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夜阑眉心微蹙,却还是拱手道:“是,陛下。”
翌日。
“阿阑,殿下真的疯了么?”苏沉昭下了马车,还是忍不住小声地问岑夜阑。
岑夜阑淡淡地嗯了声。
苏沉昭脸都皱了起来,有几分不可置信,说:“……怎么就疯了呢?”
二人正说着,岑夜阑停住脚步,道:“孟姑娘。”
孟怀雪站在几步开外,客客气气地说:“岑将军,”她将目光落在苏沉昭身上,道,“这位就是小神医?”
苏沉昭脸颊微红,摆手道:“不是什么小神医,就是个大夫。”
孟怀雪莞尔,干脆道:“苏神医,阿徵就有劳你了,二位,这边请。”
岑夜阑说了声多谢,慢慢地跟在孟怀雪身边。几人穿花拂柳,越过假山,苏沉昭一边认真地询问孟怀雪关于元徵的一些病症,孟怀雪说到元徵不记得所有的人和事时,下意识地看了岑夜阑一眼,岑夜阑脸色平静,看不出半分喜怒。
孟怀雪苦笑道:“他不但将人和事都忘了,无时无刻都要下人看着,武功也不记得了。整个太医院都来诊断过,依旧无计可施。”
苏沉昭眉毛皱了起来,神情露出几分凝重。
正说着,几人绕过圆形拱门,却见一道背影正趴在院中的石桌上,好好的糕点被他摆在了石桌上,几根手指划来划去,自顾自地玩得开心。
正是元徵。
孟怀雪说:“阿徵。”
元徵恍若未闻,孟怀雪提高声量又叫了一声,元徵像受了惊,手指一错,生生碾烂了一块糕点,碎渣黏糊糊地粘着手指。
元徵看着自己的指头,凑嘴里舔了一口,孟怀雪赶紧上前去,握住元徵的手腕,拿帕子将他的手指擦干净。
元徵高兴地说:“阿姐,这是甜的。”
孟怀雪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乖乖坐着,你看看谁来看你了?”
元徵这才将目光看向孟怀雪身后的岑夜阑和苏沉昭,他嘴一撇,道:“他们是谁?”
孟怀雪安抚道:“他们都是你以前的朋友啊。”
元徵说:“朋友?”他打量苏沉昭,“阿徵不要朋友。”
岑夜阑一直安静地看着元徵,二人仿佛不认识一般,他听着那句“他们是谁”,心脏后知后觉地泛起绵密的隐痛。
苏沉昭却沉不住气,说:“你真不记得我们了?”他指着岑夜阑,问元徵,“阿阑呢,你好好看看他,你不认得?”
元徵不耐烦地将目光落在岑夜阑身上,二人视线对上,元徵不高兴地甩开孟怀雪,说:“都说了不记得,你们走。”
他走上两步就要推苏沉昭,一只手却伸了过来,攥住了元徵的手臂,那只手冷冰冰的,仿佛凉透了似的,岑夜阑说:“沉昭,不记得便罢了。”
“本也不是什么事。”
岑夜阑道:“给殿下看诊吧。”
元徵吃了痛,用力想挣开却挣不开,只能狠狠瞪着岑夜阑,说:“你松手!”
岑夜阑冷冷看着他,没有退一步。
孟怀雪哄元徵,说:“乖乖的,你听阿姐的,等苏大夫给你看看就好了。”
元徵说:“我不要他们看。”
他不肯配合,苏沉昭不知所措地看看元徵,又看看神态冷淡的岑夜阑,左右为难。
突然,远处不知从何处飞起一只纸鸢,元徵睁大眼睛,叫道:“蝴蝶!”
他用力推开岑夜阑,岑夜阑一时不防,退了两步才站稳,孟怀雪眼疾手快抓住了元徵,说,“阿徵,你乖乖听话。”
元徵越发不耐烦,暴躁地踹了下一旁的石凳,道:“我不要看!”
孟怀雪说:“你乖乖的,看完了,阿姐给你买蝴蝶。”
元徵不情不愿地坐了下去,说:“好吧。”
“阿姐,你不要骗人。”
苏沉昭担忧地看了眼岑夜阑,岑夜阑却平静得吓人,只提醒似的叫了苏沉昭一声,他猛地回过神,赶忙过去给元徵看诊。
看诊时间不长,苏沉昭才退开,元徵却已经坐不住了,说:“蝴蝶要不见了。”
“不见了,蝴蝶。”
他念念叨叨的,疯疯癫癫地直接就往外走,没有看院中的几人一眼,孟怀雪当即吩咐宫人跟上去。
元徵一离开,院中顿时就安静了下来,透着股子莫名的压抑。
第62章
岑夜阑手握北境重兵,回了京,虽说先帝驾崩一切从简,他性情又冷淡孤僻,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却也免不了各方应酬。
元徵得了疯病在京中是大事,他原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最有望入主东宫的人,一顶一的混世魔王,嚣张又跋扈。如今疯了,傻了,不知多少人幸灾乐祸,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一日是在钦王府上,酒过三巡,满堂纸醉金迷。
丝竹管弦声里,不知是谁提起的元徵,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那位真的能好么?”
