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峰主道:“再等等。盯着本座的人太多,他既然已被逐出天宗,此刻接他回来,无疑授人以柄。既然已经避嫌,便避嫌到底,今日便不能有动作,否则如何向宗主交代?起码待明日,我再寻借口下山一趟。”
黑衣人道:“属下已给容公子喂食了续命丹,一日功夫,容公子应该还能够撑过。”
容峰主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但忽然又叫住对方,“是了,他的脸如何了?”
黑衣人道:“容公子左边脸上有伤,又被剑意怨气入体,时间过了太长,即便能够拔除,恐怕也?无法复原了。”
容峰主皱了皱眉,道:“行了,你下去吧。”
黑衣人便应声而退。
小火煎的那炉药已经到了时辰,容峰主蹲下身,拿起药壶的手柄,倒入一个白瓷碗中。黑色汤药散发出浓烈的苦味,他便又往其中放糖。
一砖长黄糖放入进去,耐心搅拌直到融化,苦药变成了浓稠的黑色糖浆,温度也?不再烫嘴,容峰主便端着这碗药,穿过大殿弯弯绕绕回廊,来到深处一件隐秘的房间前。
容清绝抬手敲了敲门。
“娘子,我来了。”
房间之中没有人回应。容清绝仿佛习以为常,径自推开了门。
窗门被贴了黑纱,无风无光,只有桌子上红烛摇曳。
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比外面更重。
烛泪从烛身上滑落至灯盏。
容清绝端着药到了床边。
床上躺着一个身形极瘦的女人,面容和容染有七分相似,却更加清秀温婉一些,只穿着白色里衣,乌发如流云般垂下,下颚尖尖,病容苍白。
她右侧锁骨被锁链穿了过去,锁链的另一侧栓在床内阴影之中。
见到容清绝,女人苍白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嘴唇张合似乎在说什么。
只是没有声音。
容清绝怜惜地摸摸她脸颊,将药碗递了过去。
“喝药了,阿檀。”
阿檀有些依恋地侧过头蹭他的手,而后顺从把药碗接了过去。
容清绝看着古檀捧着药碗一点点喝药。
当?年成婚的时候,古檀不愿,总是会说些难听的话语,容清绝不喜欢听,便用药让对方再说不出话来。
药性猛烈,就算后来容清绝也?后悔了,为对方解毒,古檀声音却已变得极其嘶哑难听。
容清绝讨厌瑕疵。
难听的声音不如不听。便干脆用银针封穴,将她声音又封了起来。
“阿檀,要是当初你就乖乖的,现在该多好。”
容清绝手握着心口,里面的合欢蛊有规律地跳动着。
“若你不是执意逃走,被同光阵所伤,我们之间应当?还有很多个百年……哪像而今,只可及时行欢,我都不知你死了之后,我该如何是好。”
合欢蛊种下后,子蛊便依赖母蛊而生,每隔三个月便需要融汇一次,否则子蛊会躁动发疯,折磨中蛊之人痛不欲生。
容清绝起身,吹熄了烛火。
房间陷入一片昏暗之中,他唇边多了一点笑容,转身想要回到床边,却忽然背脊一寒。
一道凛冽至极的剑气划破窗台夜色,直取他背后而来!
强大至极的剑意避无可避,远远超过了凡身六境修士的极限——容清绝几乎在一瞬之间反应过来,是宗主!
宗主为何要对他出剑?
明明他已经足够谨慎小心,甚至执法堂都没有去,就是怕容染杀害同门之事会引动宗主的怒火,烧及于他身上。
阿檀还需要他日日炼药勉强续命,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死!
思绪不过电光火石一刹之间。
但令人绝望修为压制依旧令容清绝动弹不得。
可怖的剑气擦过了脖颈,温热的血流淌了下来。
容清绝腿已软了,发疯似地打颤,却冷汗涔涔地回过神——他还没死。栖云君那一剑避开了他。
房门已经大开,幽幽的冷风吹入进来,吹得窗边黑纱飘飞。
“我从不在人背后出剑。”
“转过身。”
身后传来栖云君冷冷的声音,如同?催命的厉鬼。
容清绝牙齿打颤,完全不敢转身,道:“宗主,不知我究竟犯了什么错,竟、竟致您亲自动手。倘若是小儿之事,确实是我教导不严,致使宗主声名受损。我可以从此与之断绝父子关系,绝不教他再进宗门一步,还请宗主恕罪。”
栖云君漠然道:“二十七年前,你在做什么。”
“我……”容清绝面色彻底煞白,他终于知道栖云君杀意从何而来。
容染那没用的废物,在秘境里耍些不入流的手段败露也便罢了,怎还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
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二十七年前,宗主受天劫之伤昏迷。我为宗主安危着想,将宗主秘密留在了悬壶峰中疗伤。”
栖云君道:“如此说来,你没有出过悬壶峰一步?”
