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太阳底下走了格外漫长的一段路,此刻不仅后背冒了层汗,凌乱的黑发也湿漉漉地贴着脸颊,愈发显出憔悴跟狼狈来。
但我望着镜中面容苍白俊秀,病气还未全然散去的青年,脑子里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想……
试着好好活下去。
第49章 考核
我怕让宋医生等太久,于是决定把行李放到晚上再收拾,急匆匆地洗了把脸就跑回电梯口了。
捏着通行证在感应区自左向右扫过一次后,选择楼层的界面被唤醒,一到四层均可选择,六七则被置灰。
我按下二层,关上了电梯。
轻微的失重感与叮的一声提示音过后,电梯门缓缓打开,一条笔直的长廊展现在了面前。用途各异的实验室井然有序地分布在长廊两侧,入口似乎全是钢化防爆门,窗口安装的也都是单向玻璃,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
宋星驰正站在电梯旁。
听到动静,他偏起头冷冷淡淡看我一眼:“我给了你半小时休息,这么就快下来?”
……休息?不是让我整理行李吗?
我困惑地皱眉,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这话。
“算了。既然来了,那就开始吧。”他转过身走向长廊尽头,“以前进过三级生物安全水平的实验室吗?”
三、三级?!
这个防护等级……是研究足以致死的高危感染性病源时才会使用的。只接触过一级和二级基础实验室的我不由得慎重起来,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宋星驰脚步未停:“那你今天可以进了。我之前收到了几支从非洲实验室寄来的高载毒量、强传染力的变异毒株,需要协助研发疫苗。”
我一惊:“那里怎么了吗?”
“爆发了一场恶性感染,死亡人数正以滚雪球的趋势累积。大部分工作我处理得差不多了,数据也已经回传给那边,收尾阶段需要一个助手协助。我来实际操作,你负责观测记录及提醒。”
为了提高安全系数,防护达到二级以上的实验室的确需要双人进入。除互相验证结果、交流猜想以外,更要时刻注意彼此的密封防护服是否存在问题——
一旦因操作失误而暴露在病原体中,让病毒成功进入了人体的循环系统,死神的镰刀就会避无可避地落在脖子上。
因此,宋星驰所说的助手承担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但……这么重要的任务真的可以交给我吗?
我对自己不太自信,也没有三级防护的经验,担心在实验室里犯下什么致命的错误,以至连累到对方。
“宋医生,可以请课题组里更有经验的人来协助吗?”我鼓起勇气问道,“我不是拒绝进入三级实验室,只是担心经验不足没及时提醒您,导致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经验靠积累。你是我点头放进来的。如果连最基本的观察力都不合格,只能说明是我的问题。”他抬起手,指向最后一间实验室门口警告标志旁的文字,“守则看清楚。至于其他的,进去后听我的就行。”
见对方态度坚决,我只得屏息凝神把门口写的实验室安全与操作规范要点仔仔细细研读了好几遍,争取每个字都烙进脑子里。
确认记得滚瓜烂熟之后,我朝宋星驰点了点头。
他颔首,将通行证从卡套中取出,严丝合缝地插入门口的卡槽里。
实验室大门打开。
我跟着对方走入双重门后的气闸室,又穿过风淋通道去除身体表面附着的尘埃,然后将身上原本的外套脱下放进指定衣柜,再进入缓冲间,换上绝缘橡胶靴和消毒柜里的长袖防护服。
第一次穿这种厚重到让人寸步难行的衣服,再加上过度紧张,我着实有些手忙脚乱。
最后还是宋星驰给我搭了把手。
他一边扶住我,一边面无表情地替我把露出来的几缕黑发重新罩回防护帽里。
明白自己犯了错的我一动都不敢动,没敢跟对方有超过两秒的眼神接触:“……对不起。”
“穿戴完毕记得对镜检查。”他冷声道,“出现差错就可能造成实验室集体感染。世上不少病原体泄漏事故,都源自防护措施及清理工作的不到位。”
“真的很抱歉,我现在记住了。”
对方嗯了声,领着我进入下一道喷洒消毒区。
越过重重关卡,我终于跟着宋星驰进入了三级防护的实验室内部。他站到操作台前,聚精会神地开始处理。我也连忙跟过去配合对方。
而这一协助,持续了漫长的数个小时。
除记录数据外,我全程目光都扎根在对方拿着处理工具的双手上,生怕发生意外暴露事件。
终于,宋星驰打了个手势,示意处理完成。
我将最后一组实验数据记录在册,屏着息跟他离开这片高危区域。再次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消毒区后,我颤着手脱下防护服,终于从高强度的注意力集中状态解脱。
然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里里外外已经被冷汗浸透,腿肚子也在哆嗦。
命悬一线的滋味,让人时时刻刻都受着煎熬。
哪怕悬的不是我的命。
相比之下,自个儿在刀尖跳舞的宋星驰反倒淡然多了。
虽然跟我一样闷在不透气的防护服里,但他除了稍微出了点汗,简直就跟没事人一样。
显然是习以为常。
这人抹掉下颚处汇聚的汗珠,沉静淡漠的黑眸望向我:“考核结束了。”
等等,考核什么了?难道是指这次协助?
