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圆珠从衣袖滑下,被他捏在手心,“所以师兄,我想劝你一句,对沈殊,还是避而远之为好……不然,师兄以后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袁咏之想,他都这样说了,叶云澜应当会有所犹豫,毕竟修真者最为忌讳之事,便是气运受到影响,没想到对方只是声音微冷,道:“你在教我做事?”
袁咏之一噎,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瓷器破碎的声响,接着便见叶云澜越过了他,快步走到岩壁尽头,步入一间牢房之中。
正是关押沈殊的那间牢房。
袁咏之忽然听到长剑碰撞的声音,心一突,也跟过去,发现那牢房的门竟然大开着。
夕阳已经尽入西山,幽暗光线里,里面的场景让他大吃一惊。
满地是药碗碎片,他师弟徐择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而叶云澜怀里,却抱着那个畜生。
那畜生身上沾满了血,衣物被鞭子打得破破烂烂,细瘦手腕上挂着锁链,枕在叶云澜肩头,长发披垂,露出苍白脸颊。
看着竟有几分可怜。
叶云澜刚进来的时候,就见到昏暗之中,沈殊正蜷在墙角,一个弟子提剑正要劈到沈殊身上。
他未多想,便出剑将沈殊救下。
沈殊见到他来,摇摇晃晃地起身,跌进他怀里,手攥着他衣襟,身体有些颤抖,低低唤他:“仙君。”
像是什么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血沾湿了他的白衣,他抱着怀里遍体鳞伤的少年,心尖微疼,道:“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了?你身上的伤都是谁干的?”
他舍命救下的人,只是没有放在眼前一会儿,就又被伤成这幅模样。
沈殊沙哑道:“是袁师兄把我关在这里,用鞭子打我,说是惩罚我私自外出……徐师兄要我喝药,我不肯,他就要杀了我。”
叶云澜听了,忽然转头看向袁咏之,冷声道:“这就是你说的,沈殊只是在此面壁受罚?而不是你们私自用刑,谋害同门?”
谋害同门是天宗大罪。
袁咏之怎么也不信,下意识道:“不可能!我用鞭子教训他不假,可徐师弟等着这畜生试药已经好几天了,怎么会故意杀他?何况他身上的锁链都断了,那是玄铁所铸的锁链,就算用剑劈斩,也并非一时半会便可弄断——”
“试药?”叶云澜却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一个词汇,沉冽眼底中不虞更甚,“你们……强迫沈殊试药?”
用活人试药,与活人炼药一样,都属道门忌讳。
刘庆犯过类似之事却只是被贬到外门,是因为他所炼“回命丹”与宗门里许多长老有所瓜葛,若换成是袁咏之,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袁咏之变了脸色。
他好不容易才坐上药庐主事的位置,屁股还未坐热乎,此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
又看见沈殊从叶云澜肩上抬起头来望他,一双眼眸诡谲阴戾,隐约透出一点戏谑嘲讽。
“我身上锁链……是徐师兄斩断的,”他声音依旧虚弱,“徐师兄说,光是杀了我太过便宜,还是猫戏老鼠比较有趣……”
徐择怎会说这样的话!
袁咏之忽然醒悟,这畜生的可怜模样都是装的,不过是为了栽桩嫁祸!
他心头火起。
这畜生,明明已经受制于他,居然还敢和他玩这一手——!
猫戏老鼠,到底谁是猫,谁是老鼠?
袁咏之看着躺在地上的徐择,彻底沉下脸,狂躁的情绪激涌在心头,让他几乎丧失判断能力。
他想,既然活人试药的事情已经暴露,那沈殊的事情也就没有必要再瞒下去,只要能够将叶云澜兰永远留在这里——那就谁都不会清楚药庐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袁咏之目中黑气狂涌,不再犹豫,将全身的灵气都注入手中圆珠里。
叶云澜发觉怀里少年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而后微微颤抖起来。
沈殊沙哑道:“仙君……走……”
说着却是伸手推开他,踉跄着后退,一个人缩到昏暗的墙角里。
一阵山风刮过,冷寒透骨。
这是山中极阴之地,此时,周遭阴气都在往这间房屋疯狂汇聚。不仅仅是阴气,还有死在这处凹谷中的生灵所留下的鬼气邪气,都开始朝此处蔓延。
天上明月已被乌云覆盖,袁咏之满面疯狂。
“对,就是这样……沈殊,师父养了你这样久,现在也轮到你为我们师门效力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叶云澜眉眼冰寒,抬剑指向袁咏之。
无尽死亡寂灭之意蔓延而来,袁咏之冷汗涔涔,不由握紧手中幽绿色的圆珠,喝道:“给我拿下他!”
