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附近还有人!
他尽力放轻脚步和呼吸,调动脑力,仔细回想公羊月平日说过的那些江湖经验,随后拔出骨刀,面露坚毅。
空中传来破风声,似暗器投射,随后是一片杂乱斑驳的撞击,像是用剑尽数挡开。持刀的人并没有离开,说明并非处于劣势,需得掩护离开,那么没法占据上风的公羊月很容易被拖垮。
果然,第二轮攻势骤至,刀气陡然凌厉,紧随而来的还有暗箭和劲|弩。
只听得一声锵啷,刀剑相接,两人对掌分开,公羊月飞退,登时转腕横扫,可惜仍有漏网之鱼。
银针扎进肉中,公羊月轰然倒地之时,晁晨将好判断出埋伏点,手指在墙缝中狠狠一抠,矮身上前,绕后擒脖,捂住刺客的嘴,一刀割喉。血水飞溅而出时,他随手抹去,不待多想,抬手夺下弓|弩,第三轮攻击发起时,他随大流放箭,却在暗中偷调驽|头,对准刀风最盛的地方。
白衣人趁胜追击,顺势的万箭之中还有一支逆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箭头撞在大环刀的刀身上,一声嘶鸣,躺倒地上的公羊月同时飞剑,再挫那人要害,回手时握住,一剑劈落,断其兵刃。
白衣人见他使诈装死,心知不足以杀他,转身即撤,毫不留恋。
“公羊月?”晁晨推开脚边的尸体,跌跌撞撞向废院跑去。
左右并无光源,黑得那叫一个彻底,公羊月正躺在地上喘息,听见他的声音,本想撑坐起身招呼,奈何晁晨脚步太快且急,又没法看路,在石头上一绊,整个人飞扑上去,公羊月未免再摔个结实,干脆躺了回去。
晁晨摸到身下人,又踢到腿脚,脑子里登时浮现公羊月现在的样子,不明白他为何是横躺着,只疑心他中了阴招,毒发出事。
“公羊月!公羊月你醒醒!”
醒醒?自己不是睁着眼睛的么?公羊月看他手探过来,赶紧闭目,放松手脚,屏住呼吸。晁晨没摸到鼻息,慌了神,连颈脉也忘记探,满脑子都是悔恨,悔恨自己拖累,悔恨不该去那东湖,甚至悔恨,自己没有早点回应他的心意。
晁晨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公羊月,你醒醒,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这家伙是被常达观附体了吗?今儿个说话如此丧气,自己可还没弱到如此便要丧于非命。公羊月被他晃得两眼翻白,捂着耳朵说:“喂,很吵。”
“你还活着?”晁晨捧着他的脸。
“哼,我这么容易死?”看他着急,公羊月心情好得不能再好,鬼主意是一个接一个来,忽又道:“要证明么?”
晁晨懵怔,傻傻地问:“怎么证明?”
“你离近些。”公羊月唇角一挑,等人凑上前,一把攫住他的胳膊,后背发力向前一撑,仰头吻上他的唇瓣。
晁晨失态地踹了他一脚,公羊月躺倒,伤口裂开。
听见嘶声抽气,晁晨轻咳,别过脸道:“你,你不是没事?”
公羊月想冲着他脑门来一拳,可看他脸红局促,又心软舍不得,最后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伤口上,没好气道:“我是没死,但不代表没受伤,晁晨,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为了背你我才会失了体力,让他逃走。”
晁晨没吭声。
“说笑呢,这么较真!多亏了你那一箭,不然蚁多咬死象,确实棘手。”公羊月起身,回手带了他一把,隐约瞧见他脸上有东西,便用指腹蹭了蹭。晁晨下意识要躲,他便用力钳住,替他擦去血污。
鼻息落在指节上,手上的动作一停,指腹慢慢落到下巴,公羊月轻轻一摁,不自觉将嘴唇凑上前。
将要贴上的瞬间,只见晁晨脸红发紫,公羊月偏头错开,将他拉入自己怀中,紧紧箍住,方才没擒住人的那点阴云彻底散去,只剩欣然:“不是叫你在树上等我吗?就不怕救不到我,反而丢了性命?”
“我不希望你有事。”晁晨垂下眼眸,鼓起勇气,复又抬起,言之凿凿:“公羊月,我,我不想失去你!”
