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月反复摩挲掌心的棋子,忽地抬手一甩,卡在门缝中。
双鲤面门扑了一层灰,呛咳两声,忙捂着嘴,瞬间憋成了个斗鸡眼,在身后几人的拖拽之下,迅速撤离。
白子落地,竹门豁开一条缝,对窗的风铎打着旋叮咚响。晁晨起身去关门,想着今日微风,怎吹了开。正纳闷,脚下硌得慌,挪足一看,便指着地对公羊月说:“别乱扔,我跟孟族长借的,少一颗都不行。对了,会一点是多少?”
晁晨落座,转念一想,棋力难评定,一张嘴说不清,便抓了一把子放在盘面上,叫公羊月猜先,并改口道:“下一局就知道了。”
公羊月却是没猜单双,而是挑出两颗黑子,一颗放在正心,一颗放在边角,随后笑道:“我知道这叫天元,这叫星位,算吗?”
“你没骗我?”
见公羊月摇头,一脸无辜,晁晨只想一巴掌呼在自个儿脸上:“公羊月,你比臭棋篓子还可怕!”
公羊月哈哈大笑,晁晨则像是遭受沉痛打击一般,耷拉着脑袋死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恢复元气,一拳定音:“那只有一个办法。”
——作弊!
“什么?作弊?真是晁哥哥说的?”双鲤追着乔岷问,却再掏不出新鲜玩意,只能拿着狗尾巴吆五喝六,“快快快,下一个,下一个猜拳输的是谁?”
崔叹凤被推了出来,温柔的眉眼裹成一团:“偷听被发现不好吧?”
白星回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串炮仗,说道:“你要是被发现了,我就在屋后点燃,来个声东击西。”低头一瞧,他还穿着高齿木屐,这玩意儿踩在竹楼上,不是摆明告诉人“我来了”,赶紧招呼把鞋脱了,顺手给他推了一肘子。
屋子里紧张气氛不比外头少,晁晨嘴皮子快翻,话如拨珠,劈头盖脸下来:“所谓双人棋,便是二人对二人。同伴间一人轮流一手,落棋不语,不得相互交流,不得指明意图,更不得评论代下。”
“所以我不仅得懂你的意思,还得猜你的心思?”公羊月分外嫌弃。
晁晨已退一万步来讲:“你不要添乱就好,看着我。”说着,与他两两相对,右手轻飘飘落在桌沿上,叩了一下,看起来只是落子后不经意的行为,“点的食指,意为小飞,中指,则为大飞,无名指代表挡,小指则为爬。”
“抹鼻是尖;揉眼左为顶,右为并;左支颐为长,右支颐为立,咳一声为跳,咳两声为夹……公羊月,先来实战一遍,我先摆一道死活题,”晁晨迅速码起子,“白子若要活气,往哪儿走?”
公羊月懒洋洋抓了一子,随手扔。
“自找死路,再来。”
晁晨把棋子塞回他手上:“你看我,看看我啊!”
公羊月不耐烦地随手一落。
三番五次后,再好的脾气性格也被磨成了炮仗,以至于晁晨脑门血冲,干脆去抓公羊月的手:“左耳是关,不是夹,这样,像这样,打二还一,就能杀出一条血路。”
一缕湿哒哒的乌发被风拂在公羊月鼻尖,荡得他如同醉在天水之间,心里反反复复似有猫抓,他不自觉向前倾身凑去。
棋盘正上方,两人鼻息相交,面对面只差额靠额脸贴脸,饶是如此,却不过饮鸩止渴,隔靴搔痒,公羊月没忍住,曲卷手指这么一勾。
晁晨一口气说下来,浑然不觉,自然而然向后跌坐,扯着鬓角好一阵刺痛,低头一瞧才发现,公羊月那厮充耳不闻,竟是在把玩他头发,不由生出些怒意:“你做甚?好啊,敢情救的是无关紧要之人!你不想活了,成全你不是更好。”
被逮个正着,眼下着实有些尴尬,可公羊月又不想落面子解释,干脆反其道而行,扯了一把。晁晨“嘶”了口气,从竹席上跳起来,他果断放手,表情挑衅,把人重重一推,连带着棋桌也掀了:“不下了,记不住!”
