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池就退到一边去了。
低着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身边人来人往的也没见她抬头,很专注的样子。
“葛苇。”
陈导的声音传来,葛苇收回了目光。
陈导这种严肃派的导演,从来都是直呼人大名的,葛苇这种嘻嘻哈哈不正经的性格,还真有点怕她,跟被教导主任点名似的。
陈导走到葛苇身边:“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啊,有把握么?”
说到演戏,葛苇就不紧张了。可能这就是她人生里唯一擅长的事,她就是为演戏而生的。
“陈导。”葛苇笑得懒洋洋的:“我什么时候掉过链子?”
陈导确实对葛苇之前的表现都很满意,难得笑了一下,再次提醒她:“保持住啊,没有心,眼神里什么都不能有,放空。”
葛苇怔了一下。
陈导事忙,这会儿又被灯光组的人叫走了,没有发现葛苇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
“没有心。”
“眼神得是空的。”
葛苇反复咀嚼着陈导刚才叮嘱的两句话,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有点讽刺。
分明她从进这个剧组开始,眼神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满的,装着一个从来不看她的人。
偏偏一上镜头,就要做出一副目空一切的姿态。
“Cao。”葛苇觉得头有点疼,骂了一句:“跟人格分裂似的。”
要是人真的能够没有心,就好了。
******
葛苇一走进镜头,眼神就变了。
葛苇是那种明艳卦的长相,平时不做什么表情都自带一股媚劲儿,用韩菁的话来说就是妖精转世。
但一走进镜头,眼神立刻冷下来,连带着整张脸都冷冽了下来,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像北方的冬。所有的枝干都是光秃秃的,被冷冽的空气冻得发硬,抹灭了一切生命的痕迹。
这就是戏里的葛苇,一袭黑衣,一根红发带,一匹瘦马。
孑然一身,走在这黄沙漫天的茫茫天地间。
她是要去屠城,心里很清楚,这一段路,是有去无回。
她注定要死在那里。
不过她不怕,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怕呢?早在她和师傅来到这西域小城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那时的来路,也与现在很像。
两个人影,一黑一红,同样的瘦削,牵两匹瘦马。
走过中原,走过江南,走在这茫茫天地间。
师傅心系天下,知道那西域小城,为外族所侵。奈何朝廷奸臣当道,疲软无力,根本指望不上。
她带着唯一的徒弟往西走,一路行侠仗义,最终的目的是一座西域小城。
小城的边上,就是敌方城池。她带着徒弟,要凭一己之力,去屠城。
哪怕死在那里,有去无回,也无悔。
只是旅途中发生了意外的插曲,徒弟侠女在西域小城找到了炼丹炉里的宝剑,一剑结果了师傅的性命,让她从不老不死的诅咒中解脱。
让师傅不用再去敌方城池,去受那万箭穿心、又不能死去的苦楚。
接下来,师傅的遗愿,她要一个人去完成。
侠女拎着一把剑,头顶的发带随着西域的狂风,飘飘欲飞,红得像血。
城池中黄澄澄的一片,已经开始冒头。
那是敌军头盔的颜色。
侠女以剑指天,高喝一声:“杀——!”
