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长老朝前挥了挥手,“去吧,快去。别误了时辰。”
男孩抱着古琴,忐忑地迈动步伐,走进了漆黑幽深的魔宫里。
头顶圆月硕大无比,冷冷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教他打了一个寒颤。
魔宫大殿的门敞开?着。
幽幽阴风从身边吹拂过去,宫殿旁种着的一排泪竹沙沙作响。
初岚犹豫了半晌,还是走了进去。
大殿昏暗,高座上似乎坐着一个黑影。
初岚不敢抬头看。
他跪下来,将古琴放在身前,低声道:“初岚奉命来为尊主抚琴。”
座上之?人没有回应。
初岚只觉得背脊森然,仿佛被什么极恶的凶兽盯上一般,他咬了咬唇,只能硬着头皮开始抚琴。
他练琴已经练了有十余年,连教琴的教习也夸他琴艺上佳。他有信心弹奏不会出错。
琴弦声响起,琴音涓涓流淌在森冷大殿之中,带来一点轻柔舒缓气息。
初岚闭着双眼,娴熟弹奏出手中琴曲。
没有出错。
他刚微微勾起一点笑,忽然之间,脖颈却似乎被什么阴冷的东西缠紧扼住,他被迫惊恐地仰起头,手中琴弦发出巨大的声音,竟是生生在他手中断裂。
他看到了此生难以忘怀的恐怖一幕。
无数横斜的阴影爬满了整座大殿,最中间高高的座位上一道狭长阴影不似人形,只有两点猩红如灯笼的光在注视着他。
邪恶的。凶戾的。难以形容。不可名状。
而此时正在扼住他脖颈的东西,竟是他自己的影子。
“谁让你进来?”
阴沉嘶哑的声音。
初岚被禁锢住呼吸,浑身抖索着,只想退避。
却不可动弹。
无处退避。
那座上的怪物盯着他,整座宫殿中都是横斜狂乱的阴影。他仿佛坠在一个怪诞荒谬的恐怖梦境之?中,唯有窒息濒死的感觉是真实。
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白衣被影子?剥开,苍白的碎片像白绫在空中飘摇,他感觉到冷,曾设想过的事情即将要到来的时候,他却完全没有即将得到恩宠的欢悦,只有无尽冰寒恐惧。
他闭上眼。
却忽然感觉到身体一轻,而后被重重抛飞出大殿,坠在外头青石地板上。四肢百骸欲碎。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滚。”
那嘶哑声音透出渗人的杀意。
“别再穿着白衣到本尊面前晃眼。”
断成两截的古琴也被扔了出来,初岚瑟瑟发抖坐在地上,发觉大殿殿门已经紧闭。
他抱起古琴残骸,踉踉跄跄地奔逃出魔宫,不敢回头看一眼。
而大殿之?中,此刻已恢复幽暗寂静。
黑影端坐高座,眼中血红的光如同?喷溅的鲜血流淌。惨白月光照耀进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沉的咆哮,瘦长锋利的漆黑指节屈起,覆在面部,阴影狂乱地扭动着。
恐怖如地狱的空间里,窗外月亮一点一点往西山落下,朝阳慢慢升起。
晨曦洒进大殿中。
阴影慢慢消退、回缩到墙角,高座上,慢慢显露出一个男人身形。
鸦黑的长发垂落,绣着血纹的玄袍披身,搭在扶手上的手苍白修长。
他手边放着一把血色长剑。
森森血腥之气从剑上散发而出。
男人有一张俊美的脸。
只是眉目之间盈着浓郁戾气,会让人忽视了他的容貌。只本能感觉畏惧。
他闭着眼。
神色里还带着还未散去的疲惫倦意。
“三十年了……”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沙哑呢喃。旁边修罗剑发出低低颤音。
又沉寂了许久。
男人慢慢睁开?眼。
血红眼眸仿佛最为上等的血琉璃,在剔透中折转出冰冷漠然的光。可细看,却仿佛有一团黑火,燃烧在他眼底深处。
藏着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疯狂。
他从高座上站起身。
手握着修罗剑。剑尖垂落,漆黑的衮服,拉长的影子,阴森静寂的宫殿,昭示着邪恶与不详。
他抬起剑,在面前虚空之中挥手一劈。
面前空间荡漾出波纹。一道深黑的裂缝在他面前出现。
背后有飘絮般的阴影散开。
他面无表情,迈入裂缝之?中。
……
时光城。
这方空间仅靠穹顶数颗夜明珠照亮,尖顶的黑色高塔矗立在城中各处,还有形状各异的远古祭坛错落此间。
古城中心是一棵焦黑的古木。古木前方,横陈着一具棺材。棺材中装着一具骸骨,流转着金红光芒。
