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气极了一个人、却又无法真的对他生气的表情,竟然会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脸上出现,我当初看了只觉得好笑,有种逗弄小朋友的快感。
但现在回想起来,竟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心酸。
孟婆带着我回到黎家的饭厅,这是我来到转生来到黎家后,头一回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即使王者之风如我,也不免有点紧张。
我在饭厅先看到阿蓝,才意识到他并没有跟着孟婆来医院找我。
也有可能是孟婆知道我失踪,就急得风风火火,连阿蓝都追不上。我瞧阿蓝看孟婆的眼神,一脸担心兼责备,就知道我猜得八九不离十。
但也还好孟婆赶来救我,否则我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地府,被白判和乌畔鄙夷到人格丧失了。
黎家大宅外下起了滂沱大雨,还打雷,雨声洒在大宅的房顶上,更添几分山雨欲来的氛围。
黎日晶在饭厅里坐着,黎日翔则闷不吭声地窝在饭厅的一角。不得不说这位黎家次子真的很有当忍者的潜质,他不出声的话,简直像融进壁纸里一样,墙上的画都还比他显眼。
我看见对面饭厅的墙上,悬了张黎家的全家福照。
这家人似乎不大喜欢拍照,黎日雄的房间也好、家里的其他地方,一张家人的照片也找不到。
唯独有这张全家福,似乎是日阳他们刚出生那年,老总裁揪全家拍的。不单有日阳,还有日勇,两个婴儿都还在襁褓中。而日雄、日翔和日晶都还穿着童装,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
让我在意的是黎夫人,她一手抱着日阳,形容十分憔悴,好像随时会倒下。我知道她当时已命不久长,恐怕就是这样,老总裁才会忽然兴起要替全家人拍照。这也是这个家唯一且最后的全家福照。
黎夫人穿着暗红色的长洋装,长发盘在脑后。五官仔细看神似黎日雄,和日晶、日翔还有我的肉身也有那么点像。
虽然之前就在乌判调出来的监视器里看过她的脸。但不知为何,我觉得照片里的陈诗雨,和在转轮台旁、对着我回眸一望的那个陈诗雨,虽然五官相同,但我却没有那是同个人的感觉。
全家福旁边还有张比较小的照片,是所有黎家子女的合照,看日阳和日勇的年纪,大概就在日阳不幸身亡直前拍的。
照片里的日勇和日阳恰成对比。日勇身形健壮,高了足足有日阳一个头,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而日阳脸色苍白、身形削瘦,印堂一片阴霾,真的就是个病弱美少年样。
我有点心虚。大概是这些日子养尊处优,又少运动,黎日阳这具肉身被我养的整个膨胀了一圈,连肚肚肉都长出来了,也难怪黎日晶看到我认不出来。
「日雄,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在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日勇会忽然跑掉?」
黎日晶问孟婆,她的视线又转向我。
「还有,这个长得很像日阳的小孩又是怎么一回事?该不会真的是……」
「我答应过妳,要告诉妳十多年前,黎日阳死亡的真相。」
孟婆截断日晶的话头,后者彷佛被她的气势所逼,顿住了动作。
「……但是我现在有点犹豫。姊姊,还有日翔,事情很可能超乎我们所有人的想象,如果知道了,今后我们家可能会变得跟以往都不同,我们很可能会永远失去某些人,或至少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相处。」
孟婆对着黎日晶吐了口气,「这样也没关系吗,姊姊?」
我看了孟婆一眼,孟婆的手始终紧握着我,好像怕我再跑掉一般。我从他渐趋冰凉的体温,知道他现在也相当紧张,手心全是冷汗。
黎日晶深吸了口气。
「没有关系。打从日阳过世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了,就算是我的家人、就算是再爱的人,我都要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黎日晶直视着孟婆说,我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三次元的黎日晶,比起孽镜台里的模样,这女孩平心而论长得还不错,重点是身材很好,平面看不出来,但她胸前还挺有料的。
我还想继续看下去,但我心中的小白判敲了一下我的头,我只好回神来专心听孟婆说话。
「在谈日阳的死之前,我得先说件事,是关于日勇的。」
孟婆坐在饭厅椅子上,双手十指交扣在膝前,神色严肃。
「日勇他,黎日勇这个人,和我们家并没有血缘关系。」
我还没反应过来,黎日晶便已经先我叫了出来。「什么……意思?日勇虽然不是妈妈的孩子,但我们父亲还是一样的……」
