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剑典从来没出过岔子,毕竟出事又捞不到实在好处,所以昨个夜里,他把册子对了三遍后,看已稳妥,便偷着小酌了几杯,这种事他自是不敢当着众人面讲,即便不是他的问题,最后也得他背黑锅,于是他便咬死没有问题。
就两人交谈的功夫,底下的人早交头接耳起来——
“我倒是想起来还有一个!”
“你说的不会是公羊月吧?不是早就褫夺了他授剑典的资格吗?你们说他怎么还有脸敢来,也不怕笑话!”
“所以这不没来吗!”
“我跟着师兄学过铸剑,不知是谁手笔,那剑瞧着极好,若真是给他备的,可真是便宜那家伙,白白叫人眼馋!”
“谁说是他的!”
一道女声飞来,盖过几人闲言碎语,剑谷弟子仰头上看,只瞧一道纤细的影子从观礼的人后跃出,几个起落,立在大剑碑之前。
来人正是方婧。
“四长老,既是无主之剑,依弟子看,不若赠予剑典比试中最优秀的弟子。”她剑指朝前一点,随后抱拳四顾,“我想众同门应该也无意见。”
夏侯真会什么不会什么,没人比她更门清,由是一眼便打人群中辨别出剑鞘钢纹上雕镂的兰花——他铸造的每一柄剑,形制不同大小不一,但绝不会落了他的心头好。方婧既眼馋,又窝火,她抱着侥幸去夺,即便失手,落到叫她心服口服的其他弟子手中,也好过被公羊月拿去。
旁人无异议,加上提议本身不错,并不知情的夏侯锦便颔首允诺。
方婧既已登台,便不好再下,举剑对战。身为谷雪亲传,她倒也不是个花架子,酣畅淋漓连战八人后,方才遗憾落败。
自由比武,有兴趣者皆可登场,放在往届,想露一手的人实际并未有那么多,一些拜入九宗嫡系门下的弟子,多半性子稳重心思内敛,向来只专心练剑,并不喜沽名钓誉,只是今日多了彩头,那些个剑痴都爱剑,即便不是什么上古神剑,赢了去收藏,都要比口头夸赞诱人得多。
六长老的亲传开了先河,老三老四的也不能落下,最后便是大长老的徒孙新收的好苗子也跟着登台。
夺胜的人叫褚文正,果不其然,大长老一脉的弟子,脾性耿直,寡言少语,独来独往,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三百日都在闭关,拔得头筹倒也实至名归。至于方婧,凭实力说话,亦然服气。
可就差一点,整出闹剧便能平,谁知道出了点岔子——
就在夏侯锦代为授剑时,公羊月和魏展眉赶来,后者是个憋不住话的,眼尖远远瞧见,立刻扯着嗓子喊:“四长老,您凭什么把剑给他?”
夏侯锦没发话,褚文正那个实心眼先开腔:“我凭实力夺来,有何要不得?”
公羊月更为实在,冷笑着拔剑,直接越过擂台,砍向剑碑前的人:“就凭你不是他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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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公羊月把那小子揍了一顿!”魏展眉说至激动,血气上涌,立时拍桌而起,一个腾身跃至堂中,两指作剑,亦舞出霍霍剑锋,“不过姓褚的那小子不愧是老大门下的,颇有大家之风,输剑不输人。”
晁晨倒无心思观剑,一心只扑在结果上:“也就是那时,他夺回了夏侯真留下的‘风流无骨’?”
魏展眉负手摇头,抬眼看向屋子外由蓝转灰的天空,沉声道:“当然没有那么简单,你想想,能叫方婧老实低头的人,怎么可能是花拳绣腿!褚文正功夫绝对一流,我当时听谷中老人说,他早该出师,只不过早些年家中遭变,喻灵子爱才,准他离谷奔丧守孝,这一守就是好几年,等再回来时,错过授剑典,方才向后延,公羊月学剑晚,真论起剑法招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岂非不公平?”晁晨心头一窒,抬袖拂面时才发现,自己额上满是冷汗。见姓魏的吊人胃口,他忙小心翼翼探问,“那公羊月他……”
魏展眉窃笑一嗓,绕着人转了一圈,是看了又看:“哇,你这么紧张他?”说着,大咧咧挥手,“放心,他没事,我不都说了他将人打了个落花流水!不过,他用的不是剑谷的剑法,好像是别的功夫。”
“什么功夫?”