容清绝:“……是。”
“——好极。”栖云君道。
“容清绝,你敢以道心发誓?”
容清绝不敢。
栖云君:“转身,拔剑。”
容清绝更不敢。
栖云君:“不敢对我拔剑,却敢以谎言欺我?”
容清绝半身发凉,知道而今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
栖云君:“善谎懦弱之人,不配我出剑。”
他抬起袖,六道劲气从手中飞出,分为六个方位成?阵法将容清绝围困无边杀意自阵中生,而太清渡厄剑已经入鞘。
无边神识发散开来,悬壶峰弟子冥冥之中都能够感知到一道意念。
“自今日起,容清绝不再是悬壶峰峰主。”
灯火通明的悬壶峰上一阵哗然。
无数悬壶峰弟子同?时抬头望向峰顶。对他们而言,只见到乌云遮掩着月亮,夜色依旧沉寂,而天却已变了。
栖云君已经远去。
容清绝仍困于阵中。
渡劫与蜕凡所相差境界太过遥远,须臾间,容清绝已身中七十二道劲气,剑意肆虐经脉,穿透丹田,自执法堂审判不过半日,竟然也落得了与他儿子一般下场。
容清绝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
他就要死了。
可他还不能死。他还有阿檀要照顾。合欢蛊的母蛊宿主死亡,子蛊寄生者也?会跟着死亡。他不要阿檀死。他还有丹药和法宝可以续命。
容清绝仰起头,朝不愿不远人伸手。
“阿檀……”
古檀拖着长链走到他面前。
容清绝想去抓她,却只见到古檀拿起地上的剑,狠狠插进了他掌心。
他手臂痛得抽搐了一下,恍惚看着古檀脸上表情。
没有往常所见惯的温婉和依恋,只有无边恨意与冷漠。
这么多年过去。
古檀又一次挣脱了合欢蛊的束缚。
她怎么还会有力气挣脱合欢蛊的束缚?
剑尖从容清绝的掌心拔出,垂在他的身体上方。
他绝望睁大眼,“阿檀,你不能……”
又一剑。
插进了容清绝心脏之中。
合欢蛊停止了律动。
天空乌云散开。
月照四野。
悬壶峰峰顶之上恢复了沉寂。
……
月色泠泠照进桃林。
云天宫之中大雪纷飞,唯独此地,四季如春。
栖云君坐在一棵桃树之下,太清渡厄剑被他放在手边,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粉色花瓣落满他衣襟,白发在月色下流转着沉寂的辉光。
即便已经出手解决了容清绝,然而他体内涌动的气息未散,逼得经脉胀痛,宛如刀割。
无情道的心境本是平湖,被高墙牢牢围住,隔绝外间一切尘俗纷扰。
而今却生出了缺口。
平湖的湖水从缺口之中汩汩流出,如果不及时解决,缺口只会越来越大,最终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道基溃塌。
修无情道者不可动情。
这是师父在他入道之前,便已经反反复复告诫过他的话。
他闭上眼,太阳穴不断地跳动着。
经脉之中涌动的气流依旧在盘旋冲撞,彰显着他不稳的心境,然而修行无情道多年的他,竟无法将心绪平复,也?不想平复。
他固执地沉进了记忆的迷雾之中,在头疼欲裂的感知里,挥动着意念之中的长剑,斩破迷雾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一片光亮。
他来到了一片桃林之中。
桃林之中正站着一个少年。少年有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如同?天上晚霞明艳。
对方回眸对着他笑。
漫天桃花在他身后纷飞。
天地灵秀似乎都倾注在少年身上,他望向世间山河渺渺,望向天地大道苍茫,却也绝然无法忽视对方。
栖云君低咳一声,唇边忽然流出了鲜血。
他想起来了。
——二十七年前,他在天劫之中受了重伤之后,失去记忆的那三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衣襟渐渐被血染红。
栖云君崩出青筋的手,缓慢从怀中取出一物。
是一个锦缎包成?的布包。
栖云君把?布包打开,里面躺着千百片墨色碎玉。
月色照进他空无浅淡的眼眸中,银白长睫蓦然低颤。
他起身,半跪在地上,就着月光,慢慢一片一片将碎玉拼起来。
第99章 糖画
清晨,熹微的?光线从窗外照入,有莺雀鸣啼。
