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昨天,你还是小少爷,我还是掌柜的呢。”
“战争多残忍,从来都不顾及百姓的生死。城里的人死了大半,连这些村子,也岌岌可危。甚至都不需要进攻,就会因为没有支柱而逐渐消亡。”
“五年?十年?二十年?这里也会变得面目全非的。”
“还不知道那时候,战争会打成什么样子。”
“有多少人能活到那个时候呢。”
“我们也会……”
“别瞎说,我们长命百岁。”厉禛打他一下。
“嗯。”
“你说,你爸会不会来找你。”
“不会,他巴不得我永远不要回去。”
没想到话题转得这么不成功,厉禛拍拍他的背,掏出个饼来,“吃饼吗?”
他轻笑一声,掰了一块。
“白乔。”
“嗯?”
“我的记忆好像,失去了些什么。”
“那个告白?”
“对不起……”
“没事。我记得就好了,我讲给你听。你不记得什么了,我都讲给你听。”他抬手摸摸厉禛的耳朵。
“我跟你说啊,你那天说的可好听了。”
“有多好听?”
“要命的好听。”
1937年7月7日以卢沟桥事变为由,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中国全面抗日战争,开始。
他们找到了一个村子,借住在一家人家的柴房中。
这几天疲于赶路两个人都累了心神,倒下便睡。
这是一个老文人的家,他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心怀文人风雅的农民,他每天带着一头老牛犁地,晚上就听听家里的录音机。
他一个人过的快活,然而难免孤单了些,于是他挽留两人多留几天。
厉禛与白乔也是在是累的不成样子,便同意了。
在老文人家的第三天,两人正吃着晚饭,留声机里却传来又一座城遭到轰炸覆灭沦陷的消息。
厉禛忽的手里一顿,看向白乔——是白乔的家乡。
白乔听到也是一顿,继而发现厉禛正看着自己,对他说:“看我做什么,吃饭啊,难得有一顿饱饭。”
厉禛想开口,可最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很快,夜幕降临。
厉禛在一处山丘后找到正烧着纸钱的白乔,
“没给你爸烧点儿?”
“他生养我,”白乔一抹眼泪,带着些哭腔说“我也顺便给他烧了几张。他要是连这个都还和我妈抢的话,我往后都不给他烧了,让他在地府里头穷死!”
厉禛听着白乔满口的胡话,坐到他身旁。
纵使他厌恶父亲,纵使母亲已去世多年,哪里仍是他扎根的地方。他生在哪里,长在哪里,带着那里所有的风土人情。忽然之间,城覆灭了,就像是内心中最后的一点温馨的屏障被击破。
他成了孤魂野鬼,没了去处。
他终于知道了厉禛在得知父母去世时,该是怎样的难过,而自己那时还在与他闹着脾气,厉禛遭受了怎样的打击,他不敢想象。他又想起厉禛憔悴的身影来,他不敢继续想了。
而如今家乡逝去,厉禛还在自己身边,他不说话,自己便感觉到温暖。
复杂的情绪交错在心中,眼泪还是夺出了眼眶,他本想憋回去,可他忍不住,他不想哭——不想让厉禛觉得他如此懦弱。
厉禛还是坐在他身旁,缓缓开口:“白乔,哭吧,至少在我面前,请尽情的哭吧。”
他又难过又自责还带着些宽慰,他歪头慢慢地靠在厉禛的肩上,厉禛没有动,而他说:
“对不起。”
对不起,这一声对不起,来晚了。
最后的去处也没有了,老文人家的食物绝不足以支撑三个人,于是,他们开始了没有目的地的流浪的生活。
他们重新上路。
厉禛总是记不起一些事情来,比如他们是如何相遇,比如桥头的那场长谈
他一次又一次的,不厌其烦的对厉禛讲起过去的事,他说的很详尽,就是有一只什么样的鸟儿飞过,他也要说一说。
可他说的越多,就越害怕——厉禛正在一点一点一点的忘掉自己,最终,有关于自己的所有一切,或许都将被抹杀。
这一天还是来了。
“你拉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你!”厉禛狠狠地甩开被他握着的手臂。
“你,不认识我?”他有些吃惊,又迟疑地问道。
“对啊!我告诉你啊,你别拉我啊,我有男朋友的!你没人要我还有的!别瞎碰我,小心我男朋友打你啊!”