「嗯,就是这个意思,日勇他,并不是父亲的孩子。」
我看角落的黎日翔也怔住了,只是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孟婆陈述。
「我最初就觉得很奇怪,爸爸是日勇出生的前几年,带着我们和妈妈,一起迁居到这个靠海的地方。妈妈因为无法顺利怀胎,心情不好,爸爸还为妈妈盖了这间房子,能够每天看见妈妈最喜欢的大海,这些我们都还有点印象。」
「以爸妈当时感情状况,很难想象爸爸会在妈妈好不容易怀胎时,突然去找吴阿姨回来,还同时跟她生小孩。」
我看黎日晶表情微妙,我觉得她一定跟我想到同样的事,『反正你们男人的下半身就是不可信赖』之类的,但孟婆很快又开口。
「就算爸爸真的这么反常出轨好了,妈妈也不可能接受,大姊和日翔应该都很清楚妈妈的个性,妈妈非但没有提出任何抗议,还让吴阿姨住进家里,这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
「唯一的可能性只有,爸爸其实并没有出轨,只是基于某些原因,收养了别人的孩子。」
孟婆忽然笑了下。
「以前有人告诉我,想要知道一件事的真相,就要先去了解这件事里参与的人们,去了解他们的个性、同理他们的想法,要去尊重人、理解人,这样才不会被表相蒙蔽,才能看到事物的本质。」
我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孟婆十五岁继承母业,刚接手醧忘台的时候,我为了怕他不好上手,加上未成年身心不健全,都会隐身坐在他背后,陪他面对那些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亡魂。
那时候为了摆出师傅架子,确实是对他讲了不少听起来很像心灵鸡汤的话。但我没想到这孩子记到现在,连孟婆汤都无法将他抹除,害我有点小感动。
「所以我便跟吴阿姨确认,她本来不肯说,但我跟她说,我做过医学上的确认,她才终于承认了。」
「她说,她原本在公司工作,因为被人所害,不慎怀上了日勇,又错过流产的时机。父亲偶然知道了这件事,竟然说要对她伸出援手,给了吴阿姨一笔钱,照顾她们母子,还为她找了间临近黎家的屋子,让待产的她住进去。」
孟婆说着。
「爸爸当时的意思是,为了怕别人说吴阿姨的闲话,所以对外宣称黎日勇是自己的孩子。吴阿姨到现在都还很感谢爸爸,据说爸爸每回都陪着吴阿姨去产检,就像日勇的亲生父亲一样,直到日勇平平安安生下来为止。」
「竟有这种事……」
我想起孟婆之前跟阿蓝说的,觉得黎日勇身上有种不对劲感,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日勇他知道吗?」黎日晶忽然问。
但孟婆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倒是黎日翔终于忍不住发言了。
「但是爸爸……爸爸为何要做这种事?如果单纯只是同情吴阿姨,那么给她一笔钱不就得了,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我也是同样想法,虽说企业家好像多少都会做点慈善事业,好让此生罪孽和阴德平衡一下,但做慈善做到认养别人小孩的,还是来路不明的那种。老总裁虽然不是坏人,但我也不认为他的善性有到那么大。
「难道是……你刚刚不是说,妈妈会接受阿姨和日勇很奇怪吗?是因为她以为日阳保不住,所以才找了别人小孩来?想说至少可以收养一个?」
「不是,但也并非完全无关。」
孟婆终于开口了。饭厅里的人都安静下来。
「日勇和日阳,国历生辰只差了不到一个月。我听到日翔这么说时,就去翻了当年度的黄历,发现这两个人,阴历的生辰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八月初七。」
我怔了下,隐隐知道孟婆想说什么了。
「日阳出生时,爸爸马上就去东岳神庙,算了他的生辰八字。我问过阿姨,日勇的生日,是爸爸指定的,他的说法是希望选个黄道吉日,而这个指定的日期,和日阳的阴历生日正好是同一天。」
「为什么要这样?讨吉利吗?」黎日翔问。
「爸爸他,其实妈妈也是,都是东岳大帝……就是俗称阎罗王的忠实信徒。我们每年都去拜拜的那间庙,背后的出资者就是爸爸,以前的房间也有供奉阎王像,这个大姊应该最清楚。」
「嗯,妈妈她……有点迷信,我印象中日阳还在肚子里时,她每天都在求神拜佛,常把我和日雄丢给佣人,一个人去庙里上香,半天都不回家。」
这「迷信」两个字,在我听来有点刺耳,毕竟孟婆也好、我这个阎罗王也好,都是真实存在的。虽然以凡人而言,在阳寿耗尽之前与我们都不会有交集,因此认为信神是种迷信也无可厚非。
我也常看到凡人来到地府,第一句话就是:『啥?原来真的有地狱喔!早知道生前就多做点好事了。』因而后悔不已的也不少。
「阎罗王掌握人的阳寿及生死,先前我曾一个人去东岳神庙,问了那里的庙公。庙公在神庙里待了三十年,和爸爸妈妈都认识。」
「那位庙公说,当年爸妈都曾经去庙里问过,关于人投胎转世的事。」
