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去看那些诡异的佛雕,只是沉默地背着人往上走。
汗水一滴一滴从脸上流淌,喘息沉重炙热。
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未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模样。
身后人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下。
起初,他并没察觉到异样。
但是随着高处的亮光慢慢接近,身后人颤抖的幅度也越大,细瘦的五指痉挛般抓住了他肩头。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细碎的哭腔。
“我好疼……”
“不要……再上去了……”
第47章 天光
身后的人在发抖。
痉挛的五指紧扣着他肩头,带着哭腔的声音,宛如小猫在低低呜咽。
他停住脚步。
除却床笫之间,他极少见到这人哭泣的模样。
他知这人虽看起来柔软温顺,实则比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更坚强,平时虽然惯于沉默忍耐,一声不吭,可一旦执着于一事的时候,便是连他,也无法令这人屈服退让。
他曾不止一次想要打破对方坚硬的外壳,去看对方柔软的内里。
只是到底舍不得。
而此刻,这人外壳终于被碾碎,所有脆弱惊惶都展现在他面前,他却半点欣赏的欲望也无。而只是想要拔剑,把曾经伤害过这人的人,全部都碎尸万段。
“仙长,”他竭力控制住满溢的戾气,喘匀呼吸,低哑道,“别哭。”
身后人却只重复道:“疼……我好疼……”
他沉默了一下,问道:“再往上走,会令你觉得疼的吗?”
“疼……”
“会摔下来……好疼……”
身后人的话语凌乱破碎,语声很低,他很仔细地听了一会,才?勉强听出些许讯息来。
只是那么一点讯息。
却让他的拳头紧握得快要淌出血来。
是了。
和他这样从黑暗污秽中诞生的魔物不同,人族生来便向往光明。
石梯是逃离这座高塔唯一的路,这人不可能没有尝试攀爬。
可他方才刚看到这人的时候,对方却如同尸骸般靠坐在石梯旁边。
裸露的肌肤沾满血痕,周围还有许多散在地上,白森森的……碎骨。
即便这人身上如今已经看不到伤口,但他能够想象得出。
——这人曾经无比靠近过天光,却又摔得骨碎支离。
不止一次。
坠落只需要一瞬,攀爬的过程却无比漫长。
这人究竟重?复了多少遍,爬上去又摔下来的过程,才?变成那副残破模样?
他不敢深想。
“别怕,”他道,“……不会再疼了。”
“我会带你出去,离开这里,去到有阳光的地方。那里微风和蔼,草木温柔,你能够自由地活着,去看想要的风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说着,再度迈动了步伐。
却忽觉肩膀一痛。是身后人张口咬住了他。
他没生气,反低哑笑了一声。
“咬吧。”他道,“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
他沉重?的脚步声在黑暗里回荡。
连同他低沉声音。
他继续着刚才?的话语。
“……等出去之后,你要是不想动也没关系,我陪着你。”
“我们可以去找一处地方隐居,远离外界纷扰厮杀,到那时候,你可以躺在藤椅上晒晒太阳,而我就在旁边看你。”
他仿佛想起什么令人高兴的画面,又低低笑了声。
“我记得你喜欢吃甜糕。等出去之后,我还可以亲手做给你吃。”
“不过到时候,你别笑话我做得难吃便是。”
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人呜咽停止了,也不再咬他。
细瘦的双臂颤抖着环过他脖颈,与他交缠在一起。轻缓的呼吸又软又细,喷在他颈肩。
他抬头看。
天光已近。
——“出来。”
伴随着叶云澜冷喝,他所看向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道金色裂缝。
“你的感知很敏锐。”
一道不辨男女老少的沙哑声音传来。
裂缝中,一个带着神圣面具,骑着火鸾的人影渐渐显形。
他身上穿着赤色铠甲,样式看上去却比叶云澜所见过曜日兵士们要古老许多。
身上气息很强大,远超凡身六境。
“既然有这样敏锐的感知,”曜日隐卫道,“你便该知道,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你已经插翅难逃。”
虽然已有所预料。
他也并没有将叶帝看作自己父亲。
但叶帝出尔反尔,刚签订完神圣契约便遣人来除去他的行为,仍是令叶云澜感到些许不适。
叶云澜手执着缺影,剑身倒映天际中的闪电,声音冷冷,“我只感知到,你身上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介于死人与活人之间,在保持肉身神魂不朽的腐生花汁液里浸泡经年的味道。
这就是叶族的“底蕴”。
曜日隐卫道:“无知小儿,也只能在嘴上占占便宜了。”
叶云澜:“叶悬光仍在渡劫,叶帝既然派你前?来,却不去助你们叶族太子,反是要取我性命为先?”
