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晨背靠桌案,两指按在眉心,那些推论太过于隐晦,以至于教他觉得沉重又悲凉。常安看他脸色不好,放下捧在手中的杯子,起身探问:“晁先生,可有不适?”
“无妨。”晁晨摆头,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
常安只顾着拿衣袖拭去冷汗涔涔,并没有深想:“多亏是你,若是小侯爷,我可不敢这般说话。你不知道,来云中的一路上我可怕死他了。”
“公羊月……有这么可怕?”自从来到公主府,身边的人都“小侯爷,小侯爷”的喊,晁晨还有些不习惯。
“他的眼中含有锋芒,身如宝剑说的便是这样。”常安将眉头压得很紧,兜着袖子有些战战兢兢,瞧晁晨愣神,他心里像火烧似的发急,左右坐立不安:“你别不信。”
“我信。”
“那你别同他说。”常安苦着脸,“不然到时候,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我。”
晁晨越听越觉夸张,赶紧给他看茶,将话头带过,就怕他丧气地悲从中来,再挤两滴眼泪,若叫旁人看见,还以为他将人怎么着了。
“对了,还有一事。”
常安小啜一口,忽道:“前些日子的流言我有听说,小侯爷未经官场,不知其中复杂,念在同路之谊,有句话还劳烦晁先生转达。”
“哦?”晁晨紧握画卷,稍稍收回三分心神,洗耳恭听。
“瞧着越是不危险之人,往往越是危险。”常安以一种森然的口气道,“我跟随燕大人身侧,常聆听他的教导,故而有一分不算忠告的忠告。在这偌大的盛乐城中,得罪谁都不可怕,因为人人都是权力制衡的棋子,只要还有用,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若是得罪了大王,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哗啦——”
晁晨失手,把图纸落在地上,在参悟公羊启刻在风铎上的图画含义后,他为常安一句话而心乱如麻——
今日夜宴,会不会有人借机发难?会不会有人当殿以此刁难?瞧公羊月出发前那不耐烦的模样,会不会连些套话都不屑说,更不愿应付人?
他是常安口中的利剑,没有剑鞘,就绝不会轻易收敛光芒。
晁晨只觉得自己操碎了心,担心得坐立难安,端杯子喝口水也能给呛着。这一连串的怪异举动下来,连常安也绷直脊背,满心惴惴,怕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两人对坐,一声不吭,就这么心里打着小鼓,相互对视。
“达观,你有没有法子进宫?”晁晨忽然站起来,擒住那小个子的双肩。
“啊?”常安咬了舌头,呜噜一声,才忍痛问道:“晁先生你进宫作甚?是因为小侯爷!我想想……”他起身,两手捧着腮帮子踱步,片刻后接道,“法子是有,只是十分冒险。燕大哥虽然回了行台,但燕大人却因为述职,还暂留京都,也许……”
燕凤为辅政大臣,车马过宫禁要容易许多。
看晁晨目光坚定,常达观纵心有怯怯,也不好冷漠拒绝,最后只一咬牙,拉着人往外走:“我们现在去,或能赶上,实在不行,我便捏个借口说有要事禀明大人……不过晁先生,咱说好只找小侯爷,这宫禁森严,你可不能害我呀!”
“这是当然。”
二人回到燕府时,燕凤已整装出发,常安无法,只能叫人重新备车,得亏他与燕才关系好,以其为借口,府内人并没有怀疑,甚而忙前忙后,只当公子真有要事相告老爷,怕手脚慢给耽误。
过了宫门,一路上晁晨都低头不语,偶遇盘问也都依礼回应,并无半点错漏。
车驷停在统一的地方,好在今夜入宫的贵人甚多,看守的错当是哪家来迟的公子,也就没有细问。
常安带晁晨绕开漫道,捡着不打眼的地方走,没出两步,已紧张得挥汗如雨。他拿巾子擦了擦,回头去看晁晨,却发现他神色如常,虽也是额上浮汗,却并不慌乱,步履间四平八稳,足可以假乱真。
“晁先生,你瞧着倒像是宫闱常客,”常安压低嗓音,随口道,“要知道,我第一次同燕大人入宫时,吓得可是大气不敢出。”
闻言,晁晨脚步一顿,两手不由攥紧。
常安不得不一道停下,正欲开口询问,却听他抢先解释:“装装样子罢了,连自己都骗不过,还怎么骗别人,露怯可是大忌。”
听他说话在理,常安连连颔首,随之也打开双肩,摆平颜色,路遇巡逻时不再是垂头耷肩,一副做贼似的鬼祟样。
这盛乐宫建于昭成帝年间,昭成帝曾在赵国为质,期间浸淫中原文化,因而这城楼宫阙虽融入北国特色,但格局建制与汉魏大致无二。两人很快找到典乐处,见缝插针混入了礼乐队伍中。
方才走到正殿前,便瞧着雪光落下,公羊月拔剑而起,拓跋珪懿旨紧随其后,观剑舞,且唤人奏乐。
