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祯起初挣扎了几下,后面只好由他去了。好在室内不冷,但这样他没法走,等裴轶微的舍友回来,恐怕是一场灾难。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祯反而放松了,坐到裴轶微对面,说:“宿舍有吃的吗?”
裴轶微想了想,从桌柜里拿出一包卡乐比的水果麦片,是王祯之前给他的,怕他复习到半夜饿。
王祯估计他也没吃中饭,去中厅接了热水,给他泡了一杯,他像小孩一样亦步亦趋,王祯不提离开一事,他就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用瓷勺舀杯子里的麦片。
到了晚上,裴轶微的神志短暂地清明过来,王祯立刻喂他吃了药,但外面的事情却复杂了起来:徐子贤被打出脑震荡,肋骨折了两根,家长要求裴轶微出四万私了,王修明找了律师朋友和对方交涉,对方的态度松弛了一些,最终将赔偿说到两万。
当时裴轶微进Q大,中学以励学金的名义给了他十万,钱在胡小娥手里,他一时拿不出两万,再者,打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不希望胡小娥知道,于是托几个同学打听,准备代课赚钱。
王祯通过杨欣帮他找到了一个学生,对方也在附中读书,刚上高一。裴轶微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因为这层原因,他要求的时薪很低,但对方的家长很慷慨,答应一个月付裴轶微一万整。
课上了两周,王祯每天和他一块吃饭,不上课的时间就在王祯宿舍看看书,看看电影。
王祯偶尔也跟他玩一些很亲密的游戏,用衣服蒙住他的眼睛,绑住他的手,慢慢坐到他腿上,用他的欲望填满自己,支配这一切,汗水淋漓地倒在他身上。
王祯去了浴室,热水淋在身上,头发有些湿了,软趴趴地贴在肩头。
身后的门响了一声,裴轶微拿着一条浴巾,从外面进来。
王祯愣了愣,说:“先别进来。”
裴轶微停在门口,听到里面传出手机铃声,没过几秒就消失了,但很快,铃声再次响起,又被熄灭,然后是关机的声音。
“裴轶微?”王祯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裴轶微说。
“你代课的那家人下周回老家过年,”王祯说,“让你周一不用去了,工资会打到你卡里。”
“知道了,”裴轶微想了想,还是问了,“刚才谁给你打电话?”
那边沉默了几秒,说:“我爸。”
窗户留了一丝缝,有冷风从外面吹进室内。裴轶微上前锁住窗扇,又问王祯:“怎么不接?”
“嗓子哑的,”王祯笑了笑,“怎么接。”
他叫坏了嗓子,喉咙有些疼,裴轶微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松了一口气之余也笑了:“过来,给你揉揉。”
王祯知道他在逗自己,不理他。
第46章 close9
这十四天太快,太短暂,没有徐子贤,没有王修明,没有其他任何人,只属于两个人,除了爱情,他什么也不想,他要让这三百三十六个小时凝固,像刚破茧就死去的蝴蝶,做成标本,变成坚固的、不可移换的时刻。
大寒那天,北京下了一场雪,他和裴轶微去校河边散步,电话是突然打进来的,他正和裴轶微说起在小村庄写生的事,说起那个落水的小男孩,裴轶微开玩笑,说我现在跳下去你救不救我,王祯说那你跳吧,裴轶微真的跳了,王祯吓得半死,跑向河边,裴轶微却忽然从他面前走上来,拍拍裤子上的灰,看着王祯,说再慢一步他就被水冲走了。
“你疯了吗!”王祯往下看,底下是一段石阶,刚才裴轶微落在了上面。
“没事,”裴轶微看他真的动了气,收起玩笑的心,“下面雪很厚。”
到这里,王祯才发觉裴轶微的灵魂还是那个十八岁的男孩。休学治病让他的时间停滞了,像真空包装的一颗苹果,遭遇空气就会快速腐朽。王祯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他会在那件事里使用暴力,因为他十八岁,还有为爱人冒险的勇气和能力。
手机响了起来,王祯摆摆手,示意裴轶微他接个电话。
“喂?”
对面的年轻男人咳嗽了一声,说:“是王祯吗?”
“嗯,我是,”王祯说,“您是哪位?”