有人打了个酒嗝,嗤笑道:“好什么,刚回来的时候皇上让太医都搬过去了,十天半个月下来,能活蹦乱跳了,可还是疯疯癫癫的。”
“李太医的手都叫他咬了好大一口子。”
又有人惊讶道:“作甚咬人啊?”
“哈,”他环顾一圈,见周遭目光都叫他吸引了过去,才慢悠悠道,“说是不肯叫太医施针,叫疼!”
众人哗然,旋即大笑。
“这算什么,前些时日平安侯家的小公子放风筝,叫他瞧见了,爬上墙手舞足蹈地要去捉风筝,嘴里嚷嚷着蝴蝶,蝴蝶!”那人笑嘻嘻道,“下人都吓坏了,小公子扯着风筝去逗他,让他从墙上跳下来,他还真跳了。”
“后来呢?”
“赵小公子的脾性你们不是不知道,他们向来不对付,此前他处处压小公子一头,如今叫小公子得了机会,岂会轻易放过。”
岑夜阑捏着手中鎏金酒杯,抬眼看了过去,隐约想起说话的是个姓张的世家子弟,首座上钦王喝的满脸通红,正醉醺醺地和怀中姬妾说笑,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他垂下眼睛,看着杯中澄黄的酒液,那些字眼和着嬉笑声尖锐地送进耳中,夹杂着嘲讽和赤裸裸的恶意,岑夜阑只觉得越发恶心。
这样的话岑夜阑已经听过数回,上到王公贵族,下至市井百姓,元徵已经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那厢犹在继续,有人催促道:“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一人插嘴道:“我记得前两年平安侯的小公子和小郡王方靖起了争执,当时是七殿下插的手,把小公子打了一顿,还扔下了护城河。”他一说,那些纨绔子弟都想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
那人压低声音,接着说:“小公子哄那傻子,让他跪在地上学狗叫。”
众人都倒抽了一口气,岑夜阑攥紧酒杯,几乎将杯子都生生捏碎。
“……这是不是太过了,”有人小声道,“皇上对他可好的很。”
“陛下如今将将登基,平安侯从龙有功,又掌着护城营,禁军,”那人哼笑道,“陛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有人都沉默了须臾,又道:“那他叫了吗?”
“元七是疯了又不是傻了,”突然有人冷笑一声,“怎么肯遂他意?”
“是极,他只惦记着那只风筝,看也不看赵小公子一眼,小公子不给他,他就伸手去抢,”那人啧啧道,“当初元七多威风,仗着那身好身手,谁都没从他手里讨的好,如今疯了空有一身蛮劲,被小公子身边的护卫一顿好打。”
“后来若不是孟姑娘回来,只怕赵小公子不肯善罢甘休。”
咔嚓一声,酒杯露出一道裂纹,岑夜阑沉沉地看了那人一眼,抬手将杯中酒都喝了个干净。他站起身,踉跄了两步,身后添酒的侍女要来扶,岑夜阑挥手推开,就同钦王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先行离去。
钦王自温柔乡里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了岑夜阑玩笑似的道:“这么多年,岑将军的酒量怎么还是如此不济,这就醉了?”
岑夜阑说:“王爷见笑了。”
“也罢也罢,”钦王摆摆手,搂着怀中的姬妾,醺醺然笑道,“来人,送送岑将军。”
岑夜阑一路出了王府,又谢绝了王府的马车,身后空无一人,才慢慢站直了身,眼神也变得冷静。燕都的晚风仍有几分凉意,岑夜阑安静地站了会儿,脑子仍回响着今夜那些纨绔子弟对元徵的议论,心里莫名地堵着,焦躁又恼怒。
苏沉昭那日替元徵看了病,元徵自崖上摔下,颅脑确实受了伤。如今这疯病,就是苏沉昭,也拿之无可奈何,同太医一般论断,也就是说有可能元徵过段时间便可痊愈,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一辈子——岑夜阑想,元徵怎么能疯一辈子?