晁晨晾在原地,倒成了自己的不是。
公羊月起初想透口气,手指刚碰到门,转念又跑去推窗。
没料到他横来一手,最先动作的乔岷往草坡里一扑,却没捞着惊翻的瓦罐酒盅,“噗呲”砸了个脆响。公羊月隔着山头一声“滚远点”,吓得白星回当场要把炮仗扔他脸上。双鲤打了个哆嗦,赶紧卷带着美酒冷盘糕粑,退到两座竹楼外。
晁晨嘴唇翕张,想开口,却又不愿贴他冷脸,只沉默地扶正小棋桌,手拿着棋篓子,一颗一颗捡拾。公羊月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最后“呼啦”拍上窗,转身回来把人从地上拽起:“重来。”说着,自己还动上手收拾。
晁晨愣怔,差点手滑,把装好的半盒又打翻。
好在公羊月给接住了,顺手搁在脚边,左右手开工,迅速将方才的死活题给复原,一步不差的记忆,便是晁晨也忍不住艳羡。
公羊月把棋子交到他手上:“真以为晏垂虹是睁眼瞎,你都快耍成个猴子了,他要还看不出来,那俩眼珠子也不必要。打从一开始你便错了,投机取巧只是走投无路的辅助,知己知彼才是关键,我连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又如何配合?你起码得告诉我,你偏好以攻为守,还是以守为攻,性子谨慎还是胆大,有些什么习惯……你是真把我当木头不当活人啊?”
公羊月有无被当根朽木没人晓得,但眼下晁晨三缄其口,才像根木头。见他久不还口,不耐烦的红衣剑客直接略过他的想法,爽利地敲定:“从现在开始,你试着了解我,我试着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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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甜的一章
注:作弊可耻,请勿模仿。
第053章
相互了解?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 可这样的话,这么自然便被说了出来。晁晨抬眸,两眼微睁, 深深凝视着他, 而后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好。”
公羊月笑了一声, 语带吃味:“想什么呢?我说的是下棋。”
晁晨偷看一眼,心中狂跳了两下, 轻咳三声, 随后挺起胸膛跟声道:“我说的,也是下棋, 谁稀罕了解你。”
“那说吧。”
“说什么?”
公羊月眯着眼:“什么都行。几时开始下棋?为何要学棋?跟谁学的?有无崇拜的名家?偏好什么样的布局?”
这态势不对, 乍一听,谁在教谁?
晁晨目瞪口呆, 不禁问:“真的只是下棋?”随即坐下来, 想了想, 一边摆棋,一边闲谈:“十三岁那年, 我第一次识棋, 次年与人首场对弈, 连中盘投子都不会, 大势已去,还咬牙下到收官, 结果输得惨不忍睹。”
“一十四?那可是有些晚。”公羊月听得认真, 在棋盘上随手放下一子,做活真眼。
晁晨忆苦, 起初没察觉,等恍然这一着甚妙后, 心中如被针刺,不由自嘲起来:“是啊,别人三岁启智便手谈,如何能补得来光阴?即便我逢人请教,天天对局,甚至无人时自己与自己下,仍是不够。你知道么,一开始,其实我连够不够都看不到,身边不乏阿谀奉承,只以为自己超然拔群,便设一局珍珑妄言天下,最后……呵……”
最后自然是挫败而归。
江左的世家大族,集数代的底蕴,便当真是资质平庸,也能硬生生堆出个才子,更别说本就卧虎藏龙的几大豪门,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凭什么能超越?
公羊月怅然叹息:“不是因为喜欢吗?”
“或许曾有一点,又或许,一点也没有。”那些压在心里的话,过去未对人言,谁能想到第一个倾听者,竟然会是不死不休的公羊月。晁晨耸耸肩,回首虽满是对过去的厌弃,但口气却渐渐轻松了几分,“其实那阵子,不止棋,还学了好些东西,以至于两耳不闻窗外,匆匆寒暑,倒真似王质烂柯。”
“没了?”
看公羊月支着下巴好整以暇,晁晨把棋子重重一落,忽生了个主意:“你把这一局解出来,我便再说说。”
“那说说你都败给过谁,有机会瞻仰一番。”
晁晨瞪眼。
公羊月讪讪笑道:“你听错了,是叫你说说他们的棋路,说不准能给你补一补弱项。你若攻,我便替你追落;你若守,便紧气做活。”
晁晨撞翻了盏中黑茶:“公羊月,你真的不会下棋?”
“你猜?”公羊月跷脚,避开竹席上弯曲流水,笑弯了双眼,“不是说过么,会一点,就一点。”
“你耍我?”
谦谦君子,自诩端正的晁先生终于忍不住,挥起拳头。
————
寅时二刻,崔叹凤坐在高崖边倾杯,长风吹起袖袍,月照下整个人如琉璃一般通透,他揭开幕离向后一抛,几经翻转,砸在白星回的脸上。后者挠痒,翻了个身,这时,乔岷面无表情从他身上跨过,拿枯枝把草坡上醉醺醺的双鲤戳醒:“回去,睡。”
竹楼里的灯烛还亮着,双鲤揉搓双眼,难以置信:“他们真的就这么下棋下了一夜?”
乔岷没吭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麻绳,向她走去。
双鲤不知他又生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忙举起手:“我自己走。”说着三步并作两,快速下坡,还趁机绕到楼前,多探两眼,叫了声“我的个乖乖”,心想真是怪事,下盘棋水火不容的两人就能和平共处。
一大一小二人一走,白星回身上罩下块毯子,只瞧黑影一晃,崔叹凤身边多了个人并肩。
白衣大夫把酒罐子递上前:“孟族长,要来一口吗?”
