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啊,为什么这么问?」
「……」
而且让缟衣觉得叹为观止的是,当年杨若愚至少有点病识感。杨若愚在犯事前,还曾经苦笑着对他说:『小狐狸,我这一世,只怕是完了。』
但是这人没有!完全没有!身为杨若愚的亲生儿子,缟衣在地府与他相遇时,还觉得这人比他老爸正常很多,至少待人接物恭敬有礼,眉目间正气凛然,一见就是个会认真做事的老板,也才应他要求再次为城隍出山。
但一但进了他辖下的城隍庙,和这人相处不到月余,缟衣就发觉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首先这男人进城隍庙第一个晚上,缟衣进他睡房,本来是想跟他汇报业务。
但他惊见阳思存坐在镜奁前,用红布遮着眼,细长的指尖点着镜面,坐得直挺挺的。而镜里映出的脸容,却是没有红布、圆睁着眼睛的,与蒙着红布的真身视线相对,看上去诡异至极。
缟衣知道这是道家「观落阴」的术法。
虽然知道这位城隍爷先前来自地狱,但一般要跟地府沟通什么,公文往来即可。观落阴会让自己的魂魄短暂脱离身驱,魂炼松懈,对修道之人而言极有风险,缟衣不认为有哪个城隍爷需要甘冒风险做这种事。
杨思存还不只干一次,缟衣跟了他三个月,这家伙每天晚上都让自己灵魂出窍。缟衣都觉得他可以去社群网站上发文了:
「[超干]有没有找了个秘书工作,却发现老板每天晚上都在观落阴的八卦?」
而且出窍也就罢了,这人一边观,还一边傻笑。观落阴时真身是蒙着红布的,看不清表情,但镜子里却映得一清二楚。
只见镜里的男人时而微笑、时而落泪,不然就喃喃自语,夸张时还会流口水,发出「嘿嘿嘿嘿嘿」的阴笑声。
缟衣再缺乏恋爱经验,也看得出来他家城隍爷应该是在偷窥什么人,而且多半是他的心上人,女朋友之类的。
缟衣旁观杨若愚痴缠女神数百年,已经觉得凡人男性够令他叹为观止了,没想到儿子比老爸更夸张。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缟衣由衷对那位女子感到同情。
「既然这么想见她,何不直接跟她说?约她见面?」
在旁观杨思存第两百次观落阴后,缟衣终于忍不住提出真挚的建议。
但杨思存摇了摇头。「不行,这样子我费尽心思来当城隍,就没有意义了。」
……等等,这人来当城隍的动机,是跟女人有关吗?真不愧是父子。
「为什么?向心爱的人表达思慕之情,不是很正常的事吗?」缟衣问。
杨思存当时看了他一眼。
「缟衣,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缟衣愣了下。「唔,最近的话,应该是珍珠奶茶半糖少冰吧。」
「如果说,有人每天都送珍珠奶茶给你喝,而且不只一杯,而是把珍珠奶茶放在你唾手可得之处,你心念一动,就能拿到珍珠奶茶,还不用花钱、也不用特地排队,这样数日、数月、数年,每天喂你无限的、味道还一模一样的珍奶,你还会喜欢它吗?」
杨思存问他。缟衣还认真想象了一下那情景。
「……会觉得有点腻?」
「但如果现在有间珍奶店,开在离城隍庙有些距离,但花点时间就能到的地方。你听说他们珍珠奶茶非常好喝,只是因为生意好,老板不外送,你得亲自去那里买,还得排点队、花点钱,但每次喝到的滋味都不相同、都令你有全新的感受,你觉得如何?」
「呃,会想天天去光顾?你是这个意思吗?」
缟衣不是不懂杨思存的意思,只是第一,他觉得人谈恋爱、谈到这种机关算尽的地步,未免也太累了。
第二,他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城隍夫人,再次由衷感到同情起来。
而真正见到那位「城隍夫人」,是在上个月末的事情。
缟衣一早就觉得他家王爷情绪异常亢奋,他的睡房就在杨思存之侧,而他连牙都还没刷完就被他破门而入。
「缟衣!」
杨思存几乎用跳的进他屋子。「他要来了!」
缟衣睡眼惺忪,嘴里插着牙刷,就被城隍爷一把从地上抱起来转圈圈。
「天呀,我没想到他可以等这么久!唉,时间差真的太要命了。就算是王爷,忍三天好像也不太难。」
杨思存碎碎念着他听不懂的话。缟衣浑沌的脑袋中,大概也理解到是怎么回事。他本于秘书职责说:
「但是王爷,你今天行程是满的,下午要跟万善庙的人会面,还有山神。」
「全部帮我取消……啊,不,且慢。」
杨思存总算把他放下来,缟衣看他抚着下颚思索。
「要是我就这样等王爷来,王爷会觉得我无所事事,会觉得下凡来做城隍,不过就是来玩而已,可不能够这样,这样就没有意义了,要让王爷觉得我是认真的,最好让他有种我长大成人、有一点陌生的疏离感最好。」
缟衣已经放弃理解他家城隍的脑袋结构。虽然他最后还是乖乖照着杨思存的指令,正装到办公室门口恭迎对方、依着杨思存的指示把人带到执达室。