公羊月望着他,眼波流转,良久后回答道:“于我亦然。”
曾经,公羊月以为粉碎纠缠自己的噩梦,会是自己今后行走江湖的第一目标,所以他成名后第一件事,便是追杀苗定武,也会在有任何一点相关的蛛丝马迹时,毫不犹豫拔剑冲上去,可他现在却生出惊惶,更有些后怕,他的生命里有了更重要的事和更重要的人,再没有什么比得上晁晨和他的安危。
噩梦散去,不再困囿心结,或许这正代表一切都在变好,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心去战胜黑暗。
此地不宜久留,公羊月叫上晁晨,先离此地,继续去追乔岭。
晁晨忽地叫住他,扬起缚在手腕上的半截红绳,伸手摸向公羊月的腕骨,抓住另一截,就着断处打了个结系上,那结和断剑上绑缚的那枚一样,即便百般嫌弃,但公羊月却始终没有拆开,丑是丑了点,但谁叫他喜欢。
————
乔岭一口气跑至上游渡头,细雪铺落的圆木上留着一串整齐的脚印,粼粼水波前,一人负手而立,穿着鲜卑独有的羊皮袄衣。
“东西在这里。”
很快,这一切便会彻底结束,他将摆脱阴霾,重新开始新生活,激动之下,以至于声线都在抖动。
那人转过身,双手接来扶余玉,仔细观摩一遍后,小心收进袖子中,郑重道:“王上必会如君之约。”
这时,接应的人霍然抬眸,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乔岭捅了过去。
从没有哪一刻,乔岭这般庆幸乔岷所学亦乃自己所学,即便中刀,快哉剑亦非浪得虚名,他迅速拔剑反击,将人杀退至水边。
冷光乍起,钝器入肉。
扑哧——
然而,利器却并非是自己手中的长剑,乔岭低头,看着染血的刀子穿出,支在胸前。白衣人毫不留情地收刀,乔岭口吐鲜血,面朝雪地栽下去,口中含糊:“你们,不,不是拓跋珪的……”
“玉在这里。”
接应的人双手托呈,将拿到的扶余玉交付,白衣人深吸一口气,抖着手下刺,再追一刀,彻底断了乔岭的生机:“要怪,便怪生于乱世,人人皆不得已。”说完,白衣人并没有接物,而是摆手把下属遣退:“去,玉雕师已候着,做个假的,给拓跋珪送过去。情分要承,东西我们也要。”
乔岭气未咽,听着那声音甚为耳熟,努力想转过脸来,可手脚却始终用不上劲儿,连一抔雪也握不住。
白衣人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拄刀半跪,眸中满是忧伤:“抱歉,即便我不动手,拓跋珪也不会安心同你交易,只会顺手推给百济。让辽东四郡重新陷入混战,才能有机可乘,这便是帝王心术,而我,不过是和他做了同样的选择。”
乔岭努力张口,血顺着嘴角留下,在雪地上绽放如花。白衣人伸手,替他阖上双眼:“安息吧。”
第157章
“安息吧。”
人死前, 总是能听见许多声音,似是故人纷至沓来,一人一句, 留于耳边。乔岭闭上眼, 在彻底堕入黑暗前, 分不清梦境现实——
是大哥和乔夫人。
“娘,为什么要让岭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就是因为危险, 所以才让他去做, 以后诸如此般,全由他代劳!”
“不行, 我是兄长, 我该顶上。娘,不管你承不承认, 他都是我弟弟, 你可以恨, 但我做不到!”
是崔叹凤。
“乔少侠,吃鱼不能急, 卡刺很麻烦!算了, 在我这儿也不算麻烦, 你们尽管胡闹, 我兜着,只要不是咽气, 都能给你们治回来。”
是公羊月。
“就这么说定, 改日有期,便去丸都山城打秋风, 你这个卫长可要好好招待,等什么时候你不想再鞍前马后干, 就到蜀南来,不差你这副碗筷!”
是双鲤。
“信女双鲤,在此许愿,愿树灵庇佑,我五人永不分开!”
最后,是自己拼了命想去救,拼了命想要挽回,可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的人。
“你叫乔岭?那,我可以唤你岭吗?”
那人策马,乘长风送他出居拔城,亲手为他系上披风,祝君如愿得返。
“此去中原,无论成败,请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
公羊月并不是第一个叫他乔岭的人,第一个,是百济的阿莘王。
那一年,他出外替乔岷办事时,有人往他的门缝里塞了张字条,等他脱困平安后回头,才发现示警之人已代他身故,那人在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身份,唯一留下的东西,是手头紧攥着的半截没烧干净的帕子,帕子上绣着几个字,正是《黄鸟歌》中的一句。
那个人不是为了救乔岷,而是为了救他。
怀疑像一颗石子,砸入水后,久久不能平静。自那之后,他开始着手调查陈年旧事,借着影子之故,动用乔岷的力量,终于将一切查清。
可是啊,这世上的坏人为何不能坏得彻底,坏得蛇鼠一窝呢?