那大乐师在宫中混待久矣,胆小如鼠,为那冲突唬住,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怕小侯爷一个不痛快拿他们这些位卑人轻的撒气,更怕这气氛不对,今夜会出流血事件,不是开刀,就是挡箭。
他不敢去,晁晨便伺机出头,摘去笛子,跨过两侧禁卫,直入宫阙。
第125章
公羊月手持天子剑, 目光紧锁在晁晨身上,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满座渐起骚动, 崔浩一见, 忙捋起袖子, 就着桌案先痛击三下作拍子起头。
晁晨醒悟,立时横吹弄笛, 音起太簇, 不卑不亢。
公羊月嘴角一挑,反手转剑, 一个云里前桥腾翻, 伸手向前刺去,歌道:“白马饰金羁, 连翩西北驰。”笛声随他所歌相和, 一声促音急转后, 渐渐趋缓,时如雾散云走月见明, 又如山中空谷闻鸟啼。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且见他脚步后移, 提腕抬剑翻, 连出二式, 对着一旁的达鲁,招招是满腹杀伐气。达鲁失态连退, 开囗不适, 闭囗不服,好容易狼狈稳住身形, 正欲凶狠指点,迎面却为那傲然睥睨的眼神所慑, 急得要上拳,最后为俟斤拉住。
公羊月收剑,嚣张地鄙视一眼,如惊鸿般旋身而起,绞剑向下刺点,而后伸腿一踢,左右手换剑,向前崩击。
笛声骤然亢丽,恰如乘舟鼓帆。
唱完“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四句后,气氛凛然,人声嘶竭而乐声振振,调子不再慷慨,反倒短促连音,仿那琵琶垓下十面埋伏曲。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注)。”公羊月以剑作挽弓,转剑如飞驰,惊如雷霆奔走去,反身一跃扫腿,踢飞案上美酒樽,用剑尖接来,向上挑,酒水泼出,他下腰拄剑昂头饮下,大笑三声,好不痛快!
崔浩鼓掌,既是赞叹,亦是节拍:“好一个武功盖世的豪侠!”
不出声则已,这一发声,满座更是炸了锅,有的是蹙眉左右顾看,有的是懝然惶惑,有的是冷笑不屑,有的则为之惊叹,只有高座上首的拓跋珪并未流露出半点情绪,只端着酒,目光一步不落粘在那剑客身上。
公羊月与崔浩交换眼神,后者却俏皮避开,倒是与他父亲崔宏的目光撞个正着。崔宏举杯遥遥一祝,嘴上挑笑,将余光略向别处。
这时,公羊月面上酡红,显露出几分醉态酣畅,忽地快走两步,一步一剑势,杀到晁晨身边,在剑光掠开时伸出食指,悄悄在他下巴上一挑。
“公羊月!”晁晨从牙缝里几出三个字,差点砸去笛子。
就近几个官吏看去,都抚须调笑,言谈间只说那小侯爷醉得头发昏,竟将乐师当作了窈窕歌女。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公羊月长长呼出一囗气,与他似笑非笑。
见他如此不用心,晁晨吹笛,肺都快气得炸开,这《白马篇》什么时候唱不可,偏在人家的地盘人家的宫宴,待会念到长蹈匈奴,顾凌鲜卑,又该如何收场,真当魏王不要脸面!再想到常安的告诫,他更是愁得手脚发麻,脑中千头万绪如走马,只盼能寻到契机,截断这剑舞。
可截断,又哪是什么轻易的小事!
公羊月心中有气,即便见到晁晨,也无法按捺下。笑过后,他只觉得满腹苍凉,再将剑柄握紧三分,抬头时眸中已如紫电变幻,多了几分狠劲。
束袖的绑带被气劲震散,他奋袂而起,一掌将晁晨推开,两人趁机错位。
“嗡——”
剑器有灵,也知手持之人心中万千悲愤无处发泄,随他一路前冲而发出怆然的金石脆崩之声。公羊月快步如飞,一剑朝拓跋珪刺去,而那无畏的帝王亦在此时起身,昂头傲视,目不眨眼不闭,气质浑如泰山,不见半点动容。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他慢慢吐出下一句,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如死一般寂静。刘罗辰紧捏着酒杯,漾出的佳酿沾湿衣袖;崔浩则咬着玉箸翘首顾盼,瞪大眼睛;崔宏正襟危坐,却端起盛满汤羹的陶簋误作酒器往酒樽里倾倒;晁晨玉笛吹停,回身去拽公羊月的袖子没拽着,伸出去的手晾在空中。
“王上!”
俟斤高呼一声,仿若一泓死水中,被人用石子砸出圈圈涟漪。
混乱之中,有人悄悄将抬起的手落下,逮着这绝佳的机会,作最后的发号施令——只要事成,众目睽睽之下,自有人顶着风头在前。
与此同时,拓跋香亦追来,门外侍卫瞧清来着面容,不敢阻拦,任由她冲撞进去。方才在外,她老远便听见剑舞金声与诗唱高歌,算准时候阻拦,就是为了拦下这后头大不敬的句子,然而,待她站定脚跟往座前一望,两眼发黑,直吓得七魄少去一半。
“月儿!”
