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裹了一圈小二给的干衣,杀到跟前,拍着手欢喜不已:“早知道是你这只老凤凰,我们还废那劲儿做甚么!快快快,老月中了毒,命悬一线,赶紧给治好了,我可没钱给他买棺材。”
崔叹凤看了一眼,挥袖弹出一根丝线,缠住公羊月右腕,随后,右手指搭着线,左手取来盘中葡萄,含在嘴中,慢慢咀嚼。
场中只有乔岷一人不明所以,后知后觉补了一句:“什么老本行?”
“打趣之话说的其实是老凤凰的师父。”双鲤快嘴解释,“洞庭有个无药医庐,与鸳鸯冢,昆仑天城并列‘三星’,除去皇室御医,天下医术最精湛的大夫,约莫都出于此,你看他们的白衣幕离,”说着,她指了指边上那四位姑娘,“就这般穿得像鬼的,一认一个准。”
崔叹凤苦叹一声:“你兄妹俩都是嘴上不饶人的,祖上传下来的衣制,岂是我能改的?小鲤儿,纵使我拒了你高价囤积药材的生意,也不至于这般损我吧?”
双鲤呵呵一笑,丝毫不见外地把他盘中的干果抢来,像只松鼠一般,嗑得格格作响,还挥手,越说越起劲儿:“诸位不妨猜猜,他师父是谁。”
乔岷不语,晁晨欲开口,还是崔叹凤先一步自报:“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家师乃现任庐主桑姿。”
“桑姿!”晁晨大吃一惊。
在江南时他确有耳闻,前任老庐主庄如观死后,独子庄柯一度不知踪迹,后因牂牁郡奇毒大显神通,江湖才知此人混迹成了“下七路“里头那赫赫有名的青花郎,毒大夫。此人一生钻研毒术,酷爱以毒医人,不负责生死,行事不为世俗所容,以代庐主李杳李老神仙为首的一干众人虽想接他回头继任,但庄柯自弃,自那后不知所踪。
医庐中在世的几大长老中,‘江蓠长老’丹倩怡和‘蘼芜长老’商庭皆是医术高超,就在武林猜测二人中谁会在代庐主西去后坐镇洞庭时,李杳却收了个关门弟子,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后将衣钵传给了他。
此人据说姓桑,却也生得一双补天妙手,更兼具精湛的岐黄之术,听闻曾有人不服,门前求医时故意给他个下马威,但却被这位新庐主治得服服帖帖。不仅如此,连两位老长老也对他赞不绝口,每当有人质疑,皆挺身而出解释。
晁晨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是桑姿。
双鲤吐去果壳,露出一副“果然每个人听到都是这鬼样子”的表情,暗自窃笑。只有乔岷仍然像根木头:”叫桑姿怎么了?”
晁晨扶额叹气:“因为桑姿是二十年前赫赫有名的舞姬。”
第043章
“下七路‘色赌财毒盗奸歹’中,号称‘色授魂与,甲媚天下’的十七娘曾在夔州仿商纣时淇园朝云台建了一座销金窟,名为‘鹿台’,适时,桑姿艳动西南,曾与建康朱雀楼的时妙曳姑娘并称双姝。江湖有言:东有妙曳凌波间,西有桑姿飞凤伞。”
乔岷青筋暴跳:“双姝?是个女人?”
公羊月啜了口酒:“男的。”
乔岷反倒舒了口气,崔叹凤见之,满面纳罕。
双鲤趁机添乱:“跳舞时是女的,行医时是男的。”
乔岷僵在原地,一只眉毛抬起,一只眉毛扭下,心里头实在是拧巴。双鲤看得哈哈大笑,趁其不备,往他酒盏里掺了点胡椒粉,用手指戳了过去:“来,喝点水缓缓。”
乔岷猛灌一口,呛得喷人,双鲤赶紧抱头伏下,崔叹凤正给公羊月诊脉,腾挪不得,首当其冲。眼见混着唾沫的一口酒渣便要糊上脸,只见那白衣人岿然不动,左手摆袖,将方才断成两截的幕离一卷,在身侧拼了个满圆,尽数挡了开去。
当真是神仙风姿,无怪叫江南名媛掷果盈车。
“家师早年为十七姑所救,因故男扮女装,后来虽恢复男儿身,却仍爱着女子衣裳,庐中那些老古董觉得有悖教条,故而一直未通大名,一概以桑大夫论。” 崔叹凤佯作嗔怒,伸手弹了那丫头一个脑崩,以最温柔的嗓音,训斥几人,“但愿诸君四季康健,否则,若是叫家师晓得被如此訾议,只怕这辈子也别想踏入洞庭求医。”
公羊月浑不在意:“不是还有你吗?”
崔叹凤笑而不语,晁晨却起身行了个大礼,致歉:“崔大夫海涵!听说谢家两位柱石,谢太傅与北府兵主谢玄病故时,桑庐主不辞千里之遥,一路跑死三匹马,连夜进京医治,更是衣不解带连诊五日,全力抢救,甚至不惜亲身试药。从前更是听闻医庐众人怜惜穷苦,多有施药之举,我等却在此非议,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双鲤耷拉脑袋,在嘴巴上拍打两下,不再多说。
倒是崔叹凤颔首还礼后,从头到脚打量了晁晨一个来回,啧啧称奇:“君子?怪事,公羊月,你这是要洗心革面了吗?”