“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白乔啊,好听吧。”
白乔,他还记得白乔,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我,”白乔指指自己“我就是白乔。”
“你?”厉禛抚上他的脸,“如果你是白乔,我怎么,会完全的,没有记忆呢……你好熟悉,可是,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你只是暂时的忘记了。”他握住厉禛的手,安慰道。
厉禛的表情变得狰狞与痛苦,他抱着头,低低的怒吼着,
“头好疼,要爆炸一样……”
白乔看着他,不知所措,幸好,很快厉禛便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白乔有些后怕,一直的坐在厉禛身边等着。
后来,厉禛又犯过几次病,程度有强有弱,弱的时候,便信了白乔的话,可若是强的时候,便红着眼,要与他打一架似的。
有时候,在厉禛清醒时,他看着厉禛,会莫名的伤心起来——他正在慢慢地忘记自己,他爱的人正在慢慢的,忘记自己,而他没有任何的办法。
他们流浪了很久很久,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换了食物,而换上了补丁成片的粗布麻衣,不过他们并不在意。
☆、第 21 章
他们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子里,白乔带着厉禛,给一户人家做事,才换来一个可以免强睡觉的草席——他们已经没什么可换了。
厉禛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他得时时的提醒着。
而无论如何,厉禛又时时的记着,自己有一位男朋友,这让白乔有一丝希望,还可牵着他,熬过这段时光。
厉禛变得有些孩子心性,常常的不听他的话。
比如
“你不是我男朋友!”厉禛再一次的与他争执起来。
“为什么?”
“我记得我男朋友,不是你。”
“不是我是谁。”
“反正,反正不是你。”厉禛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一气之下跑走了。
主人家给的活计,是要磨豆子。白乔哪里做过这些,可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厉禛,他不得不学起来。
那石墨又大又笨重,完全是一块石头,白乔常常推的四肢乏力,额头满是汗珠。
有人从村前跑过,接着是越来越多的人,大家心领神会,是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
白乔马上停下手里的活,要拉着厉禛追上人群。
可他四处都找不到厉禛,他喊着厉禛的名字,在小小的村庄中四处寻找。
他找到了,飞机也来了。
厉禛在十米开外对他兴奋地挥挥手,他喊着
“厉禛,快跑!”
厉禛朝他跑来,他看着厉禛一点点的接近,十米,短短的十米,他感觉有那么长,为什么厉禛还是没有跑到。
不远处又一架飞机呼啸而过,落在村中。
他看着厉禛身旁也有一架飞机飞过,不由得生出些恐惧来。
他来不及等厉禛跑过来,他朝厉禛跑去。
两个人抱在一起,他顺势往下压,厉禛悬在空中的重心被他拉下去,两个人抱在一起,滚向了另一边。
他们滚到了一座房子的墙角,白乔把厉禛抱在怀里护住,身旁房子被炸弹的气浪掀翻,一块巨大的土墙把两个人困在一个三角区。
他们没有动。
身旁不断地响起爆炸的声音,大地都在摇晃。
很快地,人群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几架飞机也相继离开,寂静,寂静的让人害怕,起码现在白乔怀里的厉禛,正发着颤抖。
白乔手脚并用的,把土墙推开,他环视四周,一片狼藉。
房屋的土块瓦砾,村民的尸骨,三三两两的,倒在附近。
白乔推了厉禛一把,推的厉禛往后一踉跄。
所有的委屈,害怕,恐惧,愤恨,在这一刻通通爆发,他积攒了了太久太久的压抑。
生活的折磨,厉禛病情的糟糕,让他一天天的焦虑非常,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天。可他必须活到下一天,他若是死了,厉禛怎么活,他不敢想。
“你干什么去了!?知不知道今天差点就死在这了!”
