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他只是问:“可是遇到阻碍?或是有何不妥?”
萦怀没来由想起如山猴般一个捞一个,滑稽地挂在吊桥边的双鲤等人,盯着枝头残红飘落浅池,学会蹙眉:“如果我杀不了魏王,反而失手被擒,你会用什么来换我?”他想了想,试着列举,“城池?金银?武功?还是……”
不是不胜枚举,而是不论怎么说,都不是想要的那个“词”,不论怎么表述,都不是想要的“感觉”,他想说,但说不出。
只听得“哐啷”一声,段赞将手头的瓷盏掀翻在地,砸了个粉碎——
“你想得美!”
段赞暴跳如雷,在他看来,这句话实属僭越,萦怀即便是童子门的门主,也不过是自己的所属,是自己培育起来的杀人利器,一个工具胆敢讨价还价,甚至敢以无辜的口吻威胁,本身就是一种挑衅,本身便是胆大包天。
萦怀是真的无辜,只能“哦”着回应他。
“瞧瞧你那是什么语气!”段赞深吸一口气,稍稍冷静,也知他那臭脾气,只是仍旧不舒坦,指着他强硬道,“我是你上峰,你是我下属,你只需听令行事!”
“哦。”
“都说了不要哦。”
“……嗯。”
段赞摁住太阳穴,头疼不已,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觉着委屈,丁百川为代国牟利趁机落井下石,南方那位持花人保不准现正隔岸观火,至于秦国那位,似乎从来没有正大光明现身过,他甚至有些怀疑,“破军”盟会曾经的领袖江木奴,是故意放任北方几国互相撕咬。
萦怀痴愣愣望着段赞,心里想,原来不管刺不刺杀,成功与否,他都会头疼,还是不要在这儿碍事的好。
他举步向外。
“诶!”段赞忽然将人喊住。
萦怀没有回头,但垂眸时看见探入清池的花,也觉得比先前红艳几分,甚至隐隐有香气扑面,他就这样乖乖站着,挺直脊背。
段赞也是破罐破摔:“杀不了就别杀,宗室都不急,我急有什么用,这操|烂玩意,最坏也不过是到代国去,那个姓丁的不帮我,以为自己是有多了不起,若真到了两国存其一,说不定能将他取而代之!”
萦怀承诺:“我会照做。”
“嗯?”
“不是因为命令。”
“萦怀?”
萦怀努力提起嘴角:“你希望燕国好好的,是吗?你……爱这个国家?”他觉得,段赞为这风雨飘摇的国家筹谋,就如同他心甘情愿为段赞办事一样。
他想笑,学双鲤劫后余生仰天大笑,学公羊月接应柴笑时默契一笑,学晁晨奋不顾身的坚定笑容,学崔叹凤当机立断的温柔之笑,但他学不像,因为心空洞而麻木,那种表情落在段赞眼中,比哭泣还丑陋。
“果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段赞窃笑一声,心里如是想着:没人不爱国,但人也爱权力和野心,对他段家来说,亡国可没什么好待遇,就算有,能和燕国握得的势力媲美?简直痴人说梦。
萦怀听不清他的呢喃,但能敏锐察觉他身体随情绪变动的细微差别,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高兴。
“段赞……”
“都说了要叫我大人!”段赞狠狠盯了他一眼,轻咳着一笔带过:“好好做事,不必过于担心,拓跋珪想吞下整个燕国,怕是没有那么大的肚子,只是这一仗若是输,燕国国力会有所衰颓。”
说到这儿,他又气恼得不行,将小几一脚踢飞——
比起“开阳”,他们“破军”不过一盘散沙。
平日说的好听,一致打压晋国,真到了内讧时,个个嘴脸如鬼,就怕分不到一杯羹,随着国与国之间的征伐,利益自然崩塌,说到底,都是在为自己的国家谋划,只是谁能想,南方的晋人还没动手,倒是北方的君王坐不住,先内乱了!
萦怀默默地看着他,然而就像段赞说的,他什么都不懂,生来只是作为工具而活着,就像此刻,他并不知道身前的将军为什么而恼火,还以为是因为《开阳纪略》。
这时,有宫中的内侍前来禀报,说公主殿下已收整妥当,即日将会离宫,作为殿上将军的段赞,则领小部分禁军,护送其离开中山城,往北暂避战火。
段赞接旨,变脸似的换出一副笑容,又是忙着打点府中上下,又是急于沐浴更衣。慕容宝就这么个女儿,如果能娶到公主,谁说不是一步登天?
被落在原地的萦怀朝他背影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走了。
第140章
过了弯月似的落珠瀑布, 趟过草泽地,不出一个时辰,公羊月一行便到达山谷腹地。站在粗壮的巨树根茎上远眺, 只见五彩斑斓的鲜花丛簇拥着一座小屋, 而屋子周围则被光雾交织的树林环抱, 清幽而静谧。
柴笑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妍娘”,回声久荡不绝, 一位缠着防风头巾, 手掌大勺,大腹便便的妇人从屋中钻了出来, 冲着声来的方向, 使劲挥舞大臂。
“妍娘!”