“我是建院的辅导员,”男人说,“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没问题,您说。”
“傅诚轩说你和裴轶微关系比较铁,有件关于裴轶微的事想问问你。”男人问。
“他怎么了?”王祯看了看裴轶微,示意他别偷听。
“系里有同学反映裴轶微最近会突然说一些攻击性很强的话,把图书室的书满屋子丢,”男人顿了顿,“前天院里的老教授参加期末评图,他有一些很不恰当的举动,教授让我给他做做心理辅导,看是不是学业压力太大,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辅导员继续说下去:“我给他家里人打了电话——”
电话打过去时,花光了拆迁补偿、在苍蝇店喝得醉醺醺的裴杰告诉辅导员,为什么裴轶微二十岁才读大一?因为脑子有病,在上海治了一年。辅导员说他了解裴轶微因为重度抑郁曾休学一年,问他裴轶微眼下的情况是否属于复发,听到这个说法,裴杰打断了他,知道吗,病有高低贵贱,重度抑郁听起来可怜,其实,他就是发疯,是精神分裂症,去查查精神分裂症是什么,你会吓死的。
“……说的有点多了,其实想问你是否了解他的病,”辅导员说,“我找了他和他妈妈,他们说的很含糊。”
“他的确得过抑郁症,但他爸爸说的那种病没听说过,应该是酒话。”王祯诧异于自己的冷静,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听上去天衣无缝,应该出自一张经常说谎的人之口。
辅导员看王祯不了解情况,也不多说:“如果看到他,麻烦让他回我电话,辛苦了。”
王祯挂断电话。
裴轶微通过几句话已经猜出刚才发生了什么,很平静地看着王祯。
“去吃饭吧,”王祯笑了笑,“我饿了。”
“嗯,吃什么?”裴轶微问。
“天太冷了,吃小火锅吧。”王祯说。
裴轶微和王祯去搭校车,车上人不多,王祯走到靠窗的位子,裴轶微挨着他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隆冬时节,窗外的景色很单调,白雪覆盖了沿途的草地,光秃秃的悬铃木安静地伫立在雪中。银杏、加杨、毛白杨看上去都一个样。北风像巨大的幽灵,透明无形,在柏油路上横冲直撞,砸向车窗时才能被铁盒子里的人感知到。
这是裴轶微在上海的第一个月。
那间医院环境幽雅,草坪上种满蓝色的紫/阳花,白色的建筑错落有致,和外墙上绿色的爬山虎、干净明亮的阳光一起,构成了一个乌有之乡。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精神分裂症病区。
一条雪白的、狭长的走廊贯通了三个病区,一级病区、二级病区、三级病区,病人也被分成三类,病情严重、正在好转、老人。
最开始,裴轶微被分去了一级病区。
在一级病区,像他这样年轻的病人不在少数,但他没和他们分到一块。到医院的第一天,护士收走了他的衣服,为他穿上一件蓝色的外套,那里的每个人都有这样一间外套,胸口的黑色数字用来区别床号,他是三床,所以被绑在座椅上时,护士没有叫他的名字,而是称呼他为“三床”。
“三床的绳子松了。”有人对三床身旁的护士说。
“知道了。”护士回答。
护士拉紧绳子,绕过座椅的扶手和三床的小臂,系了一个死结。
“喝不喝水?”护士问三床。
三床记不起自己答了什么,只感到下巴和胸口一阵冰冷,那杯水的一半漏在了三床的衣服上,护士用毛巾吸了两下,几乎没起作用,也就随它去了。
王祯很慢很慢地吃饭,习惯性地给裴轶微夹菜,直到裴轶微看了他好几眼,才想起他们的火锅是一人一份,重样的菜。
饭后,裴轶微提出去主楼前的广场上散步。他们都喜欢这个广场,明亮开阔,没有积雪,不会打湿运动鞋。
广场起了风,远远近近的松树簌簌落雪,空气中弥漫起若有若无的冷香。裴轶微走到树下,捡起一颗圆圆的、棕色的松果,地上到处是这样的松果,从枝头刮落,悄无声息地躺在雪里,不美,苦涩,香气散尽,没有特别之处。
每到冬季,草坪上的喜鹊会消失一段时间,春天的时候再来,是冬春交替的信号。这天,没有一只喜鹊,说明春天尚远。
三床表现的很安静,没有反抗地被绑了两天,然后被送进病房,正式接受治疗。
那期间,两个女人时常陪在三床身旁。三床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间在三床身上失去了作用,三床分不清星期一和星期二,今天和昨天,糊涂起来,甚至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三床望着身边来来去去的病人,因为他们的愤怒、哭泣、或笑容而感到困惑。这里的人已经很习惯天台入口被封死、窗台被反锁、禁止使用锐器的病区生活,内心情愿或不情愿,但表现却很一致,接受医生与护士的一切安排,不问原因,而三床却像走进了一间错误的教室,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每天在孤独中醒来,又在不安中睡去。
最初几天,三床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边界,两者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混合在一起的颜料,那个力量庞大,难以撼动,无所不在,三床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灰,不足以与之抗衡,只能受它摆布,被它随意抛向空中,无所依傍地飘飘落落。