公羊月托着脑袋,懒洋洋道:“没准儿呢?墨里混了朱赤,若不是同流合污,说不定哪一日能洗作清流呢?”
“直觉告诉我他们在打哑谜。”双鲤搓了搓脸,问身旁的十七。
乔岷老实说:“没听懂。”
双鲤一把握住他的手:“你能跟我好好说话了,神医,果然是神医,便是坐聆训教,竟也能治好奇症!”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将剥好的松子送到乔岷嘴边。乔岷惶恐不张口,那松子便诡异地贴在两瓣唇上。
不过俯仰,桌几砸了一堆,差点酒舍也给拆了。
“我晓得了,你这讨债鬼是来掏我腰包的!”崔叹凤无奈地数落一句,要知道今儿喝酒观舞,未免扰了雅兴,他可是包了整场。随后,他收回号脉的垫枕,把公羊月的手推开,面生霜寒:“公羊月,我发现你身边尽是妙人,这位……”他朝乔岷看去,“又是何流派?”
公羊月一面用绳子束紧袖口,一面笑道:“拆屋流。”
看他望闻问切皆毕,几人也不再作怪,一个个乖坐得好比那书塾中上下求索的好学生。若不是相识多年,便是崔叹凤再好的气度,也受不住这想一出是一出般的变脸。
“怎么说?”
“解得。”崔叹凤招来其中一位叫红翡的医女,呈来药箱,又令另一位叫青翠的医女,架上小炉,随后自个儿摊开一卷金针,看他束袖,忙不迭阻拦:“先别急着收,得以火针刺法疗毒,必要时,可需放血。“
外头还有一堆男男女女伸着脑袋,攀着门窗朝里看,虽隔着老远瞧不仔细,但总有种被当猴看的膈应。崔叹凤指着剩下的两位医女,便提议:“不若叫兰因和絮果给你搬扇三折屏风?”
话没说完,公羊月已自顾自把右侧衣衫拨开,露出肩臂。
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双鲤平日跟他没大没小,这会子却是自觉起身,只留了一句“我去将人赶走”,快步避开。
“大夫就留着吧,”公羊月忽然开口,“多难得才碰得上一回疑难杂症,若不对着人学,难道还就着书死钻?”
晁晨眼前一亮,没留神,差点踩着褪下的衣带子滑倒。
公羊月还得腾出左手扶了一把,摇着头道:“你又作甚?莫不是你也是位佳人?别一副没见过男人的模样……”
晁晨甩开他的手,径自远远坐到一边,刚缓和的脸色又黑了。
外头那老大夫有一点没说错,毒已入心窍,若非公羊月内力强横,又兼具常人难见的心志,只怕不是毒发,便已被疼死。
“忍着点。”崔叹凤本想递一卷布叫他咬着,可转念一想,公羊月向来死鸭子嘴硬,决计不会接,便又放了回去,先给他吃一剂定心药,“这毒不烈,却很是磨人,过走经络能致人痛不欲生,待会我行火针,会疼上加疼。”
公羊月把手一搁:“来吧。”
红翡扇炉起火,青翠烤针,崔叹凤手法极快,专挑手三阴经上的主穴,一针到位。
初时,公羊月面颊潮红,额上汗如雨下,两腮紧咬,偶有磨牙,连呼吸也粗重不少,明显是真疼。就在旁人以为定要张口相呼时,他却硬抗了下来,直到针尽,崔叹凤一刀隔开他中指,他都始终面带不屑的笑容,似不愿叫人瞧见落拓。
隔着远远的,晁晨也觉得目不忍视,心中不由地有些感佩,甚而掂量,若是自己可还能维持这般气魄。
想到这儿,不禁一叹。
毕竟也算是代己遭罪,晁晨心软,觉得自己应该说些话宽慰,叫他别开注意,能免去苦痛。
正要张口,公羊月不知何时已看了过去,将其堵了回来:“不用太佩服我。”晁晨一时忘了词儿,喉咙里滚出个单音:“啊?”