有人靠坐在棺材之?前。
长长的白发铺散,面色苍白近乎透明,薄唇沾血,双眸紧闭,胸膛再无起伏。已逝去了所有生息。
沉寂之?中,有赤红的光芒从棺材上缓缓流淌入他体内。
时间流逝。
骸骨上的金红光芒越来越稀薄。
直到最后一丝也流逝殆尽。
棺材中的千万年未曾变化的骸骨骤然化为飞灰消散。
……
痛。
好痛。
他从沉寂的黑暗之?中醒来,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仿佛从四肢百骸之?中透出的痛苦。
好似每一寸血肉都被掰扯出来撕碎。每一寸经脉都在被挤压破裂,每一根骨头都被扯出来折断。
是神火在冲撞。还有一种比神火更加强横的能量,在他体内流淌。
他仿佛被揉碎了成为一团肉泥,又被那股力量强行粘合在一起,造就新生。
咔吱。咔吱。
是肢体崩裂后新生的声音。
还有更多的能量冲进他因为使用禁术而行将溃散的神魂之?中,令他的魂体渐渐凝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终于慢慢消退。
他伏在地上,犹如刚出壳的小鸡,羽毛被打湿,黏糊糊地蜷成一团。
身下是暗红血泊,铺散的白发蜿蜒着粘在汗湿的脸颊上。
艰难睁开?眼。
他的目光因疼痛而有些涣散,而色泽却是如同?灼灼曜日般的金黄。
想起身,可是手臂却虚软无力?,连动一动都不能。
血脉复苏。
叶云澜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因此捡回一条命。
神凰死后凝聚于尸骸上的力?量渡入他身体之?中,令他体内神凰血脉复苏,死亡之?后凭借着这股力量涅槃再生。
体内大部分的血脉力?量都去修补他快要散去的魂魄,保住他性命,但?却导致了真正帮助他身体涅槃新生的力?量缺少。
他的涅槃并未完全。
此时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他闭上眼。
时光城中一日,便是外界一载。
他昏迷了也不知多久,外界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而沈殊……而今又如何了。
正当他如此作想时,时光城外忽然传来轰然震动与声响。
——就像,什么东西正在用剑劈斩的声音。
有人在外面?
整座时光城已经遁入虚空之中,而虚空非踏虚境者不可踏足,不然就是枉送性命。
难道他昏迷有一年半载,此刻外间的世界里已经产生了踏虚强者?
他睁眼去瞧。
因为血脉复苏,他的目力比先前清晰数十百倍。
所以他能够看到,时光城一侧墙壁上,正在缓缓得出现一道裂缝。
那道裂痕随着时光城的震动而越来越扩大,直至轰然一声,彻底破开。
时光城外是虚空乱流,一片混沌之?色,凶险无比。
而此刻,混沌虚空乱流之?中站着一个魔。
魔身后张扬着无数巨大恐怖的阴影,猩红目光和手中血色长剑在黑影猎猎之中尤为凸显。
譬如鬼神降世。
而再下一瞬,那个魔已经瞬移到了他面前。
鸦黑的长发垂落了下来,和他浸在血泊里的苍白发丝交缠。
魔的手轻轻扼住他的咽喉,深红的瞳孔靠近过来,哑声笑道。
“师尊,抓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文中词句来自柳永《定风波》。
第113章 炉鼎
叶云澜脖颈被掐着,被迫从血泊里仰起头,灿金眼眸里倒映出一抹浓沉暗色。
他瞳孔微微收缩。
掐着他脖颈的男人模样熟悉而?又陌生,五官依如青年时候俊美,只是更深邃许多,眉目之间却是一片戾气邪意,眸色血红如灯,好似地狱底部最凶邪的恶鬼,向人间索命而?来。
鸦黑长发垂落下来,背后?阴影如飞絮般飘荡着,将?穹顶夜明珠所?投落的光完全覆盖。
这是完完全全,魔物?的模样。
“沈……殊?”叶云澜艰难从喉咙里挤出话语。
对方?掐着他脖颈的力度本来轻柔,此刻修长苍白的五指却仿佛有些控制不?住地收紧。
“怎么,师尊看到我,似乎很惊讶?”他嘶哑说道。
叶云澜感到呼吸有些艰难,脸上憋出一点薄红。
他一身黑衣已经尽数被血浸透,蜿蜒的白发粘在脸颊,模样狼狈而?脆弱。
新生的身体虚弱无比,连说话都有些费力。
“你如何,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男人似乎听到了一点什么好笑?的笑?话,俯下i身,血红的眼睛极近地抵住他的脸。
“您说呢,师尊?”
