在陈与同生日的时候许逸风就已经闪亮登过场了,照她对陈与同的了解,以为他还没有在家人面前出过柜,又怕刺激到两位老人,只能含糊其辞道:“叔叔阿姨,陈与同有对象,不需要我给他介绍,等他们感情稳定了,会带回来让你们瞧瞧的。”
对象是个完美的中性词,冷澈此时不会多嘴,只顾着给大家削苹果。郑汝芬心里有数,不想点破,塞给袁爽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首饰盒子,说是新年加新婚祝福,反正这玩意许逸风也用不上。陈与同感谢袁爽帮他开脱,而且话说得也恰到好处,他打算等晚上客人都散了,再和父亲认真聊一聊,从工作到爱人。
不过陈忠德没给他拖延的机会,那笑容还是温和的,只是语气非常冰冷:“我也是不懂你们年轻人,说没能耐吧,主意一个比一个多,天天嫌弃我们管得多,耽误你们发展。可要说有能耐吧,事业家庭又都要让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东西操心,连谈个对象都不能光明正大了,那对象是有多见不得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老陈说话总是这么扎心,淦。。
第50章 勿忘草
陈与同的心像是被人踩在碎玻璃渣子上碾了几下,身体又像是在潜水,不断下沉的过程中,肺部承受的气压越来越大,他快要窒息了。
可袁爽从头至尾都没有露出半分不快或尴尬的神色,她像是没听出来陈忠德在暗示她的身体状况,也轻而易举地接住了老爷子那句戳心窝子的话,她的声音在陈与同耳中像是虚无缥缈的幻觉,她说:“您说得没错,我们呐都还得继续努力,不过我们的目标不是超过谁,也不是让谁羡慕和佩服,就算最终没能实现父辈的愿望,只要无愧于自己的心,就不算辜负此生。”
说完后她看了陈与同一眼。那个神态他很熟悉,因为许逸风偶尔也会那样望着他,在那样的目光下他不会再自责,像是得到了神的宽恕,赦免了他的懦弱和沉默。
陈与同当时没注意到,其实陈忠德也在看他。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陈忠德知道自己真的老了,他的地位已经足够高,也隐约明白在制度的更迭下,儿子可能到不了他这个位置。他看着陈与同,有个瞬间竟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他的儿子小时候成绩优异,聪慧敏锐,长大后品格出众,成熟稳重,喜怒不形于色,工作上从没打着自己的名号偷奸耍滑,生活上也十分自律,没有任何恶习,所有认识陈与同的人对他赞不绝口,也深深羡慕身为父亲的自己。
可是为什么这样完美的一个人,却不自由也不快乐。
那天晚上陈忠德问了一个问题,让陈与同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陈与非两口子带着孩子回来了,他就立刻交了班,像个逃兵,飞快地离开了家。
现在的他躺在一张令人上火的红色双人床上被质问着:“陈与同,昨天你怎么不接我电话?”
思绪被拉回当下,有个乱糟糟的鸟窝抵在他的颈窝,还有个总也闲不住的手在他耳后撩拨。陈与同攥住那双修长的手握在胸前。
他一直没有午睡的习惯,午饭吃得饱是有点犯困,不过大白天地和许逸风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墙上挂着许雯和于建宇的婚纱照,对着他们俩行注目礼,所以除了不自在之外,并没有什么情调。
他简要地把昨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他深深怀疑是不是这枷锁得等到他父亲不在人世了才能解脱,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闪电般划过,劈得他打了个颤。
屋里的暖气很热,许逸风却硬要挤在一起,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都搭在他身上,像是看出了他的愧意,亲了亲他的唇,笑眼弯弯:“袁总才不会因为这点事不高兴,你不用觉得对不起她,年前的账她还没给我结呢,说是拿着我的钱去搞收购了,看在她为了你挨了你爹两句骂的份上,到时候我少收点利息。”
陈与同笑不出来,当时他既没有维护袁爽,也没能维护许逸风,可他们俩却对他永远的宽容。他觉得很惭愧,闭上眼睛说:“谢谢许老板了。”
许老板支起胳膊,用手把他的眼皮撑开,又说:“工作的事,你跟你们院长直说,干不了副院长的活,不行么?”
他的眼神非常温柔,语气却还是平时那样吊儿郎当:“你都这么大了,你爸指定揍不动你了,对吧?”
陈与同仰脸躺着,感受着温热的气息洒在脸上,叹道:“我小时候他也没打过我。”
“操,这都能让你秀一场?”许逸风拍了一把他的脸,笑道:“不过你爸就是不动手,也挺恐怖的,我估计犯罪分子看到那张脸,听到那说话的声音就认罪认罚了。”
陈与同想起有一次在饭局上听人调侃陈忠德,说他审理的一个案子,刚开庭,开口核对被告身份的时候就把人给吓哭了。
见他不说话,许逸风伸出胳膊,把袖子往上撸了一把,露出大臂上那道疤:“陈与同,你看我,胳膊上这个疤,不是救许总那天被那个人渣划的,很早就有了。”
被勾起了好奇,陈与同侧过身看着对面的人,那道伤痕很整齐,结疤了之后像是一根细长的树枝,落在四周的小花刺青就像长在上面,有种哀而不伤的美感。他用指腹轻搓着那条枝丫,听许逸风继续说。
“我是从五年级开始学美术的,当时我爸是反对的。他觉得琴棋书画的是女孩子干的事,男孩就应该和他一样,长成一个浑身腱子肉的糙汉。”
陈与同扯了一下嘴角,笑得很勉强,却伸手捏了两把画家柔软的肚子。许逸风一直都瘦,以前的腹肌大概是瘦出来的,现在稍微长了点肉,就需要用力想象和感知才能触到一点若有似无的肌肉,不知道是这种违和感还是在这个人身边本就轻松,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把许逸风气得直瞪眼:“说正事呢。”
“不过我妈支持我,后来我爸也就不说什么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妈把以前的老房子卖了,新疆的房子不值钱,也就够我去法国一年的学费,不过那也是我妈能出的极限了。”
“她有了一个新家,我也成人了,按理说这钱算是借了。后来其实我也连本带利还了。”
他沉默了一下,看来钱的去向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爸当时肝出了问题,要做手术,他后找的女人带着孩子跑了,可能是报应,谁让当时是他出轨在先,抛弃了我们娘俩。我大学以后他就没管过我,我妈恨他,总跟我念叨那些恨,可是他毕竟是我爸,我也不忍心看他等死。就给他交了手术费和住院费,算是报了生养之恩吧。”
“我没瞒着我妈,家里地方小,也瞒不住,我跟我妈说这事的时候,她正好在切菜,拿着刀就冲我脸上来了,我就伸胳膊这么一挡,你看,这口子这么长这么深,她得有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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