“这不重要,你若是好奇,自可去问他,”魏展眉巧妙避了开去,实际上,当时他眼拙,根本什么都没瞧出,还是褚文正的师父,喻灵子的大徒孙跳出来点破,旁人这才晓得。
别人没那分眼力倒也说得过去,七老没有,那纯粹瞎话,不过是老家伙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息事宁人,过后再行责问。但眼下有人当面指摘,再包庇会有失公信,夏侯锦心软,不想夺人之志,一头愁眉,而素来严苛的裴塞则坐不住,立刻站出来。
他以“旁门左道之功胜者不作数”为由,要将许诺的剑收回,还归褚文正。
公羊月握剑不给,裴塞挤开夏侯锦,亲自上手,两人相持不放,内力暗涨,眼瞧着场面反转,剑拔弩张立时便要动上手。
“我不要,他赢的,给他!”
褚文正蓦地开口弃剑,对他来说,倒不是顾着谁的面子,只是单纯胜负心重,觉得输便是输,技不如人,不必以输给别家功夫为由当借口,何况公羊月慧根不浅,假以时日必有作为,以剑知交也算惺惺相惜。
可是事已闹大,几十上百双眼睛瞧着,不是他说不算便不算,裴塞现在放手,倒显得是他为老不尊瞎纠缠,作为掌刑罚的长老,今日就算是不顾道义,也要立威服人,否则日后再无威信管教。
“私学外家功夫于各门各派而言,皆是欺师灭祖之行径,今日若开先河,来年我剑谷必定沦为江湖笑柄!”裴塞面露愠色,喝声如雷,“说,谁教你的?”
公羊月心中拔凉,血气逆冲,只觉得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今日全堵在胸口。他虽是偷学别家功法,但从没想过用来对付剑谷之人,更没想过以剑谷弟子的身份,去做有违道义之事,而今他迫于无奈出手,不过是为了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可为什么?
为什么唯一的一点念想都不给予他!
他不曾苛待世人,可世人却予他苛刻!
“我,死也不会说,”公羊月抿着干裂的唇,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对着裴塞一字一句道,“这把剑,我今日一定要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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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老月
第098章
裴塞气滞, 连呼了两声“大逆不道”,而后一跺脚,斥道:“此子可恶, 剑谷庙小容不得你, 当即刻驱逐出云深台!”说着, 他手臂肌肉绷起,内力迸发, 公羊月仍不松手, 立时唇齿带血,顺着下巴滴落。
“裴四哥, 你作甚?”
梁昆玉护短, 立刻抢身上前,将两人分开, 谷雪在后, 堪堪将公羊月扶着, 推掌替他散去体内霸道的内劲。
“必须,必须将他逐出剑谷!”见谷、梁二人下场, 裴塞脸色更是铁青, 七老有二亲自护犊, 他这赏善惩恶的长老脸面何在, 往后门内弟子又如何管束,大家只会觉得, 与长老搞好关系, 便如得丹书铁券!
梁昆玉和谷雪对视一眼,后者缓缓摇头。
“小崽子你好好听着, 这种时候不要意气用事,他要剑就给他, 赔个不是,毕竟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若不高兴,我着人给你打个十几二十柄,保证比那破烂好上百倍,个个都出自名家,换着用都成!”梁昆玉砸吧嘴,小声嘀咕,毕竟他这个“玉山神剑”不是白叫的,能以玉作剑,家底不是一般厚。
谷雪收功,也跟着劝:“正所谓打人不打脸,你敬他一尺,有我俩在,往后他亦不敢为难你。眼前不过虚名,有何稀罕!况你师父将你寻回剑谷,是望你修身养性,与人为善,切莫争强斗狠。”
“好一个修身养性,与人为善……”公羊月怒目长天,极力克制般深吸一口气,愤然指着身前谷、梁二人:“你,还有你,望我如此,不过因念旧情,不想辜负祖父所托,”他一边说一边退,眼中漫过一丝哀痛,“有的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清楚。”
梁昆玉一拍脑袋:“哎哟哟,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他口气眼神也晓得是因为当初从桃花峰传出去的闲言碎语,当时梁昆玉怕他本身未知,擅自找去解释,反倒知晓,这才始终没有解释,眼下闹出大误会,那平日只知喝茶遛鸟的大爷登时慌了神,狠狠朝看热闹的方婧瞪了一眼。
后者脾气上头,蛮横地撞开旁人,跑了。
“还有你,从我入谷的第一日起便看我不顺眼,明明心眼细如针,就不要装出一副‘我是长辈要克制大度’的模样,实在是虚伪!”公羊月又将矛头调转裴塞,毫无畏惧揭下最后那一片遮羞布,“你不就是希望我不学好吗?那样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所有人包括你敬重的喻老大哥,都觉得我是块璞玉,只有你看出来并坚信我是茅坑里的石头,你说中了,猜对了,很有眼光啊!”