她冲过去,向着敌方的千军万马。
手中的剑,舞出翩翩剑花。剑砍得钝了、有了缺口,又抽出腰后别着的另一把。
她带了十把剑,决心把这十把剑,都砍到钝得不能用的地步。
敌军无人近得了她的身,她在一片铜黄色的敌军铠甲间,像一只染血的黑色蝴蝶翩翩起舞,掀起死亡的气息。
敌军调来箭队,不惜以射伤自己人为代价,一箭箭射向侠女的方向。
侠女站了很久,舞了很久,终于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顾晓池站在镜头之外,躲在一片灯光后的阴影里,看葛苇演戏。
葛苇演戏的时候,从来都是全心投入,一定不会发现,顾晓池站在镜头外看她。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顾晓池才敢看葛苇。
看着葛苇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缓缓阖上了双眼。
戏外的陈导喊了“卡”,只拍了这一条,就过了。
现场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泣之声,葛苇演的投入,现场围观的人看得更动情。
还有人在鼓掌,葛苇却一直躺在那一片血泊之中,没动。
不知道她出戏了没有,一时之间,也没人敢过去扶她。
顾晓池站在角落,距离葛苇倒下的地方反而很近,此时镜头里的灯光熄了,场内场外的亮度一致,她反而能够把葛苇的脸,看得更清楚。
葛苇双眼阖着,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是一种解脱。
她的手脚舒展,好像早已经很累了,等待着这样一场死亡的到来。
顾晓池的心里忽然很慌。
她一时分不清,感受到死亡带来的解脱的,是戏里的侠女,还是戏外的葛苇。
片场嘈杂的那些声音,人的呼喊声、脚步声、移动大型布景的摩擦声,混成一片,在顾晓池的耳朵里,变成了尖锐一片的呼啸,好似隔着很远的距离,刺耳的,又模糊的。
顾晓池不知为什么,耳朵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声音,好像猛烈爆炸之后的余音震颤。
她意识到,也许她是耳鸣了。
顾晓池的嘴唇动了动,尝试着喊了一句什么,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发出了声音没有。
躺在地上的葛苇却好像听到了,眼皮动了动。
顾晓池又动了动嘴,用她自己听不到的声音,又喊了一句刚才的那句话。
葛苇还是躺着没动,不过双眼睁开了,目光越过矮的楼,黄的沙,越过布景天地间的一切苍茫,落在了顾晓池身上。
刚才顾晓池用自己听不到的声音,无声喊出的那句话是:“苇姐,别死。”
葛苇笑看着顾晓池,用嘴型说了一个字。
顾晓池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葛苇确实没有发出声音,还是因为她耳鸣了听不到。
总之在顾晓池的耳朵里,葛苇用无声的一句话,回应了她无声的一句话。
葛苇说的那句话是——
“傻。”
第67章 天黑
葛苇正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顾晓池就被John叫走了。
葛苇一个人,走到顾晓池刚刚站过的那片阴影里,有点愣神。
她也不知道刚才那种情况,算她跟顾晓池说过话了,还是没有。
她觉得顾晓池在一片喧嚣中,悄悄跟她说了一句话。
她也无声的回应了一一句话。
可现在这里空荡荡的,刚才一瞬间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场错觉。
那下次见面的时候……还要尴尬的沉默吗?葛苇有点犹豫。
说好了诀别,又想再见。真的见了,偏偏更为难。
葛苇扯起嘴角笑笑,挺嘲讽。
“笑什么呢?”
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
不是顾晓池,却是乔羽。
她刚才,在看葛苇拍全片最后也是最高潮的一场戏,还没去换装。
此时走到葛苇身边,两人都是一身的血。
偏偏乔羽问的还是:“收工了去玩天黑请闭眼么?”
葛苇指指两人身上:“我们还需要被再杀一次?”
两人都笑了。
葛苇说:“不了吧,今天挺累的。”
她指今天演完了全片最高潮的一场戏。她这种体验型的演员就是这样,演一个角色,就要调动自己全部的情绪去代入。
挺劳心劳力,跟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一样。
所以很多挺优秀的演员,职业生涯都不太长。
乔羽却坚持:“去吧,我好不容易攒一个局。”
葛苇说:“好吧。”
从慕雨的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就总是这样。
乔羽一坚持,葛苇就没办法。
******
好在今天拍的挺顺,收工不算太晚,九点多就收工了。
乔羽让助理先回了,自己开一辆车,把葛苇载到一家会所。
“包间订好了,其他人应该先到了。”乔羽说。
其他一些演员和工作人员,收工更早一些的,已经陆陆续续过来了。
葛苇点点头,下车的时候跟乔羽说:“你先进去,我在门口抽支烟。”
乔羽笑着点头。