曜日隐卫冷冷:“只要除掉你,殿下便是叶族唯一的天命所归,自会渡劫功成。”
“天命。”叶云澜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清冷眉眼中流露些许嘲讽。
而提起叶悬光渡劫之事,曜日隐卫不再与他废话,骑坐在火鸾上,将双掌合并,结成咒印。
他面具之后的双眸,在咒印牵扯之下,隐隐泛出金色。
“苍天为牢,犯我叶族者,必将受妖主之谴。但请圣木凤梧借力,请因果之线,抹杀此人。”
随着曜日隐卫的咒语声落,无数金色丝线从虚空中突兀,朝叶云澜延伸刺去!
曜日隐卫没有再看,面无表情驾驭火鸾回转过身,欲赶赴太子渡劫之地。
他知道叶云澜已经必死无疑。
当叶云澜签订了神圣契约,与叶族彻底断绝关系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的死亡。
圣木凤梧不会再庇佑于他,因果之线下,他的存在将会彻底在世间消弭,甚至没有人会再记得住他的名姓。
这是妖主神凰当年以无上之力留给叶族的庇护,传承万载,不知帮助叶族处理?了多少难缠敌手。
虽然动用代价庞大——但是值得。
叶云澜凝视着这些袭来的金色丝线,面色冷冽如冰,浓郁的死亡寂灭之意在他眼底沉积。
他身无灵力,虽可剑斩万物生灵,但面对因果之线这类没有生灵之气的死物,单凭剑意,并无办法斩破。
唯以启动禁术,将境界在一瞬间提升至踏虚——只是他不知,自己而今这副肉身,究竟能否承受得住那庞然无尽的力量,即便只有一瞬——缺影剑发出悲鸣。
不对。
他凝起眉,忽然停止了启动禁术的动作。
心脏在重重?跳动着。
一下又一下,血液在奔涌中流淌周身。
收缩的瞳尖之中映照着无数的金色丝线,那样冰冷锋利,却又为何?那样……令他熟悉?
冥冥之中,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些东西伤害不了他。
并不止于此。
还有一种?深沉的愤怒,仿佛从遥远无尽的时空深处而来,令他血脉奔涌,难以止息。
曜日隐卫正要驾驭着火鸾腾飞,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冷冽声音。
“你这样着急,是想要去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后来,终于得知真相的叶族人:我们究竟干了什么蠢事啊啊啊,吾皇再爱我一次
师尊:下辈子吧
第48章 困局
他背着人,缓步踏上最后一级石阶。
仿佛越过一层无形的屏障,塔中的昏暗彻底褪去,天光骤然倾泻而下。
他听到身后人忽然急促的呼吸,环着他脖颈的手?臂收得更紧,瘦骨嶙峋的身躯贴着他背脊,微微发颤。
“别怕。”他低声安抚道。
塔顶空旷,四周有古旧的高柱向上耸立,而对向的柱身则相互连接,形成半圆球状,如?同鸟笼一般,将头顶湛蓝的天空分割开来。
地面上则镌刻着一个庞大玄奥的阵法。阵法由无数的灿金符文构成,粗略看去,便令人头晕目眩。
而石梯的出口,就是阵法中心。
有?人站在塔顶边沿,背对着他们。
那人银发高冠,雪白鹤氅被塔顶的风扬起,垂在身侧的手?,握着一把乌鞘长剑。
对方的气息似乎已经完美融入到天地之间,也因此难寻破绽,无垢无缺。
他知道,对方就是这座塔的“守塔人”。
“你既然已经下去了,就不该再上来,”守塔人开口,声线冷冽,像是万载不化的坚冰。
“——更不该带他上来。”
身后人似是颤抖得更加厉害。
从在塔底见到这人起开始积聚的怒火在心底燃烧更甚,他带着戾气的眸抬起,冷冷道:“与你何干?”
“我已镇压浮屠塔百年,”守塔人道,“除魔渡厄,斩尽邪妄,是我之责。”
“哈,”他冷笑一声,“你们道门之人口口声声说要除魔卫道,当年又为何无法直接将本尊杀灭,却将本尊身边的无辜之人抓走囚禁,以作威胁?”