一道攻击忽然从旁侧袭来,叶云澜侧身躲过一击,衣袖翻飞间,看见沈殊的脸。
那双眼睛已失了所有神采光亮,空洞而冰冷,手中拿着的,是徐择掉在地上的长剑。
沈殊状态明显不正常。
叶云澜能够感知四周活物,但此时的沈殊在他感知中,却与平日全然不同。
若真要说……此刻沈殊根本不像是个活人。
叶云澜在观察。
昏暗环境中,他目力本就有缺,沈殊气息却如鬼魅,长剑携着阴森鬼气而来,速度极快,令人防不胜防,只是攻击杂乱无章,并没有一套成型的剑法。
叶云澜侧身躲过一剑,几根乌发缓缓在空中飘落。
他微凝眉,想定神去看,视野模糊得更厉害。
他并不想伤到对方,出手时便有些许束手束脚,又无修为在身,渐渐有些疲于招架。
袁咏之看在眼里,不由大喜。
按理而言,秘术发动后沈殊实力应当不仅如此,但袁咏之此刻已经兴奋地完全无法思考——将强大的邪物掌握在手中的快感是如此之盛,而更让他兴奋的,却是在将眼前之人拿下后,他要如何蹂.躏摆弄对方的遐想。
恐惧令欲望滋生更为狂烈。
这人方才将剑抵在他脖子上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费尽心思想见的人,反而会将自己拿下,送到他的手上?
袁咏之只觉周身灵气在兴奋急速地流动,满胀在经脉里,让他身体轻飘飘的,心脏迅猛跳动着,甚至在耳边出现回响。
无数五颜六色诡谲纷呈的幻象在脑海里浮现,他仿佛已经登上云端,自己曾经幻想的一切都在眼前触手可得。
却忽见到昏暗空间里,一道黯淡的剑光划过,沈殊长剑被挑飞,“铛”一声落到了地上。
而他也倒在地上,不动了。
变故来得是那样快,袁咏之的幻梦仿佛也被这一道剑光扎破,他重回现实,感觉到一阵无法承受的空虚。
满胀的灵力在经脉中疯狂窜动,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经脉破裂的痛楚。
灵气逆行,走火入魔。
袁咏之惊恐地睁大眼睛,却控制不住血从口中涌出。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忽然走火入魔。
而更想不通的,是沈殊为何会突然倒下——秘术发动,药庐多年积聚的污秽之气都已经被沈殊吸收,沈殊实力再怎么样也有了元婴期,而且,除非能够化解沈殊身上的污秽之气,没有人能够伤得到他。
叶云澜没有去管袁咏之,而是快步走上前查看沈殊的状况。
方才那一剑,他只是将沈殊的剑挑飞,并没有伤到沈殊。
沈殊是自己倒下的。
昏暗光线中,他看到了沈殊身下有大片血迹晕开。
方才他拥住沈殊的时候,他只看到对方衣服上满是血迹,现在仔细去看,才发现沈殊腹上有一道被长剑贯穿的伤,粘稠鲜血正从伤口里不断涌出。
是刚才那个弟子所伤?
叶云澜皱了眉,没有思索沈殊是否会再行攻击,只是将他扶起来。
这样的伤口必须要立刻包扎,否则沈殊失血过多,性命堪忧。
他解开沈殊衣物,撕了一截衣料为他将腹部的伤口包扎。
少年身体苍白瘦弱,身体上不少鞭痕和陈年旧伤,叶云澜看着,眉头越蹙越紧,
他让沈殊靠着他的肩,双手绕到对方身后,用包扎伤口的衣物打上一个结。侧过脸,却见沈殊长长的头发垂落到脸颊,苍白纤长的脖颈后方,露出一个诡谲印记。
叶云澜看清了那个印记,眼神微凛。
与此同时,旁边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是袁咏之倒在了地上。
一颗幽绿的圆珠从他手上滚了出来,一直滚到叶云澜脚边。
叶云澜将圆珠捡起。
入手冰凉,还没有将灵力探入其中,叶云澜就已认出,这东西是炼魂珠。
还有刚才他见到的傀儡印,沈殊身份已经不言而明。
沈殊是被人用活人祭炼之法练出的魔傀。
炼制魔傀本是魔门中一种邪恶术法,通过天材地宝来塑造傀儡人形,再刻以禁制术法,制造出用以帮助主人战斗的兵器。
只是,这样炼制出来的魔傀没有灵性,只能算是器物,而且实力受天材地宝等级的限制,一般不会太高,能够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
千年前,炼魂宗发明了活人炼制之术。
这种术法密不外传,外界只知,此法其中一步,是要将天资极高的活人,在痛苦绝望之中折磨百日,承受无尽怨气死去,再施以禁术,将三魂七魄锁在尸身中进行炼制。
这样炼制出来的魔傀,拥有灵性,只要能够吸收足够污秽之气,就能够无限增长实力,直到魔傀本身所能承载的上限为止,却不会如人一般拥有桎梏。
用活人炼制的魔傀,分为天地人三等。
所选用的活人根骨资质越是强大,炼制时候所承载的怨气越是深重,魔傀的品阶便越高。
就是最低等的人阶魔傀,修为都能达到可称一方大能的化神期。
魔傀并非活物,魔气不绝,便不死不灭,并且会完全听从主人的命令。因此,魔傀曾是魔门中极为抢手的工具,炼魂宗出手的每一个魔傀,都能拍出天价。
只是魔傀炼制成功的概率也低得吓人,有时数万人中,也未必有一个能够炼成。
而前世,自炼魂宗被魔尊所灭后,这种炼制方法也就永远失传了。
“把我的东西……还我……”
倒在地上的袁咏之忽然挣扎着开口,满脸扭曲狰狞。
叶云澜冷声道:“宗门可有人知,你们私自勾结魔门,炼制魔傀?”