先前还满嘴粗话,喊打喊杀的汉子, 这会跟个年轻十岁的大小伙一般, 欢欢喜喜跑过去, 把腰间挂着的菜刀随手扔下,展臂将心爱的女子抱了个满怀。公羊月领着人从后走来, “嘶嘶”直抽冷气, 像是后槽牙都给酸倒。
柴笑比了个逊色的手势, 笑骂道:“活该你没人疼!”
妍娘不会说话, 只能慌慌张张把柴笑的手臂拦下,偏巧那勺上沾了热油, 挥动时正好溅到柴笑眼睛里。柴笑“哎哟”一声, 挥袖抹去,可愈抹愈是一团糟, 妍娘只得掉头给他打水,但转身时又闻到灶膛里传来焦味, 忙又扎进庖屋。
“你这乌鸦嘴,遭报应了吧!”公羊月心情大好,鉴于先前几回借他吉言没借着,如今他唱反,保不准是好事一桩。
想到这儿,公羊月转头悄悄瞥了一眼晁晨。
熄了火,端上菜,疲累的五人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围坐一桌,总算能好好歇上一脚。柴笑人粗心细,在计划逃跑时,便做足了准备,堂屋后头的小木仓中,堆了少说大半年的吃食,再加上山中野味,大可不必发愁。
只是这独屋不成院,就这么小小一座,不算正厅,统共三间房,双鲤和妍娘铁定同屋,剩下四个男人则二二分。
柴笑在一旁抠脚,等着他们自愿。
这种时候越客气越吃亏,公羊月向来秉承“该出手即出手”的原则,于是伸手一点:“我跟晁晨一间。”
晁晨悚然一惊,拼命向崔叹凤“求救”。
鉴于公羊月的“恐吓”,崔叹凤笑着,无奈摇头。
几人目光来来回回,当下就数妍娘最是迷惑不解,不知他们为何角力,再看柴笑那副惟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因而有些置气,忙过去推了一把。她家男人是个什么德行她还算清楚,再看那几个公子,都是风姿翩然,只当是不肯同居。
柴笑紧闭双目,还想假装瞌睡,垂死挣扎一番,奈何妍娘没上当,又推了一把,叫他放话,人这才趿着鞋,单脚蹦跳过去,往崔叹凤肩上一捞:“洞庭的神医是吧,好说,你睡榻,我粗人一个,地上随便躺躺,嘿嘿,不求别的,来两副安胎药。”
崔叹凤趁势溜走:“给你保到足月生产!”
公羊月目送两人远处,诡计得逞,喜不自胜,脸上不经意浮着笑,伸手在晁晨肩上拍了拍:“晚上见。”
说完,他哼着小调,起身离开。
晁晨跪坐在食案前,唉声叹气,双鲤安慰他:“老月又不是洪水猛兽,想想你刚来那会,他都没对你怎样,眼下亦不会如何?噢!怎么着,难不成你得罪他了?我就说,离开云中后,你们俩就古里古怪的……”
“比得罪更可怕!”
“嚯——”双鲤张嘴抽气,想接话,可没接上,“所以,比得罪更可怕的是什么?”
晁晨什么也没说,也跟着跑了出去。
饭后,柴笑同妍娘坐在横倒的木桩子上,拿着枝条,识字写字。妍娘少时家富,学过汉字诗文,后家道中落,战乱中给掳掠到北方,受惊后不再开口说话,夫妻二人交谈多是手势比划,想深入探讨,却是艰难。
柴笑发誓好好学字。
但他生来好动,屁股一沾地,就爱乱扭动,字没学两个,人已经起身落座个二三五回,且是学一忘一。
妍娘恨铁不成钢,气得把树枝向前一甩。
晁晨散心归来,那枝条就落在他脚边,被踩住一头。他垂眸瞧看,挪开鞋底,顺手去捡,柴笑看婆娘脸色,为了挣个面子和表现,赶忙是一个猛子蹿过去:“俺来俺来!”硬生生从晁晨手中抢去,转头去哄人。
没想到这大老粗,竟还是个妻管严。
晁晨小站片刻,妍娘瞧他没走,顿首微笑,见其文人气质,以眼神示意,还想邀他过来教字。柴笑敏锐察觉两人的目光交错,忙身子一扭,从中把两人隔断,有话就说,那叫个口没遮拦:“俺这儿可没啥看的,看你家公羊月去!”
在柴笑眼里,公羊月一拖三,本就像个大家长带着三愣头青,可不就是一家。
但这玩笑落在晁晨耳朵里,却是瞬间面红如虾,妍娘埋汰自家丈夫一眼,柴笑也被他那副神情给吓着,张口结舌:“文人就是想得多,这……这俺又说错了个啥,不是大实话么?俺,俺,诶呀,晁先生,你就当俺嘴笨冒犯!”