可是这跟之前说的不一样啊。
我抱着脱了半截的防护服呆在原地,汗水流到眼睛里都忘了抬手去擦,忍着火辣辣的疼,忐忑不安地看向对方:“不是说……要考核三个月吗?”
“没必要了。”
“……?”
“既然心性、耐力、细致程度和实验室技能等素养都能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协助任务中看出来,我为什么还要拘泥于形式?”
“宋医生,这是……我通过了的意思吗?”
“对。下午我会把你介绍给这里的其他成员,以后大部分时间你得向他们请教,我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很可能顾不上你,但我会尽量承担起导师应尽的职责。”
“谢谢您的肯定,但我好奇想问一下……如果我因为害怕暴露在病原体中,而拒绝了这次任务呢?”
“那我会直接送你回去。”宋星驰脱下防护服,皱着眉将长腿从橡胶靴里拔出来,“希波克拉底誓言并不要求我们牺牲自己,披上白大褂拿起手术刀也不意味着要成为圣人。你永远保有前进或后退的权力,没有任何人可以站在制高点苛责你。”
“渴望生存是生物永恒的本能。但愿意遏制这种本能,去为素不相识的他人追寻生的希望,才是我所认可的科研伙伴。”这人依次摘下三层防护手套,因长年握着手术刀而生有薄茧的大手朝我伸来,“我是宋星驰,谨代表研究所……欢迎你的加入。”
第50章 复苏
——欢迎你的加入。
短短六个字,撑起了我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
毁灭的迎来新生,崩塌的重新构建,连带着那颗跳动日趋微弱的心脏,也悄无声息地开出朵花。
而这是我荒芜已久的世界中……
唯一的色彩。
我抬起头,虚虚握住宋星驰骨感且修长的手:“我会认真做科研,争取不让您失望。”
对方蹙了蹙眉,削薄的唇微微一抿:“……争取?”
尾音下沉,隐约流露出几分不悦。
我被他问得慌了,手足无措地连忙解释:“我、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深造过,可能表现不太好,但我会竭尽全力。”
“你得更有自信一点。”这人落到我身上的目光冷冽凌厉,嗓音也很淡漠。源源不断的暖意却随着他主动握紧的动作传递到我的掌心,驱散了沉甸甸地压在我肩头的疲惫和忐忑,“不会就学不懂就问,能用时间弥补的都不是问题。”
“……嗯!我明白了。”
“我去把结果共享给那边的实验室,你可以自行前往一二级的实验室熟悉器材,或者到一楼看看文献。”他收回手,似乎还打算说什么,但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眉就再次皱了起来,“一点半了?”
是不是我配合得不够熟练,拖慢了实验进度?
我下意识绷直背脊,做好了被指责的准备。
孰料对方摆摆手:“其他人应该也还没吃饭,我发个数据然后把他们都喊过来,一起……吃顿饭认识下。”
吃饭?
我对聚会晚宴之类的活动完全没好感,也清楚自己的酒量什么水平,所以在听到这话时,心不禁揪了起来。
我在原地惴惴不安地等了会儿,然后等来了浩浩荡荡一串队伍。十来名成员中,男女大概八二开,全穿着白大褂。
大眼对小眼望了几秒后,我僵硬地抬起手,主动朝前辈们打了个招呼:“……大家好,我叫书昀。”
没有更深入的专业介绍,也没有正在进行的研究方向可供分享。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开场白很无力,却也实在说不出来别的。
“这是新来的小朋友,研究所正式成员。”宋星驰往我这边迈了一步,然后侧过身,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旁补充,“A大本科毕业,跟着我硕博连读,目前要选定一个课题组进去学习一段时间。项文安,从你开始顺时针介绍自己负责的课题。”
……说硕博连读是为了给我台阶?