杨思存还特地延后了和万善庙会面的时间,好让对方看到他在工作的样子,为此那些有应公还十分不爽,缟衣只好请他们喝珍珠奶茶缓解情绪。
但真的与对方见面,缟衣倒有点惊讶。
倒不是对方竟是地府的首长、阎罗王本人,也不是因为对方是男性,虽然这两点也是满让他震惊的。
但缟衣原本以为,让杨思存这么费尽心思对付的,肯定也是个难搞的人。
但没想到对方十分随和,完全没有神明架子就算了,缟衣几次用话试他,对方也像绵花一样,戳进去弹回来,洒点棉絮就袅无遗痕。虽不是没有情绪,但就像江海容大川,什么都能包容进去。
让缟衣到最后,对这人反而有点敬意。
他想到先前杨若愚的座佑铭。这位阎王有没有大智他是不清楚,但就选择性胡涂这点,却做得十分到位,可说是出神入化。
他也能够理解,为什么他家城隍会迷恋上这样的人。若不是这种性格,只怕会对杨变态思存敬而远之,就像缟衣前阵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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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思存父親的故事,哎大家說說話吧XD
第52章
那个被他家城隍称呼为「王爷」的人离开后,杨思存陷入了好一阵子低迷。
除了下班后继续努力观落阴,缟衣知道他在阎罗王滞留期间,偷拍了大量的影片和照片。他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杨思存拍到自己硬盘不够用,跑来跟他借SD卡存放。
缟衣每次经过杨思存的睡房,都会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计算机前,用手托着腮,看着计算机里某人的影片。高画质、1080像素、环绕杜比音效,而且大多数都是一百八十禁。
有时杨思存就这样盯着某个定格画面,坐在桌前睡去,有时还忘记把影片关声音,吵得缟衣不得不越俎代庖,替他把糟糕画面关机。
这还只是开着门明着做的事。深夜时杨思存会锁门,缟衣半夜起床上厕所,还会听见门内传来令人销魂的闷哼声。
看着杨思存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窗外长吁短叹的背影,缟衣彷佛将他和两百多年前,那个坐在案前、痴望着女神画像、把自己逼进绝路的身影重迭。
虽然客观上来讲,两个人的肉身本是同一个。但缟衣这么有即视感,绝不是单因为肉身的缘故。
他想了半天,含了片柚叶,对着镜子实验了一下。狐仙最擅长的就是化形,化形的条件除了知道对方名字外,就是得见过本人。
之前缟衣一直欠后一项条件,现在齐了。
他走到杨思存背后,他在办公室里伏案睡了,手底下压着文件,计算机屏幕还开着那人和自己的合照。
缟衣拿了件毯子,盖在杨思存肩上,杨思存眉睫微动,惊醒过来,回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待看到缟衣的模样,杨思存倒抽一口冷气。
这反应完全在缟衣预料之内。因为缟衣不只模仿了那人的外形,还稍微加了点料。他穿了件现在夜店很流行的网状帽T,还加了皮衣外套和有骷髅头图案的牛仔裤,裤头低到臀/部一半以下。
「……你在干嘛?」杨思存终于挤出一句话。
「想说你要是真这么寂寞的话,3D总比2维的图片生动。多少可以纾点压,否则你让旁边的人压力很大。」
缟衣若无其事地说着,还帮他收拾桌上散落的文件。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下礼拜开始阳世放元宵连假,你可以找人去看个电影、喝个下午茶也好,你那个警察朋友不是一直打电话给你吗?」
缟衣用一种长辈劝慰晚辈的口气说着。
杨思存看来不敢直视缟衣皮衣下若隐若现的胸口,身为五百年的狐仙,缟衣对自己化形的精致度非常有自信,在仔细看过杨思存计算机里的档案后,连乳尖的皱折都能模仿到一模一样。
「我不需要。」杨思存叹了口气。
「你也不需要……做到这样,缟衣。我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缟衣终于忍不住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来阳世?」
杨思存总算看向他,缟衣双手抱臂,他现在有阎罗王的身高,比较有气势。
「我不懂,如果你对那个王爷如此眷恋,打从一开始留在地府不就好了?我本来还以为你是被阎王扫地出门,但这次看来根本不是,他超想要你留在他身边的。你和杨若愚不同,既然有个这么疼你宠你的人,为什么不好好珍惜?」