“无妨。”
晁晨摆摆手,倒是被他那挤眉弄眼的模样给逗笑。
柴笑松了口气,趁势招呼人:“来瞧看瞧看,这是个什么字?俺记了老半天也记不住!”晁晨当真过去凑了一眼,发现是个“笑”字。
“好说,”晁晨就着他手上那枝条,在旁边又复写一遍,“你看顶上的‘竹’,像不像双瞳?”而后他又在下落了个“夭”字,拿枝节点了两下强调道,“再看这个,像不像翘起的嘴角。眉眼弯,颜如夭,便是笑。”
“还真是……”柴笑惊呼,正欲连声大赞,但他余光瞥见妍娘的笑颜,登时机灵改口,“不不不,我还是觉得我家娘子教得好。”
晁晨先是不懂,慢慢也能体味。
柴笑拱手,望他不要拆穿,晁晨颔首相应,心中想:对旁人来说,学是目的,但对眼前人来说,学是一种过程和享受。
妍娘想去将脏衣浣洗,柴笑却不让她走,只说自己还想再认两个,甚至保证过后帮她一道,又是端盆拿棒槌,又是抱衣捧皂角。
晁晨看着那温馨景象,很是无奈,他这个做了“片刻先生”的,自是不懂情人情趣,只知道少去不少成就感,遂念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柴笑自觉听懂了名句,及时捧哏,来了精神:“说得是!认字这事儿吧,绝不能轻易搁下,稍不留意,就会尽付东流……再说了,俺……哦不,娘子曾经都花去这么多功夫,俺若是放弃,不就白白辜负,哎哟,那可真真的放不下,放不下!”
闻言,晁晨却再笑不出,只幽幽叹息一声:“……是,放不下。”
————
因为崔叹凤的识趣,公羊月将那间最大的屋子让与他和柴笑,自己和晁晨捡了间窄小的,日落黄昏后,晁晨抓了把谷物喂鸟,而后进屋,把放在矮柜上的包袱抖开,一样一样核查装着的物件,这不瞧不知,一瞧——
打的风铎,是公羊月的。
手札,是关于公羊家的。
骨刀,是公羊月送到。
皮卷,公羊月老爹着人收集的。
晁晨将裹布来回翻看,足确认了三四遍,才放下心并没有拿错包袱,坐在榻上向后一靠,长长叹息。
他的世界就像被公羊月占领一般,哪儿都有他,而他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几分真心?
不行,不能如此被动!
晁晨撑坐起来,将扔在一旁的东西仔细收捡,收到那份名录时,没忍住将夹缝里的旧纸条抽出琢磨,心里有些动摇,不断告诉自己,他留下来可不是因为公羊月,而是因为“开阳”。可不论怎样,心始终不定,怎么也看不进去,又只能匆匆复归原处,对着灯火发呆。
隔壁传来双鲤的嬉笑声,对比之下,他这儿不啻于沐在凄风苦雨中。
不如早些歇息?
晁晨往那榻上看去,忽地发现竟只有一床寒衾,他忙在屋中翻箱倒柜,所有能储物的地方都瞧看一遍后,终于接受现实。
难不成今夜要跟公羊月同被而眠?
就在他两手撑着额头不知如何是好时,木屋外传来泼水声,紧随其后的是双鲤的寒暄,以及公羊月的应话。
这么办?
晁晨不愿四目相对,尴尬无话,干脆将油灯吹熄,和衣躺在榻上,紧闭双目,呼吸放缓,佯装熟睡。
木门“吱嘎”被推开。
公羊月在门前静默片刻,放轻手脚进屋,解下配剑走至榻前,并未点灯。借着寒月光,他垂下双眸,凝视着晁晨安详的睡颜。
短短几个呼吸间,晁晨掖着被角的手,已是热汗淋漓。
他竖着耳朵听声响,偏偏是一声不响,不知公羊月此刻如何的他,心中七上八下,连吞咽唾沫也不敢,只憋着一口气,等他睡下。
好在并未等太久,悉窣有宽衣声。
晁晨心里石头一落,正要放松睡去,声音又诡异般戛然而止。他皱着眉头,左右都不见动静,还不敢睁眼,刹那间是心乱如麻。
鬼知道公羊月又动什么歪脑筋!
很快,他感觉到薄衾被拉开一道缝,冷风直往肚子灌。公羊月抬手拎着,朝木榻踢了一脚:“晁晨,你就寝都不脱衣服的么?”
晁晨死撑着不应。
“知道你没睡,起来,说话。”公羊月紧盯着他的脸。
晁晨继续紧咬后槽牙。
公羊月松手让被子盖下,随后半跪在榻前,摸着下巴一脸狐疑:难道真睡着了?他灵机一动,有个绝妙的念头,当即翻身,落在晁晨身后,先将两枚铜钱往墙上一摔,而后伸手探向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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