七月的夜晚,空气里也是燥热的气息。天空不再是冬日的浓黑,而是一片墨蓝里,泛着一点点瑰丽的紫。
今晚看不到月亮,反而能看到一颗星星。只一颗,挂在天边,挺耀眼的。
葛苇正抽着烟在那儿抬头看星星,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这会所挺私人,平时来的人少,这个点,葛苇估计又是她们剧组的人过来了。
低下头看过去,一愣。
竟然是顾晓池。
顾晓池也是明显一怔。
两人好像都没想到,乔羽在叫了自己的同时还会叫对方。
葛苇夹着指间的一支烟,犹豫着,正准备开口问顾晓池要不要来一支,顾晓池就拔腿,走到一边去了。
这会所阵仗挺大,装修是那种低调的奢华。仿古建筑的门楣,足有几米宽。
葛苇抽烟时,怕站在正门口被什么人认出来,特意往左边角落站了站。
所以顾晓池径直往右边角落走去,躲到那里去抽烟。
呵。葛苇在心里笑了一声。
她现在深刻怀疑今天片场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觉。
当她所饰演的侠女万箭穿心,自己豪横的把箭全都□□,倒在地上血流如注而死,决绝又惨烈。
那一刻侠女的情绪却是,得到了一种莫大的解脱。
起初葛苇是在努力把自己往那个角色里面代入,想象如果自己真的没有心,该是何等潇洒决绝。
等到她迎来死亡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真的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令人意外。
她倒在地上,片场很静。
静到她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而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因为代入了角色,葛苇却觉得,自己距离死亡,很近很近。
而且可怕的是,她真的感觉到了那种解脱。
脸上的表情,连葛苇自己都说不出,是真的,还是演的。
她就那样躺着,感受着死亡带来的阵痛之后,随即就是抛下一切的轻松。
其实她听到陈导喊“卡”的声音了,只是遥远而模糊。其他人怕葛苇还没出戏,也不敢来扶。
索性她就这样静静的躺着,也不知道自己要躺多久。
偏偏听到有人在她不远处喊:“苇姐。”
熟悉又清冷,带着一些急切。
是顾晓池的声音。
葛苇的眼皮动了动。
顾晓池的声音不大,葛苇却意外听得很清楚。顾晓池在叫她:“苇姐,别死。”
这傻孩子,看演戏看得太投入了么?葛苇在心里笑。
她为了顾晓池,睁开了双眼。
一瞬之间,真实的世界回来了。片场的人声,走动声,搬动大型布景的摩擦声,突然之间都回来了。
她再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死亡的感觉,却反而飘得越来越远,不再能体会到了。
她用嘴型无声的,对顾晓池说出了心里的那个字:“傻。”
现在葛苇抽着烟站在会所门口。
夜晚的风,吹在身上都是热的。她穿一件黑色敞领的衬衫,后背都被汗黏着,她伸手从领口摸进去,锁骨上都全是汗。
牛仔裤太厚,包在腿上很不舒服。也不知今天自己发什么神经,还穿了一双短靴。
她自己穿的黑,眼前树的影子,天的颜色,就连会所门口停着的车子,都是黑的。
唯独眼尾一抹白。
顾晓池自顾自走到右边去抽烟以后,葛苇不好再看她。
干嘛呀,还巴巴的偷看,显得自己多上赶着似的。葛苇撇撇嘴。
顾晓池都这么坚决,按葛苇给自己的人设,不是更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么。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偏偏眼睛不怎么听话,虽然不能往那边看,眼尾却禁不住的,总往那边瞟。
其实不转头的情况下,也瞟不到个什么,就是一抹白。
葛苇知道,那是顾晓池身上白T恤的颜色。
其实顾晓池穿衬衫的时候比较多,也许是这几天热的出奇,比往年同期的温度高出高几度,她难得看顾晓池穿了一件白T恤。
薄薄的,有点透,但少女里面穿的是一件白色带小背心,也看不到什么。胸又平,一点不性感,反而挺清新。
领口有点大,从脖子处挂下来,露出一字型的锁骨,很好看,像她本人一样,透出倔强的意味。
顾晓池从来都穿得简单,她这个人,是一点意识不到自己的好看的。
偏偏葛苇听到剧组有两个小姑娘在议论:“服助好像是美院的学生,之前参加过《她彩》的。”
《她彩》这个节目有葛苇和乔羽加盟后,重点都放在了她们俩人身上。其他选手镜头本来就偏少,顾晓池又提前退赛,不算节目里最亮眼的。
加上这节目策划得太复杂,想要的又太多,收视率并不如预期,顾晓池这种参赛选手,身上的热度很快就退了,所以现在能平平静静来剧组当服助。
偏偏顾晓池的这副好皮囊,没法让她平静。
那两个小姑娘,议论起顾晓池就停不下来:
“小姐姐长得真好看,又不爱笑,奶凶奶凶的。”
“你说我去找她要微信,她能给我么?”
葛苇撇撇嘴。
原来不只她一个人在悄悄看顾晓池。原来不只她一个人发现顾晓池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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