我怔了下,然后赶忙回过神听第一位师兄的发言。
之前很担心半途加入会引起研究所其他成员的不满,但挨个认识了一遍后,我发现是自己想太多。总之不仅没像自杀的那晚一样收到充满恶意的议论,反而成了师兄师姐竞相争夺的对象。
一方面可能是温柔与善意跟个人的学识修养有关。越是学识渊博修养良好,对待旁人的态度就越谦和有礼。
另一方面的原因则非常纯粹——
每个组都缺打杂的。
据他们说,八百年才能见宋星驰领个新人过来,所以推测我肯定是个听话懂事又能干的,得先下手为强,拐过来帮着做几个月的活再说。而作为交换,他们可以抽空带我熟悉实验器材、指点学术问题,答疑解惑。
的确挺合理。
尽管此刻又累又饿,我还是竖起耳朵听着,努力对每个人的发言作出回应,并将人和姓名对应起来。
直到……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行了。”宋星驰没看我,曲起食指敲了下走廊上的玻璃窗,“先吃饭。”
*
本以为这种大规模的组内聚餐,多半得离开军区去外面。结果一行人出门左拐,径直走向了训练场对面的部队大食堂。
分工也是井然有序,有些人负责站到各个窗口去点单,有些人找空置的桌椅拼到一块儿组成长桌,全都娴熟默契得无需多言,不知配合过多少次。
看来……组内聚餐是惯例?
我一时不知道自己的定位,求助地望向同样站在原地的宋星驰:“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对方望着窗口,表情有点难得一见的茫然:“我……不太习惯分享食物,一般不和别人一起吃。”
言下之意,他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忍着笑压住上扬的嘴角,主动转移话题:“那今天您为什么提议聚餐?”
“偶尔一次没什么。”他收回视线,转身迈开步伐,“我们……可以去超市买点饮料。”
在找到事情做之后,这人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我笑着应声,跟宋星驰保持礼貌的半步距离。
“你这几天思考一下加入哪组,周末给我答复。一旦敲定,接下来三年我都不希望你因任何原因中途退出。”
“没问题!我们可以签一份为期三年的协议。期间我一定认真追赶进度,不拖累其他前辈。”
“不用,我没有拿合同绑人的传统。不过……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让你自己做课题?”
我一下子听得愣住了。
“Matthias来找我的时候,话里话外都希望我直接给你搭个团队,还提出可以捐几套价值千万的设备。”
我按住眉心,对楼钊的做法有点无奈:“学长可能是太希望您接纳我进入研究所吧。但我现在的知识储备完全不够,宋医生您愿意给我锻炼的机会我就已经很感激了。独立课题暂时还远着,没有真才实学,再有自以为精妙绝伦的想法也不过是妄想。”
宋星驰轻轻嗯了声:“在这个问题上,你比Matthias更清醒。他向来脑子好使,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说这种胡话。”
让我一个本科生自己研究课题的确是胡话。
只是……楼钊到底是故意想让宋星驰觉得我好高骛远,还是关心则乱?
我不能确定。
*
买完饮料回来的路上,宋星驰把每位成员的科研方向又给我介绍了一遍。
我满心感激地跟着他落座,然后望着眼前足有四五斤的香辣烤鱼、超大份明虾煲跟三层铜炉的碳火牛蛙,以及桌上人手一罐的水果味苏打水……颇有点哭笑不得。
要知道这桌除我之外,全是海内外顶尖学府培养出来的博士,各自的通行证照片也都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精英范。没想到一脱下白大褂,就忽然有了市井生活人间烟火的亲切感。
不过宋医生似乎也是这样。
所以……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师门传统?
那我是不是也该买身白大褂先?
我沉思着从烤鱼盘里夹了块莴笋,放进白米饭里滚了一遭又一遭。等到表层裹着的红色汤汁全被饭粒吸掉,我才低下头,试探着咬了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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