一夜过去。
早晨鸡叫,撑在桌上小憩的公羊月骤然惊醒,叫上晁晨换衣出发,风崖上彻夜未眠的两人,目送人走入曦光。
到了晏垂虹的年纪,没什么瞌睡,二人赶到驿站时,人已吃过早食,棋都行完一局。来时晁晨还担心像这样的老正派,见到公羊月不是针尖对麦芒,便是嗤之以鼻,但晏家这家主,显然和他想得不一样,微笑致意,统共便只问了一句“你便是公羊月“。
似乎从顾在我开始,每一个见着公羊月的人,都会有此一问,但他们年岁多不小,也不该是会听信江湖上恶鬼面,三头六臂传言的娃娃心智。
不过,晏垂虹是真的病得厉害,昨日在昏暗的车厢内,只见着个大概轮廓,今日面对,才惊觉腮帮子脱垂,两眼浮肿,气色甚差。若不是功夫底子在,早该躺在榻上“呜呼哀哉”,别说起身,能保持脑子清醒,已然不错。
晏垂虹开口:“我这情况,你也瞧见,对弈伤神,却是再经不起折腾,也别说我以大欺小,今日自有晏家人与你手谈,我瞧瞧便是。”
晁晨松了口气。
果真如他所料,晏垂虹邀约三番棋。
第一局出战的是他身边四位侍棋的童子,四人棋力一般,但却需晁晨同时下与四人,且胜场过半才算赢。不说人精力有限,拆分四份颇为耗神,便是四位棋风棋路皆不同,需变化相对,更是要全神贯注,走不得一点神,否则轻则混淆,重则一子失而满盘输。
公羊月帮不得什么忙,便从旁安静观战。
晏垂虹偶尔看棋,偶尔看人,支着下巴常有深思,好几次晏弈情急而喃喃自语,都被他勒令噤声。
不肖半个时辰,便有两人中盘投子,场中只余二还在力撑,不过是拼一口气,对老棋手来说,胜负已定。
“年轻人,过来喝杯茶,”晏垂虹冲公羊月招招手,“真羡慕你这副身子骨,同是灾病,却好我太多。”
侍者搬来小几,架在榻上,公羊月乖乖坐了过去,轻声一笑:“家主不急么?您的人可就要输棋。”
“哦?”晏垂虹另眼相看,饶有兴味,“你也懂棋?”
“我不懂棋,但我懂人,”公羊月衣袖一掀,指着正在落子的两位少年,“这位,鬓边有汗,眼神闪烁飘忽,说明前有泰山崩阻,左右为难;而持子久悬不下,落盘比之前重了寸许,说明攻而不下,些许气急败坏。而这位……”
他一开口,晏家的人状态更为不好,晏弈恼火,出言喝止:“观棋不语,休要胡说!”
“无忧,不语的是棋。”晏垂虹却不甚在意,乐呵着示意公羊月继续。
公羊月续道:“这位看似镇定,出棋袖带风,入座岿不动,然中盘过后,却时时摸颔挠脖子,说明他不知对方深浅,心中发虚,对自己的棋,很不自信。”
话落未多久,便又有一位投子,剩下一位坚持到收官,也输了数子。四人年幼心性未定,败棋后不安,纷纷伏在榻前磕头赔罪,晏垂虹却探出大半个身子,亲自将人扶起,温柔道:“他说的你们可听清了,性子之弱,正视便好,若能改之,则勉,若不能,也没什么关系。都起来吧。”
晏弈却不服:“若不是你口舌之论,他们未尝会败。你怎地不说你的人?”
晏垂虹摇头,有些无奈,欲止未止。
“因为说与不说,我都知道他一定会赢。”公羊月看向晁晨,后者竟也抬头,目光相撞时听见他的话,微微发怔。
晏弈嘟囔:“也就说得好听。”
“倒是很会识人嘛,年轻人,”晏垂虹却呵呵一笑,看向晁晨,竟是认同,“此子神莹内敛,目放精光,不可多得啊。”
公羊月端起茶杯,低头看着茶汤涟漪,淡淡道:“说这些便玄乎了,不过是我知道,但凡他心有所向,便会坚持到底。”说着,还向晁晨一挑眉,那笑眼里仿佛在说,譬如你杀我这事儿。
晁晨心里好容易生出一丝暖意,却迅速冷了下去,而后快步上前作揖:“还请家主出第二局。”
晏垂虹敛去笑容:“你该知道,方才不过投石问路,试你棋力,接下来可不定简单。”
晁晨想了想,道:“若我侥幸胜之,家主可会食言?”
“不会。”
再得许诺,晁晨放下心来,更为坚定。晏垂虹便不再多话,指着方才四子,让他选一位,对下第二局的盲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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