「他说,人是有七世轮回的,大多数的孩子出生,都是阳间的什么人过世后,魂魄回到地府,再由地府的判官论其前生功过,最后决定他投胎到哪里。前世的功过,会决定那个人下一世的命运,如果罪孽深重或福德深厚的话,甚至会影响到下下一世或更久。」
这庙公还真是老资格,说得八九不离十。人之所以只有七世轮回,是因为醧忘台用来保存凡人记忆档案的柜子,每个魂魄最多只能储存七世。
七世之后就得清空文件夹一次,否则档案柜会无法负荷,有点像前科归零那样,就是再罪大恶极的人,也只能罚他当七世蟑螂的意思。
「庙公还说,同天出生的孩子,是在同一个时间、透过地府的转轮台,一齐投胎到人世的。那些投胎转世的孩子,在确实抵达阳世前,其实命数都还在未定之天。」
「庙公说,当时妈妈问过他:那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在孩子出生时,改变他既定的命数,例如本来是薄命的孩子,但变成长命百岁呢?」
此时天空打了个大雷,雨还在持续下着。但黎日晶和黎日翔都听得专心,饭厅里反而静得异常。
「庙公说,当时他拗不过妈妈,跟她说了,以前曾有术士尝试过,让两个同日出生的孩子,透过某种术数,让转轮台混淆,把原本是该投胎到这个孩子身上的亡魂,转移到那个孩子身上,近而改变那个孩子的命数。」
「但庙公也强调,他并不知道确切的做法。而且无论如何,这种作法都是犯天条的,人这世投胎成什么、出生在哪里,都是阎王根据判官判决,早在生死簿中决定好的。」
「如果做出这种事,就算阎罗王不追究,也是会遭天谴的。」
这庙公三观很正哪,以后他天年尽了,延揽他到地府当观光导览好了。
「所以爸妈之所以收养日勇,是为了替日阳改运吗?」
说话的是黎日翔,他一向面无表情的脸,此刻也露出惊惧的神情。
我总算明白老总裁在病房里,为什么会对着我说「因为我做了那些事,死的时候会被惩罚」了。
可怜吴秀霞这个女人,还以为遇到了世纪大好人,结果没想到这对夫妻根本自始心怀鬼胎。
第29章
也难怪老总裁一直不希望日勇进来黎府,对他来讲,黎日勇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工具而已,是为了拯救自己么子的回收站。
「嗯,可以这么说。」孟婆给了肯定的答案。
「但显然,爸妈他们并没有成功,本来这就是个无稽之谈,虽然以妈妈虔诚的程度,可能真的深信不疑吧?」
「但日阳虽然平安出生,一生下来身体就很孱弱。我问过以前常给日阳看诊的医生,他说,以日阳当时心脏的状况,应该连十岁都活不过,即使动手术也成效有限。」
我看日晶和日翔姊弟都沉默下来,这家人虽然薄情寡义,但老总裁还算是个正经父亲。
听到自己爸爸竟然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就算再怎么没良心的人,多少心里还是会有点不舒坦。
「等等,这个跟日阳死亡的事……有什么关系?」
黎日晶像忽然醒觉似地,直起身来发问。
「你该不会是想说,日阳是游泳时自己心脏病发,所以才死掉的吧……?」
孟婆深吸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始终静静待在饭厅角落的阿蓝,微微合上眼。
「有件事我得先跟大姊说。当天带着日阳去海边的人,不只有我和阿蓝而已,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便是日勇。」
黎日晶露出了我和孟婆在海边听闻阿蓝的陈述时,同样惊诧的神情。
「什么……?」
「我本来以为,我之所以没跟警察讲,当天日勇也一起到海边去这件事,可能是顾虑他庶子的身分,而且当时他只是个小孩,不管日阳是被谋杀、还是出了意外,跟日勇关系都不大,所以才作主隐瞒这件事。」
「但我后来仔细想过,我和日翔当时都不喜欢日勇,可能冥冥之中,也觉得他不是自己的亲弟弟,没理由特地让日勇好过。」
「而且我甚至还为了日勇,连当时载大家到海边的司机都打发走,如果单纯只是要避免节外生枝,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什么意思?」
我看黎日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难道你要说……把日阳杀掉的人,其实是……黎日勇吗?」
「妳刚才问我,日勇他知不知道,自己和爸爸并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
孟婆依然坐在长椅上,神色十分平静。
「我想日勇应该是知道的,你们看看这个。」
孟婆在大衣里掏摸一阵,拿了个小巧的玻璃球出来。我认得出来,那是当时孟婆在海边时,赠送给黎日勇的二十岁生日礼物,却不知怎么又回到孟婆手里。
「日勇把他丢进焚化炉里,是我把他捡回来的,但我并不是第一个把他当礼物送给日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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