连思数日后,他决意离开这个伤心地,向乔岷告辞,乔岷不允,他一气之下闯关,直接南下百济。
穷困潦倒的他,在居拔城遇上了微服出巡的阿莘王。
没有什么传奇成书的经历,也不像话本里说的君臣相会,齐心协力挞伐天下,那个时候,百济自身尚且飘摇,谁曾想,好太王文治武功样样出彩,其父故国原王死后不过二十载,他便已将当初百济攻打下的城池尽数夺回,且还有反攻之兆。
阿莘王出宫寻找能人异士,偶然找到了他,在知晓他乃七剑卫乔卫长的后人后,更觉得是天助之力,以礼相待。
得到赏识后,乔岭受宠若惊,更加卖力,他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走出过去的阴影。
一个以为是天降救星,一个以为是宿命知己,就在一切顺利通坦之时,太元二十年,好太王突然出兵,攻陷百济城池,举国之力亦不能阻,阿莘王只能赔礼送质,俯首称臣以为奴仆。
乔岭十分懊丧,空有一身武艺,却没有佐政之才,无力回天。
更糟糕的是,乔岷找上门来,要他随自己回去,乔家的儿子绝不能变节,效忠他人。乔岭执拗拒绝,争吵之下,两人大打出手。他不敌兄长,逃亡而出,恰得游历至此的丁百川搭救,躲过追捕。
相处的几日,言谈间他觉察出这丁先生胸有大略,好几次都慧眼点破他心障,想到阿莘王失地之痛,他将烦忧道来,这人便给他定了一计。
代国新王非是池中之物,而燕国老帝却一只脚踏进棺材,两国之间必有一战,高句丽臣服于燕,代国攻伐,必定怕其为燕国援手,必要时予以贵眷庇护,教斩草不能除根,只要游说代王,告诉他百济可以牵制高句丽,事成后,即便高句丽算账,只要代国灭燕,他便不敢造次,而作为回报,代王该是扶持百济,拿下整个辽东。
但他无一官半职,又没有玲珑口才,又如何能见到代王?就在乔岭为难之时,丁百川再为他指出一条路。
那个时候,公羊月于他,不过一个名字,毫无感情,而这个计策,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他去了晋阳。此后同行的路上,纵使生出情义,也只能无奈一叹,命运使然,相比之下,他是穷途末路,但公羊月好歹还能等一等峰回路转。
不过,欠人情总是要还的,江湖规矩,从来不迟。
画面回到那日草原树下,双鲤双手合十许愿,山中风铎清脆婉转,乔岭抿唇一笑,咽下最后一口气。
——如果真的能永不分开,该多好。
————
白衣人听见脚步声,随即起身招呼:“把尸体放到船上,送他顺流去百济吧,也许那里才是他想要埋骨的地方。”
身后的人没有动,白衣人疑惑转身,发现来者并不是自己的下属。
初桐冷冷道:“拓跋珪的人我已经引走,玉雕师我亦找到,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白衣人做了个请便的动作,他如鲠在喉,又负气道,“秦国只有一个,所以,我们只是合作,我们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如你所愿。”白衣人轻笑一声,摘下别发的簪子,搔了搔。
初桐没想到他忽地这般好说话,清了清嗓子:“那什么,稳妥吗?”他可不想失手,被拓跋珪再拿住要害。
“稳妥,”白衣人意味深长道,“永远不要小瞧帝王。”
就在初桐与白衣人达成一致时,丁百川迟迟没有收到乔岭的信号,也就是说,人可能已经没了。
他站在高岗上,俯瞰丸都山城,不由叹息。
这一场乱局,他算中了公羊月,算中了独孤部,可惜仍然被变子杀乱棋盘,可见,这天下愚蠢的人多,聪明人亦不少,还需继续努力。
“过来。”丁百川招手。
“先生有何吩咐?”
丁百川默了一瞬,决心替那个死去的孩子,完成他最后的心愿:“以我的名义写信去百济,设法告诉阿莘王,若想扳倒高句丽,他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
隆安元年(397),年初。
扶余玉失踪震惊上下,有消息称,乃为阿莘王所得,好太王高安惊怒,意欲再发兵百济,百济无奈,只得向倭国献上太子,两相联合,决心夺回辽东四郡的掌控。
乱局结束,游人亦该归去。
张修翊去送别那日,因为贪嘴,在国师府多逗留了半盏茶的功夫,好容易折腾清,刚准备出发,便撞上报信的小厮,说是有人送来口大箱子,就置在门前,里头似有活物,还会动弹,吓得无人敢开。
能有什么活物?难不成谁打了一头獐子给她?
张修翊当即抄着菜刀,带上她的紫衣卫士,把箱子团团围住。思前想后,要是捉弄,多半也是来自公羊月,他这个人虽是狂,但做人还是有分寸,于是,她大着胆子把锁砍开,一脚踹起盖子。
里头可不是獐子,而是个人。
“乔,乔岷?”
她忙把手伸进去探脉,见还有脉动,松了口气,趴在箱子边用草叶子去扫他的脸,窃笑不已。
奈何卫士们还围着一圈,她不好施展,于是给人示意:“快快快,抬进去,送我房里放着,对对对,就放在榻上……”在那一阵的吆喝声中,乔卫长悠然转醒,竖着耳朵仔细一听,登时露出惊恐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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