男人炙热的呼吸喷薄在他面?颊,浓长漆黑的睫毛仿佛就要刺进他眼眶里。
“您抛下我三十多年了,我变成什么模样,原来还值得您关心么?”
叶云澜有些恍惚。
三十多年。
他原来已经在时光城里昏迷了一个月多了……么。
沈殊之前为?他庆贺生辰,之后?告别下山,似乎依然还在昨日。
一转眼,却所?有一切都已经变了。
或许是叶云澜沉默太久,令男人有些不?耐。
他用拇指抵上叶云澜的唇,按压下去,碾转来去,凝视着那色泽浅淡的薄唇泛起血色,缓缓道。
“师尊还是如此。不?想说的事情便?不?会说,不?欲回答的问题便?不?会回答。做下决定之后?便?没人能够阻止。想要离开的时候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叶云澜被他轻薄玩弄的动?作弄得蹙起眉,想侧过头避开,却被牢牢钳住下颚。
“我找了师尊三十多年。”他平静道。
“您在信里说要我踏遍五洲四海,我都已经踏遍了。却依旧没有寻到您的踪迹。”
叶云澜微微怔住。
“起初的那些年里,我拼命想把师尊活着找回来。后?来,年月一点一点地过去,我便?想,即使能够寻回师尊的尸体,也都足够了。”
说至此,沈殊笑?了笑?。
“我学了很多秘法。施术之后?,能够让死人变回活人的模样,能够有活人心跳体温,甚至还能用丝线操纵着吃喝行走,如同生人一样在世上活着。但真正令死人复生的法术,却始终没有找到。对此,我一直都有些遗憾。”
他碾压着叶云澜薄唇的动?作一顿,低哑道。
“不?过现在,我不?遗憾了。”
叶云澜忽然感觉到一阵悚然的危险袭上背脊。
下一瞬,他已经被沈殊吻住了唇。
男人的亲吻并不?如他语声平淡,力道极凶,也极狠。他的后?脑勺被男人大?掌托着,对方?五指插i入他浸着鲜血的白发之中,唇肉被对方?叼在口中反复啃咬,在刺痛里觉出铁锈般的血腥味。
涎液沿着唇角流淌而?下,叶云澜已快要无法呼吸,连眼尾都泛出泪光。
待终于被放开,叶云澜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唇色嫣红如被碾碎的桃花,透着润泽水意。
有清莹泪珠顺着眼尾泪痣滑落,被沈殊用拇指缓缓抹去。
沈殊低头看着他。
“师尊没死,我很高?兴。”他道,“此番之后?,再不?会让您离开了。”
他被对方?从血泊中抱了起来。
虚弱的身体依旧难以动?弹,蜿蜒的白发散在对方?臂弯,男人低头亲了亲他脸颊,便?迈步往裂缝中走。
叶云澜艰难伸手攥住沈殊衣襟。
“沈殊。”
沈殊垂眸道:“嗯?”
“当年为?师不?告而?别,并不?是……”要故意抛下你。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能够说完。
已失去封印压制的神火在体内冲撞着,新生还未稳定的肉身之中力量匮乏,尚不?足以将?之驯服压制,神凰血脉令他不?会因神火爆体身亡,却也并不?好受。气血奔涌,经脉四处都泛着疼。
他低低咳嗽起来,泛着金红光泽的血从唇角滑落。落在地上发出烧灼的声音。
覆着他背脊的手掌中传来潺潺灵力,注入他虚弱的四肢百骸里。
“还疼吗。”沈殊轻声道。
他掌心的温度很暖,抱着他的双臂有力,只是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琉璃似的血眸看上去甚至有些空洞漠然。
叶云澜慢慢缓了过来。
他抬起眼睫,灿金眼眸里倒映出对方?面?容,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眼前这个性情已变得十分陌生的男人。
默了半晌,他沙哑低声道:“多谢。”
“师尊怎么与?我客气起来了。”沈殊笑?了笑?。
他发如浓墨,眉目间戾气深沉,薄唇微勾的模样,并不?会让人觉得他是愉悦,只会有种难言的寒意和恐惧从心底滋生。
“我连命都是师尊救的,师尊对我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叶云澜沉默。
“师尊身体太虚弱了,这样下去不?好。”他注视了叶云澜半晌,又轻声道。
有漆黑的阴影从他背后?探出,将?叶云澜散在脸颊边的白发轻轻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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