袁咏之骤然一惊,脑袋稍稍清醒一分。
魔傀是世间最出色的兵器,却毕竟是魔门之物。
仙道中人与魔门接触是大忌,如果他被发现,就不是被逐出宗门这么简单了。
袁咏之神色青白变幻,忽然改口道:“这些事情,都是刘庆那老家伙一个人做的,和我们药庐弟子没有关系……我两个师兄,都是因为发现了此事,才遭刘庆杀人灭口,师兄,这次我真的没骗你!”
“你说你们全不知情?”
活人炼制之法唯炼魂宗独有。
虽然刘庆以后会叛离宗门加入炼魂宗,但如今他还是天宗之人,不可能知道炼魂宗炼制魔傀的办法,除非他原先就是炼魂宗派来的卧底。
倘若如此,魔门的手也未免太长。
正此时,叶云澜又听到外界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刘庆走火入魔之事,总不会是装的。
沈殊伤口上的血从包扎的衣物上渗出,叶云澜不欲再想这些琐事。
他拿出贺兰泽给他的传音灵玉,把这边事情简单交代了一下,淡淡道:“我已通知执法堂弟子前来,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你自去与执法堂里的人说吧。”
袁咏之惊恐道:“不——!”
叶云澜不再去听,只看着沈殊伤口上的鲜红的血。
经由活人炼制之法炼制而成的魔傀,血会完全变成黑色,丧失体温心跳,不算活人。
沈殊血液鲜红,应当还只是一个半成品。
他的炼制过程并不完善,这就意味着他还是个人。
他用指腹轻轻抹去沈殊脸颊的血,灵识探进圆珠之中。
圆珠里是一片漆黑的空间,空间里满是交错的锁链,最中央锁链缠覆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沈殊。
长相比现在稚嫩许多的沈殊。
这应当是沈殊在活人炼制之法开始前,就被炼制者强行抽离出来的那部分神魂。
那神魂看着只有六七岁模样,苍白小脸上,双眼空洞麻木,如同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
若可以,叶云澜现在就想毁了炼魂珠将禁制解开。
只是这样做,却会将炼魂珠与沈殊的这部分神魂一同摧毁。
活人炼制之法阴毒至此,即便还没有炼制完成,沈殊的性命从此与这颗炼魂珠相连,这意味着,这辈子他都难以脱离别人掌控。
他手心握着着炼魂珠,指尖在上面缓缓摩挲。
他在思考。
忽然感觉怀中昏迷的少年动了动。
他低头去看,便见沈殊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
在见到叶云澜的刹那,沈殊眼中出现了亮光,但马上,他就注意到了叶云澜手上那颗幽绿圆珠,漆黑瞳孔收缩,本能伸手想要去将圆珠抓碎,却被叶云澜避开。
沈殊眸色变深,忽然歪了歪头,问:“仙君……连你也想要使用我吗?”
使用。
这词沈殊用的很自然,叶云澜却下意识皱了皱眉,伸手摸了摸沈殊的头,轻声解释:“你的神魂与炼魂珠相连,若将其破坏,你会受重创,甚至会死。”
沈殊歪头看着他,“真的是这样么?”
少年语气很轻,似乎并不怎么相信,却真的不再试图抢夺那颗圆珠了,只是仰头蹭了蹭他手,苍白脸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哑声道:“仙君又救了我一次……我好高兴。”
看着他这模样,叶云澜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第一次与对方见面,对方执拗地追问应该如何才能报答他。
——仙君,告诉我,您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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