“无辜?”
守塔人回转过身。
他的双瞳是倒映天地苍穹的琉璃色,剔透晶莹,无欲无情。
守塔人淡淡道。
“他并不无辜。”
“身为道门之人,却自甘堕落,偏入魔道,以肉身为容器,侍奉邪魔,炼就魔体,成为魔门走狗,助纣为虐。”
“北域结界因他所破,魔门因此得以长驱直入,北域道门十不存一;九转炼魔阵因他一人而毁,令你得以逃脱,百年中祸乱人间,血流成河。”
“纵然被浮屠塔镇压百载,魔体被打落塔底粉碎数遍,他却依旧魔念未消,魔心难除——”“可当初逼他入魔的人是本尊!”他忽然厉声打断,“强令他去破坏北域结界的人亦是本尊,血洗北域、为祸人间的更是本尊!唯有九转炼魔阵,唯独九转炼魔阵……我唯独没想到,他会?为我……”
说到这时,他不出声了,眼底却泛起赤红。
半晌,他才沙哑道。
“姬溯月,他本也是你天宗弟子,曾在天宗修行数十载。身为宗主,难道你连他的本性都看不清么?”
守塔人漠然道:“自他被逐出天宗那一日起,便与我天宗再无关联。”
“好一个再无关联。”他冷冷道,忽偏头看向一处,“之前,本尊与你们约定,只要本尊自封修为,破尽浮屠塔外万重禁制,便可见活着的他一面。而今面我已见了,人我也救了,你们是不是——也该动手了?”
守塔人并未立时答话。
他所看那处地方却有虚空涟漪生出。
有?人抚掌笑道:“魔尊自知有计,依然甘愿入瓮,勇气实教人钦佩。”
话音落下,便见虚空涟漪之中走出两人。
一人长相清俊,眸中似含无尽星辰,身上气息飘渺不定,正抚掌轻拍,面上含笑。
另一人身穿袈裟,闭合双目,单掌竖于前胸。
他猩红的目光凝在说话之人身上,忽而冷笑:“陈微远,当年你在断望山上受本尊一剑,狼狈而逃,龟缩天机阵中近百年,而今终于不当缩头乌龟了,倒像蚱蜢一样来本尊面前蹦跳,是否也很想要本尊称赞你一句,勇气可嘉?”
陈微远面色微僵,却很快恢复过来,缓声道:“魔尊说笑了。我此番前往这里,一是要助道门一臂之力,彻底终结魔乱;二则,是实在思念我家娘子,想要见他一面。”
他淡淡笑了笑,“纵然他曾犯下大错,终究与我恩爱数十余载,魔乱平复之后,我当代他向宗主求请,将他接回家中,好生管束。”
“闭嘴!”他眸中盈满戾气,一字一顿道:“陈微远,你、休、想。”
陈微远依旧淡笑,只是目光移至他身后时,微微停了一瞬,而后侧头对身边僧人道:“法无大师,该动手了。”
法无微微颔首。
又转过身,躬身对他道:“阿弥陀佛。施主身负无边恶业,而世间因果轮转,已到施主清偿之时。”
他冷声道:“废话少说,动手吧。”
法无弹指将脖颈上的佛珠击碎,一阵碧意渗入虚空,道:“魔魂不死,魔身不灭。普通之法无法将魔星镇压,还请仙尊与阁主,还有?诸位同道,一起助贫僧结周天星斗大阵!”
陈微远微笑颔首,手?中出现一块星盘,牵引万千星光倒映入阵,身形慢慢隐没。
守塔人长剑出鞘,踏入虚空,没入大阵天枢之中。
与此同时,脚底金色阵法亮起。
无尽气流席卷,石柱构建而成的鸟笼断裂,狂风却又形成新的牢笼,天空骤然暗下。
他背负着人,立于高塔塔顶,环身四顾。
浮屠塔位于西洲山脉最高之处。
从他所站立的地方,几?乎可以望见半个西洲。
他看到空中有无数光点飞天,是成千上万的道门修士驾驭法器,飞蛾扑火般融入阵法之中,成为阵法中万千星辰之一。
而西洲广袤原野上,无数旌旗摇曳,以浮屠塔为中心,远古诸族的军队已经兵临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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