岑夜阑不知不觉地走着,一抬头,竟然发现元徵的府邸近在眼前。他看了片刻,抬手戴上一张面具,而后纵身掠上屋脊,直接朝着元徵的院子就去了。府中虽有守卫,岑夜阑武功卓绝,等闲之辈根本难以察觉。
没成想,岑夜阑一来,就看见元徵被几人按在院中的水池里,抓着他的后颈一摁一抬间,露出元徵狼狈不堪的面容。
岑夜阑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待他反应过来,已经直接现了身,将那几人重重地踢了出去。岑夜阑抓着元徵的肩膀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元徵脸色苍白,嘴巴勒了布条,浑身湿淋淋的,凄惨得很。
“什么人敢多管闲事!”为首那人低喝道。
岑夜阑冷冷地看着那人,说:“谋害皇室,你们好大的胆子!”
几人对视一眼,拔了刀就朝岑夜阑冲了过来。甫一交手,岑夜阑竟觉几人俱是好手,他心中烧着火,没留情,手中短刃直接抹了一人的脖子,见身侧有刀刺来,抓着已经断了气的尸体往前一推,错身间一记长腿将一人踢得直接吐了血。
岑夜阑留了活口,他踩着为首那人的胸膛,蹲下身,漠然道:“谁派你来杀他的?”
他手中匕首还在淌血,脸上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森寒如罗刹。
那人脸色发白,嘴唇发颤,岑夜阑脚下加重几分力道,踩得对方眼前一黑,方才颤声道:“我们不是来杀人的!”
岑夜阑语气平静,“哦?”
那人更慌了,哆嗦道:“我们就是想,想教训他一下。”
“奉谁的命?”岑夜阑问。
对方仿佛又寻着了底气,忙道:“赵,赵小公子!大侠,贵人……你放了我们,我们都是平安侯府的人,你杀了我们,赵小公子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放了我们,我们现在就走,绝对不会将今晚的事说出去!”
岑夜阑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指尖一错,匕首划破喉咙间,他轻声说:“你们算什么东西——”
“轮得到你们羞辱教训他?”
第63章
岑夜阑杀了人,方才闻着浓郁的血腥味,没忍住,哇的一下吐了出来。他夜里没吃什么,可喝了杯酒,又大动肝火同人动手,如今他肚子里的孩子才闹将起来。
岑夜阑下意识地想碰小腹,又生生顿住,将目光投向元徵,元徵已经醒了,披头散发,浑身湿淋淋的,落水狗似的,怔怔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岑夜阑心中莫名一恸,简直难以将面前这人和自己印象中骄傲张狂的元徵视为同一个人。突然,元徵竟朝岑夜阑走了过来,他心头一跳,僵住了,没有动,只看着元徵朝他伸出了手。
下一瞬,元徵拿指头戳了戳他脸上的面具,面具是燕都里过年时备着的娃娃面具,常用来年时街上游玩配戴,白面红腮,看着滑稽又可笑。
元徵拍了拍手,笑起来,“娃娃,年娃娃!”
岑夜阑愣住了,心又猛地沉了下去,有几分不可言说的失落。他重重拍开元徵的手,元徵吃了痛,当即缩回了手。
岑夜阑慢慢站了起来,看着元徵的眼睛,轻声说:“元徵,你真的疯了?”
元徵却懵懂地望着他,有点儿恼怒又无措,他喃喃道:“不能打人,阿姐说,不可以和人动手,不能动手。”元徵脸上还有伤,颧骨细细的擦伤,瘦了,眉眼更见凌厉轮廓,却因着神情而显出几分呆板。岑夜阑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出手一掌劈向对方面门,元徵反应迟缓似的,若换了寻常必然能避开,如今却只是睁大眼看着,直至白皙手掌堪堪停在鼻尖才慢慢眨了下眼睛。
那一刹那间,二人都没有动。
岑夜阑心中陡然涌上莫名的愤怒还有几分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他要收回手,掌心一紧,元徵抓住了他的手。那傻子凑近了,脸贴着他的面具,笑嘻嘻道:“真好玩。”
岑夜阑沉默不言,想收回手,元徵力气却大,攥得紧紧的,如同二人在北境时。他看着元徵,轻轻叹了声,反客为主抓着元徵的手往里屋走去。元徵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竟没有挣,乖乖地跟着岑夜阑后面。
屋子里暗,没有亮灯,隐约能见床榻乱,显然元徵是在床上被那些人抓出去的。
岑夜阑点亮了烛火,他一回身,就见元徵跟在他身后。他走一步,元徵便也走一步,还伸手玩似的撩他束起的墨黑长发,又呆又傻。
岑夜阑看着他,说:“元徵,你这人真让人讨厌。”
他语气冷淡,元徵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看着他脸上的面具,还伸手来摸他戴了面具的脸。岑夜阑截住他的手,说:“衣服脱了。”
元徵看着他那几根白皙瘦长的手指,嘴巴一撇,就委屈地叫疼。岑夜阑松开手,指着他丢在床上的干净衣裳,重复道:“把衣服脱了。”
元徵哼哼唧唧道:“阿姐说不能随便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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