杨思存表情微妙,缟衣想大概是他提到前任城隍的缘故。他很少在儿子面前提到父亲,因为他自己也不想提。提了,会勾起一些不必要的回忆。
「你也曾经……像这样劝过我爹吧。」他家城隍爷一如往常敏锐。
缟衣没有说话,杨思存便说:「我娘她、曾经说过一句话……虽然她不是什么正经的娘,但她有些话还挺有道理的。」
缟衣知道,城隍的母亲就是地府孟婆神,就是那个和杨若愚痴缠一世的女人。
「她说,人仰着看一样东西、或是低头看一样东西久了,脖子都会酸。就算再想着喜欢着那东西,也撑不久。若要让人长久盯着一个东西看,最好的方式,是把那东西摆到和那人一样的水平线上。」
杨思存看着缟衣的眼睛,透过阎罗王的皮相。
「我若还待在地府、还是孟婆,那我之于王爷,就只是个下属晚辈。他会爱我、疼我,但不会敬我,我在他眼里永远就只是个孩子,他低着头看我,看不到远处,总有一天会觉得腰疼。」
「我想要和他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着同样的风景,我想让他,把我当成真正的男人一般看待,而不是像我娘看我爹那样。」
缟衣怔住了,蓦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夜晚。
那晚杨若愚十分异常,向来懒散早睡的他,却罕见地整夜坐在案前。
那个女神的画面就挂在案头的墙上,杨若愚却没有看那幅画,只是用指腹抚着那把折扇的红穗,望着窗外出神。
『缟衣,想要一个人,把你当成对等的人看待,要怎么做?』
当时缟衣在杨若愚的手上,看到似曾相识的酒盅。
酒名是「忘忧」,名字虽然好听,但缟衣身为精怪,知道那是多么恶名昭彰的妖酒,通常是妖魔拿来掠夺凡人女子贞操的事物。
饮用之后,女子会浑身无力、神志晕迷,失去一切抵抗能力,偏生全身感官却又清清楚楚,能感受到施暴者对她所作的一切。同时那酒还有催情功效,饮用者会违反意愿迎合施暴者,总之是极度羞辱人的恶物。
杨若愚当年解决淫魔时,曾从他身上搜出这种酒。缟衣一直以为他已毁去,或是依律上缴天庭,却没想到他竟将这种阴邪之物留了下来。
『若对方是神,俯瞰人间、傲视一切的神……又该怎么做?』
缟衣很久之后曾想,他不是没有机会阻止一切发生。或许他可以抽换掉那盅酒,或在女神来访时,想方法向她示警。
又或许他可以在更早之前,这两人头一次在城隍庙里发生关系时、或是雅擅书画的杨若愚,提出要替女神绘制敬神图时。又或是再早一点,女神因为脚伤,暂歇城隍庙,因而与杨若愚遇上那时……
但终究缟衣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在一切发生后,搁下杨若愚点给他的官印,悄悄离开城隍庙,重回山林,一去两百多年。
缟衣叹了口气。把印堂上的柚叶取下,撕毁叶片,用手抚过自己面颊,化回十四岁少年的外型。
「你们人类的情啊爱啊的,我是不懂啦。」
他别过了身。
「但我还是要多说一句,放轻松点过生活,工作也好、谈恋爱也是,你想得太多、算得太精了,杨思存,别哪天把自己搞疯了,我见过的疯子够多了,不需要再多你一个。」
「缟衣。」
杨思存叫住他,他犹豫片刻,才开口。
「不是你的错,你挽回不了什么,那是我爹……是杨若愚自己的选择。」
缟衣顿住了身。
「所以我说,你想得太多了,笨蛋。」
他关上办公室的门,背靠在门板上,抬手拭去眼角多余的湿痕。
隔天上班日,缟衣倒是听见他家城隍爷和人通电话。对方似乎是阳世的人,杨思存在通话时施加了法力。
「我收到你的案件报告书了,杨思存,真的太感谢你了!话说你也写得太详细了,你是真的问过那个死掉的小孩吗?」
对方相当大嗓门,缟衣隔着两张桌子都能听见话筒那头的声音。
「嗯,不用跟我道谢,因为我不是平白无故帮忙你。」
「没问题,我请你吃个饭吧?看你想吃西餐还是日本料理都行,我快发年终奖金了,还是我们一起去哪里泡个温泉?最近冷死了。」
「不用你出钱,只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在我能力所及,我一定照办!」
「三天就好,什么问题都别问,把你的肉/体借给我,我需要它。」
「啊……?」
缟衣想着,或许这位城隍爷,也正以他的方法,求取他所希冀的事物。
当年从同道那里听说,杨若愚还留有一个儿子、养在地府时,缟衣其实就明白了。
这孩子,就是那夜留下的孽种,他袖手旁观的恶果。
他曾经担心过,杨若愚的儿子,会不会也走上跟他爹一样的路。特别是实际见到杨思存后,缟衣觉得他不单是痴汉的程度,连才思都更胜他父亲一筹。缟衣活了五百年,太明白越是聪明的人,越容易因为一念之差走上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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