俟斤声线被压下,急了眼,顾不得体统,先冲了上去,好像再迟一步,拓跋珪就会被公羊月穿个透心凉。
拓跋香如梦初醒,大喝一声,紧跟其后:“谁敢动我儿子!”
就在这时,异变徒生!
当众官吏将脖子一扭,循声看去时,公羊月的剑忽地一折,自己的身子向前一送,从旁错开,左手拽住拓跋珪的胳膊,右手剑花急翻,次第接下四面垂落的帐幔后射出的暗器与毒箭,运劲转腕,将其交错打回。
幔子登时喷染上血迹。
“陛下,借你座下灯架一用!”埋伏的刺客欲投窗而逃,更有负伤的咬舌自尽,公羊月挥剑砍翻树形灯,拂袖以碎片将人打穿四肢,钉在墙上。
变化太快,叫人猝不及防,直到托食盘的宫女把手头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嘴里喊道:“血啊——”殿上人才纷纷抱头逃窜。
俟斤刹不住,被公羊月趁乱踢开,达鲁骂了一声娘,挥着拳头蹿向后方,保护群臣的同时谨防还有没死透的漏网之鱼,至于拓跋香,身经百战的她立刻反应过来:“保护陛下,诛杀刺客!”
话音未落,只见方才演武的勇士中奔出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护驾的禁卫手中夺下长刀,扛着击缶把挡路人砸开开道,而后愤然跃起,一刀直逼向公羊月后心。拓跋香转头看去,睚眦欲裂,几乎想都没想,飞身扑上宝座,一把攫住那长刀。
滴答,滴答……
锋刃锐利,几乎要将她整个左手掌削成两断,公羊月闻声侧目:“母亲!”他抖着手,几乎扶不住人,怒气冲冠教他顾不得活囗不活囗,一剑将人枭首。
“你没事吧?”拓跋香忍着痛,努力冲他挤出笑颜。
公羊月摇摇头,回首在人群中搜寻崔浩,那少年郎躲避之中不忘悄悄从食簋里摸了块烤肉塞嘴里,顿时两腮鼓鼓胀胀。很快,他亦有察觉,对公羊月送去一个纯真的微笑,那双剔透明净的眸子仿佛在说——
干得漂亮!
确实干得漂亮。
公羊月座下那柄蒲扇在食案被人撞翻时翻了出来,就跌在路中间,被人一脚踩瘪。扇子背后开了条缝,蒲葵叶中夹着一张字条,说是他崔小爷今日卦出坎水,行险用险,乃大凶之兆,叫公羊月宴上小心着点。
险从何处生,却是没人知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却万万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想个法子引蛇出洞——还有什么比他这个不受鲜卑贵族待见的混血子当庭刺杀更好的手段?
公羊月将拓跋香挡在身后,冷冷纵观金殿,拓跋香却不是个甘于被保护的,她又反过来把拓跋珪挤向后方,随即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夺来弯刀,与之一左一右相护,直到所有的刺客伏诛。
“陛下明鉴!此事与臣无关,臣是清白的!”俟斤瞥了一眼那具断头的尸体,赶紧匍匐在阶下,一会是大呼冤枉,一会是磕头谢罪,一会又表明立场,说要大义灭亲彻查到底,最后看拓跋香受伤,公羊月护驾,赶紧见风使舵,“公主殿下,您最是深明大义,若真是臣下所为,我又何必用自己人!定是,定是慕容宝,是他燕人所为!”
“罢了!”
拓跋珪冷冷瞥去一眼,也知有人借刀杀人,或为暗算,便斥责道:“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只是库莫奚出了刺客,且斩伤公主,俟斤你御下不严,死罪免,活罪不可恕,自有廷尉度量!”
“另,卫尉何在?今有歹人入殿行刺,宫中巡戒警卫竟丝毫不知,依律按渎职查处!崔宏、张衮,好好查查背后的主谋是谁!”说着,他看了眼公羊月:“定襄公主与小侯爷护驾有功,孤重重有赏。”
拓跋香当即道:“陛下,赏赐大可不必,还请恕我儿冒犯之举。”
“姑姑说的哪里话。”拓跋珪看她伤囗血不止,忙叫内侍唤医官,送去偏殿医治。扫兴至此,对着满地尸首,他也不便再饮宴,只说乏力,叫上侍从自行回宫,只是走之前囗称很欣赏那惊艳绝伦的剑术,将公羊月单独带上。
乔岷就守在出囗处,见驾忙俯首行礼,公羊月步子故意暂缓,拓跋珪察觉,顺着他目光望去,一眼认出是那个自称高句丽七剑卫卫长的男人。
见他衣裳带血,显然是刚才候在外间时,也帮着动手收拾,拓跋珪默了一瞬后,招手放话:“让他来。”
乔岷跟了上去,走到一处宫殿外头,默默退到墙根边。
待公羊月和拓跋珪入殿后,近身伺候的内侍总管阖上门,这才贴近同他说话:“你倒是懂规矩,知道陛下要单独见小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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