越来越频繁的幻想里,一个男孩时常出现在三床的脑海中。那是一间光线温暖的浴室,日光被百叶窗分成长长短短的线条,投向白色的马赛克瓷砖,投向男孩的脸。男孩看起来乖巧、温顺,皮肤散发出金红色的光芒,黑眼珠的表面漾着一层接近透明的、柔和的水光,睫毛纤毫毕现,弧度优美。
在看到男孩前,三床对外表的喜好很模糊,男孩给了三床一个标准,一把刻度尺。三床陷入一场无止境的迷恋,自己也觉得可笑,爱上一个虚无缥缈的男孩,夜以继日地等待,只是想到他可能不会出现,就感到一阵恐慌,更糟的是,见到他也不知说什么,除了恼恨自己笨口拙舌,不懂如何讨他欢心,没有一点办法。
裴轶微牵起他的手,往树林里走。薄薄的夕阳涂抹在松树林梢,在草坪上投下黑影。寒风弱了下去。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强大,”裴轶微忽然说,“舞会那天我到的比你早,我站在防火门的后面,你往外走的时候,我从楼梯间的小门走到门口,装作刚到;我想了很多方式邀请你跳舞,但没一种拿得出手;送你到楼下的时候其实我想吻你,但怕唐突你。我除了读书,一无是处。”
药物介入之后,幻想与现实的边界产生了变化,两者逐渐泾渭分明,回到各自的轨道。这对三床来说不是个好消息,药物驱散了幻境,也赶走了男孩。三床试图捉住幻想的丝线,却发现那是镜中之花,来去无痕,只将自己缠绕的越来越紧。
药效发作前的几个小时里,三床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意识像一只飘忽不定的气球,在狭窄的房间内游走。三床感觉药片正缓慢滑入他的胃部,流进血液,在薄薄的血管里飘荡。恍惚之中,他听见纷乱嘈杂的叫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
有几秒,三床脑海里空无一物,但很快,无数记忆涌入其中。三床发现自己想起了一切,想起了那段绝望的爱恋。
那天,三床从同病房的一个中年男人那里借到酒,醉倒在走廊上,一遍遍回忆那个画面:男孩比三床后来见到的样子要年轻,背着一只半透明的书包,走在白茫茫的大雨里,踏着泥水向前奔跑。那是三床第一次见到男孩的情景。
宿醉后,三床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男孩已经离他而去。
裴轶微说的很快,说慢了情绪会流走,恐怕没有勇气说第二次。
“那个时候我的确错了,”他慢慢握紧王祯的手,“我不相信你会留下。”
一个早晨,护士照常推着小车进病房送药,发现三床空空荡荡,惊慌之余立刻拨打警卫处的电话,让他们查看监控,看看是否有病人从病区逃出。
保安忙着查监控时,三床已经混在医院大厅的人群中。三床在储物间找到自己的物品,挑了一个角落的位子,给手机充上电。
男孩跟三床开了个玩笑。
在三床慢慢走向医院大门时,他看到一个戴着渔夫帽的青年,从花坛后方走来,有一张冷淡、漂亮的脸,目不斜视地走过他,向大厅而去。
他没有认出三床。三床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在不知所措的时间里,两名保安冲了过来,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回第一病区。
“都过去了。”王祯说。
像刚开始那样,三床在座椅上待了两天,确认一切正常后,第三天被送回病房,继续治疗。
返回病房的头一刻,三床走进卫生间。洗手池前的镜子只有他的手掌那么大,被牢牢固定在墙壁上,确保病人无法取下。
镜子里的人很陌生,脸色苍白,轻微浮肿,眼中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没有刮胡茬,过长的黑发里掺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而这还只是表面,三床的精神世界全然崩塌,尽数表现在神情上,颓丧、消沉、自卑,像个被酒精掏空了的醉汉,而实际上,那时三床离十九岁还有二十天。
走出树林,铺开在脚下的灰色大道,落满纯洁而美丽的白雪。穿着校服的学生成群结队,与他和王祯擦身而过。
那天晚上,三床恳求护士给他一把剪刀,护士不同意,但答应明早为他理发。
三床将储物室的个人物品藏在床底,翻出十八岁的照片,照片的右下角签着一行漂亮的字:20XX.5.24
三床坐在窗前等待护士为他理发,随着黑色的长发一段段掉在报纸上,他逐渐找回一点勇气,有了一种渴望——去重新生活。
他说:“这里不收,那就去附近的大学,去收的地方。”
透过医院的玻璃,三床看到晨风吹起湖边青绿的柳枝,在湖面荡开层层涟漪,拂过草坪,给空气润上一层面纱。一切很美。
春天的确有那种魔力,可以吹开阴云,抚平伤口,再说,不用太久,春天就将到达国度的每个角落,送他去北方,去约定的地方,去新故事的开端,见他的男孩。
38/39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