卧房之中,摆着?一张檀木雕花大床,足足占据了房中一半地方。四方床柱高阔,床头床尾皆雕刻出古朴花纹,出入一侧则做成圆拱形状,十分悦目温馨。
塌上有人正安睡。
天青色云纹锦被将床上人盖住,还有些落在床沿。
叶云澜侧着?身,乌长的?头发散在枕边,只露出小半边苍白?侧脸,气息很?轻。
旁边的?沈殊早已醒了,正侧着?身,指尖勾起自家师尊一缕乌发慢慢地卷。
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一缕头发卷来卷曲,依旧乐此不疲。
修真者?到了他这种?程度,其实已经无需睡眠。
他只是想要?陪在叶云澜身边。
多靠近一点,多熟悉一点。
他已算是发现了,他家师尊就像是一只猫,毛皮雪白?漂亮,却十分不喜近人,唯有让自己的?气息和它?混熟悉了,顺着?它?性子多讨好一些,才会?偶尔愿?被人抱在怀里?,摸摸皮毛。
这摸还不能过分,否则便会?炸毛生?气,一生?气就不说话,得哄好久才能哄回来。
沈殊一遍懒懒地卷着?叶云澜的?头发,一边思索着?今日给师尊准备什么早食。
清晨不宜油腻,也不宜过于寒凉。
正好新磨了一些藕粉,便做一碗桂花杏仁藕粉吧。
想好后,便开始等。
等身边人醒来。
叶云澜睡眠很?浅,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而且惯常会?做噩梦,做噩梦的?时候反而睡得极沉。这些事情,沈殊小时便已发现了。但那时候他并不能为叶云澜做什么,而今却不同。
所以当?他发觉叶云澜身体又开始轻轻颤抖起来的?时候,直接长臂一伸,便把自家师尊捞进怀里?。
叶云澜眉心紧紧蹙着?,眼睫不断轻颤,额头全是细碎冷汗。
沈殊便抱着?他,一下又一下轻抚他的?背脊。
这样动作?仿佛有效。
怀中人的?颤抖渐渐平复下来,呼吸也慢慢平稳了。
沈殊并不知道什么事情能够让叶云澜这样即便痛苦也一声不吭的?人经年累月被梦境折磨,他只是将叶云澜抱着?,没有再放开。
这样的?姿势没有办法再舒适地卷头发,他便低下头,去数叶云澜的?睫毛。
一根一根慢慢地数。
数到那人睫毛慢慢颤抖着?张开,略显迷茫的?黑色眼眸里?映出他的?面容,沈殊便开口。
“早安,师尊。”
*
一碗桂花杏仁藕粉放在眼前。
竹杯中装着?琥珀色的?热茶,旁边是竹叶垫着?的?芝麻软糕。
叶云澜用起早食。
温热藕粉入腹,在舌尖留下淡淡清甜。
芝麻糕软糯可口,带着?竹叶清香。热茶则由炒米冲泡,暖胃去腻。
叶云澜将最后一口芝麻糕吃完,轻轻道:“很?不错。”
沈殊支着?下颚看他,闻言便弯了弯眼,笑道:“师尊喜欢便好。”
血色眼眸的?青年笑?盈盈看着?他,没有那张狰狞鬼面,也没有久经高位,生?杀予夺后在身上沉积的?那种?无法挥去的?血腥邪戾味道,叶云澜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沉默一下,道:“你其实……并不用特?为我做这些。多放些时间在修行上,精进己身,为师会?更高兴。”
沈殊:“徒儿?正好爱好于此,修行之事也从未放下。师尊不必忧心。”
魔尊曾也对他说过自己有如此爱好。
可叶云澜知道,魔尊修炼九转天魔体,致使视觉味觉都与常人有异,要?做出正常的?食物其实很?难。
当?年在魔宫之时,他曾经生?过一场热病。魔尊第一次亲自下厨给他熬了一碗粥,味道却怪异地令人难以言述。
他当?时只皱了皱眉,慢慢把粥给喝了。魔尊却不知道看出了什么,之后再没有下过厨。
直到后来他们到中洲流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人厨艺忽然突飞猛进,无论主食还是甜点,都能够令人食指大动。
有一回,魔尊用画糖人的?手艺画了一副凤凰浴火的?糖画,又做了满满一盒杏花糕,盖上红绸,庆贺他生?辰。
那时候他在浮屠塔里?受的?伤刚愈,精神还很?不稳定。
他盯着?那副画一会?,问?魔尊是不是在其中花了许多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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