“我,我给你买糖去了。”厉禛受了惊吓,小声地说。
“你有钱吗你就去买糖!跑丢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他抑制不住情绪,失控的疯狂起来,“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要是死了,你也死吗!?啊!?你能不能有点儿心,你能不能理解理解我,能不能!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厉禛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样子,胆怯的低下头
“我,我给你买糖了……”
给他买糖?
“给我买什么糖?”
“这,这个”厉禛张开手,手里是一枚变质的水果糖,不知道是谁这么黑心给他的。
“你哪来的?”
“我去找朱三,他说,让我给他磨一天的磨,他就给我。”厉禛的眼中掉下泪来。
白乔没有说话,发怔的看着厉禛手上磨出来的一个个包。
“吃了糖就不会伤心了,”厉禛抹掉眼泪,“我知道我把你惹不高兴了,但是,但是我男朋友说,吃了糖就会高兴的!吃了糖就不准不开心了!”
他男朋友,说……
他忽的想起,在记忆中的某一天,在一株晶莹的水仙花旁,他的确是这样对他身旁的那个人说的。
“那,哪你吃吗?”厉禛小心翼翼的问他。
他不说话,眼前的男人已经成了小孩子,他小心翼翼的问着自己,生怕自己不高兴,他忽然心头一酸,不忍心再看。
他拿起那枚糖来,慢慢的剥开,已经要化了,有些粘在糖纸上。
他放进口中,腻的很,齁得慌,他不禁的干咳两声,咳不出血,却咳出泪来。
他吃着糖,可以流下泪来。
历禛慌了神情,急忙上前给他擦着眼泪,他抬头看历禛一眼,哭的更凶了——曾几何时,历禛也这样的为他擦过眼泪。
☆、第 22 章
1937年12月南京大屠杀
听说日本人又做了孽,该死的,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把这群人赶出民国,厉禛的病才有机会得到医治啊。
已经到了冬天,这个冬天,格外的冷些,可怎么过?
1938年台儿庄战役
厉禛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明明刚和他说过我就是他男朋友,可他还是忘记了,他又把我推开,问我是谁。
我是你男朋友,记好了。
1940年百团大战
听说抗日的战场转来了敌后,而我们真的看到了胜利,是真真切切的胜利。
厉禛,你就要可以好起来了,你就要想起我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
我们赢了,我们真的赢了!大家都欢快的不得了,到处都是庆祝的声音,历禛抱住我,也跟着高兴,我也高兴,给他看病的钱已经要准备好了,他就要好起来了,我好高兴。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历禛已经彻底的不记得我了,只有一些残影他偶尔的会和我说起。他现在不记得我是谁,我和他说,他又不高兴,唉,真是难哄。
今天带他来医院,死活也不来,后来还是我说我有毛病,才肯陪我过来,看来他还是关心我的,虽然,虽然……
医生说这病一时半会儿治不好……
一时半会儿治不好,没事儿,不就是这一时半会儿,我等,就是了。
☆、第 23 章
时间还没有到可以用“夜”来形容的时候,可远方的高楼已经亮起来柔和的光。
窗户零星散着点点橘色,又隔着藏青色的天,像是起了层雾,朦朦胧胧。
白乔再次伸手整理了下西装,灯忽然亮起来,他一抬头,和走廊那头的医生点点头示意。
医生挥挥手里的病历单,笑了笑,像是鼓励似的也对他点点头。转而进了身旁的房间。
他收回目光,抬头握上白色的门把手。有点凉,这使得他一激灵,深吸一口气。
又忽然弹开手,悬空和自己呢喃了两句,
“别紧张,别紧张……”
才敲门。
“请进。”传出来的声音平静且慵懒。
他推门进去。
“你好。”说着扬起一个笑。
病床上的人凝望着窗外,安静,跟个木头娃娃似的。
厉禛缓缓合上眼,微微一仰头,很快又睁开。
才转头望向他“你也好。”
历禛也扬起一个笑,映着苍白的脸颊,无辜的很。
“你好,我叫白乔。”他伸臂想跟历禛握个手。
厉禛和缓的望着他眨眨眼,却没伸手。
“额……”白乔收回手,只能干笑,“哈哈……”他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咳咳!”又怯生生抬眼,看了厉禛一眼,才道“我是白乔,是您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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