“你是没见过身边这位,在江左的壮举,那叫一个叹为观止。”公羊月朝崔叹凤抬了抬下巴,岔开话题,接着对晁晨说,“想当初建康坊市最有名儿的那几位伶人伎子,哪个不是千金一夜的主儿,还个个都脾性清高,捧着金银来会,也不见得半月能露一面,偏就是咱这位崔神医一至,一二三四五个全都来了,快赶上凑一桌骰子局。这夜会五美,当即成名。”
崔叹凤解释:“我那是研制了芙蓉膏,姑娘都问我要,去了东家,总不好西家,便租了条画舫,约着一块。”
公羊月却故意略过他的话,继续往下侃:“当时京都才子都急了眼,便也想瞧瞧这神医是个甚么牛鬼蛇神,于是便包了龙藏浦上所有的舟子,还聘了些游侠儿伺机登船,没想到那些莽汉手头失了分寸,把画舫给敲了开。你猜怎么着?”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满河数百双眼睛盯着,只见星野在水,船接天河,五美齐奏乐,崔兄引灯坐于正中,木屐广袖,玉簪搔首,最是风流。”
“误会,一场误会,”崔叹凤腼腆一笑,“明郎曾言,说我天仓地库皆生得好,有亲和之相,只是讨喜罢了。”
公羊月故作讶然:“聂光明什么时候改看相望气了?我怀疑他是不是被你气死的。”
“我看,得再给你放一管血。”崔叹凤轻咳两声,手中暗自用力,公羊月抽嘶一口凉气,却是疼得说不出话。
在崔叹凤跟前,随意插科打诨,放肆胡闹全没关系,人是个性子温柔且软的,可但凡提到聂光明,就像拔了逆鳞一般,兔子也会咬人,也只有关系极好的公羊月,才敢如此说话。只是晁晨心思不在,并未留意一来二去。
比起公羊月的抬杠,他更关注那风流之说。
崔之风流,不用亲见,只需往建康街巷走走,便能听得一耳朵。晁晨过去自是也晓得,虽有心想结交,但奈何身子骨实在硬朗,没必要自己折腾自己往洞庭求医,未曾想多年前的心愿,竟兜兜转转在这样的场合实现,便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说是缘分,实是荒唐。
公羊月看那动作,不大高兴,连崔叹凤“公报私仇”都给忘了,逮着晁晨道:“你别不信,我告诉你……”
晁晨当即对神医顿首:“还是再给他放一管血吧,晚间再让庖厨做些猪肝。”
天知道,公羊月最讨厌吃猪肝,虽然确能生血。
“别高兴得太早,此毒好医也不好医,此法只能暂缓,却是难以根治,每月一次,能保你六月安康,过时却是神仙难救。”崔叹凤收起金针,写了个方子,派跟前的医女去城中抓药,“要么去寻传说中可解百毒的天池金蟾,要么就去滇南找夷风草,再配合滇南九部之中孟部的圣物,可化此毒。”
乍一听,这两条路似乎都不怎么靠谱,一是那天池金蟾已几十年未有人见得一只,二则九部隶属于天都教,少于外人打交道。
正在晁晨和乔岷苦思之时,公羊月却毫不犹豫选了滇南。崔叹凤点点头,话中很是意味深长:“对嘛,滇南对你来说,该是不难。”
这么一说,晁晨心里又开始打小鼓——
前南剑谷弟子,千秋殿杀手,天城渊源,洞庭神医,而今又来个滇南,这公羊月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一定要下巴蜀吗?”公羊月穿好衣衫,望向窗外。
崔叹凤道:“不仅下巴蜀,还得过剑门。要知道夷风草和圣物缺一不可,纵然出了差错,就日子来算,我们还尚有回旋的余地。”
公羊月藏起情绪:“我得再想想。”
“不急这一日,我来此是答应给‘长安公府’的钱家人诊病,要随你们上路,还得把此事了了。”崔叹凤穿好木屐,爽快地付过银钱,叫来跑堂问得小门,提上药箱和他那红翡青翠、兰因絮果四位医女中余下三位一道离开酒家。
正主既已离去,外头凑热闹的很快也便散去,店里的杂役出来收拾狼藉,几人也不便久待,恰好繁兮派人来寻问结果,便跟着一道回了荒唐斋。
婆子仆役早早备好饭,劫后余生,算是好好吃了一顿。
思前想后,斋中还是挂了白幡,只是为了隐瞒“瀚海天心”的秘辛,对外统一口径,说是福寿全归,即为喜丧。
杜孟津归西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一路走来,不少得过照拂的游侠儿自发前来吊唁。
黑市那群没道义可讲的人,唯独服的是庾云思,敬的是杜孟津千里相送的情义,而今两人皆殁,又无后辈接替,河西避难只是保全之举,比起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江湖组织,京兆杜氏更看重的是出仕官途,吕光即位天王,如今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机会,便是过继子侄,也没一个真心想管烂摊子。
索性,荒唐斋归了繁兮,至于应无心,停灵送葬后应家对庾云思的许诺便算两清,只是左右无地方去,也一并留下。
往后的荒唐斋,只怕也仅能保得衣食无忧,终究盛极难复。
桌上摆的都是西域常见的炙烤牛羊,老远便能闻着小茴香的味儿,晁晨一个劲儿打喷嚏,最后吃了些素食,又向繁兮要了碗清水面,加了点凉州独有的驴肉浇头。
双鲤拿着小刀割肉吃,但她片肉技术实在太差,在公羊月和乔岷跟前尤为捉襟见肘。晁晨起初还老实吃面,到后来,已演变为看那一大一小从抢肉到干架。小姑娘输得一败涂地,眼睁睁看公羊月是好一顿饕餮,气得一刀扎进羊骨头:“老月,你好意思吗,我还在长个头!”
“去,你长了三年了,还是个矮子。孔融让梨的故事听过没,没听过让晁晨给你讲,我是病人,要谦让!”公羊月挥动手中的羊腿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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