裴塞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掌把身旁的剑架拍成碎片。
“欸,别急着动手,让我说完,我说完他们保不准都信你了,不好吗?”公羊月像个疯子一样,冲他肆意地笑了起来。
夏侯锦摇头晃脑直呼一声他大名:“公羊月!”
“还有你——”
公羊月猝然转身,指着那张老好人的脸。轮廓模样隔代不似,但那双眼睛,却与夏侯真神韵一致,公羊月慢慢放下手臂,别过头去惨然一笑,终是没有当众把话说出口。
他人之希望,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不论梁昆玉、谷雪还是裴塞,在他们心里,早就对他这么个人做好设定,若说是老一辈的通病,他作为晚辈无可指摘,可夏侯真呢?夏侯真对他好,究竟是因为他是公羊月,还是因为他是师弟,是同门,是一视同仁的对象之一?说到底,夏侯真也和其他人一样。
——“我不是同情,我只是像相信人性本善一样相信,你也可以像我这样,活在温暖与阳光之中。”
为什么像他一样,就一定是好的呢?
有时候公羊月也会思考,难道文雅安静就一定输给活泼开朗,难道喜欢独处就一定输给三五成群?说到底,夏侯真和旁人一样,也只是希望他改变,希望他融入,在无形中以自己做标杆,因为他觉得那样的生活对他来说快乐,因此对别人来说也应该是快乐!
可惜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教他接受自己,接受自己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接受自己习惯和舒适的生活方式,而这些人从来没有在意过,他公羊月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痛苦啊,痛苦却还不能恨,因为他们手中握着最尖锐的利器,叫作:“为你好”。
那些曾难以启齿的话,而今于嘴上,于心里,都痛痛快快说了一遍,公羊月环顾四周,心中释然,再无眷恋,遂拱手,先对着谷雪和梁昆玉一拜,谢他们护庇之恩,而后转身,又对夏侯锦两拜,谢他善意相待,也谢夏侯真多年来的照拂。
最后,他拔出长剑,割袍断义,朗声道——
“我无意于成为任何人眼中的谁,我只想做我自己,即日起我公羊月自逐剑谷,从今往后,生死无干!”
————
“自逐剑谷,生死无干?”
晁晨呢喃着,不自觉起身,走到门前,燕雀从长天飞过,他仿佛于云间,看到那个桀骜不驯的青年,拔剑立誓的模样。
江湖魔头的说法自叛出南剑谷始,有人说是杀人畏罪而奔,也有人说是天生反骨离经叛道,但真相却大相径庭,竟是公羊月自己将自己放逐。魏展眉跟来,晁晨不由地喟叹:“公羊月就这样离开了天纲经楼,离开剑谷?”
魏展眉一个大喘气:“当然……没有!连多年不露面的喻灵子都惊动了,亲自动手将人留住,好在,公羊月那个挂名师父及时赶到,接下了那一剑。”说得手痒,他耐不住,霍霍耍弄两个把式,“咿呀嚯哟”喊着,“你是没瞧见那阵仗——喻灵子以气成剑,剑出无影,火石电光间,天降碧竹叶,李舟阳踏云而来,拔出龙骨伞中剑‘竹叶青’,将剑气悉数斩落,带着公羊月退到青云阶外……”
眨眼间,姓魏的还唱上戏,以手佯装抚美髯,学着喻灵子腔调道:“不错,有乃师之风,前途无限。不过,李舟阳,你徒弟不能离开此间,他留在剑谷修习,是最好的选择。”
“以前是,现在未必,”魏展眉往前一跃,左手挽了个剑花,又拟作李舟阳的清冷语气,“今日授剑典,我是他师父,我许他出师,按照剑谷规矩,去留随意,无需多言。当年我将人送至剑谷,是怕有人对其不利,如今他已能自保,要走怎样的道,何须你我插手?”
“李舟阳,你怎敢如此对喻老说话!”魏展眉又扮起裴塞,横眉竖目,“果真有其师必有其弟子,别忘了,当年剑谷也是出过杀令的……”
魏展眉将手中剑一扬,插在正中的匾额上,晃了三晃,学李舟阳不屑一笑:“那你不如,再出一次!”而后,他脸上终于露出属于老魏的奸笑,又自来熟勾肩搭背上,同晁晨道:“当然,杀令是没有下的,后来他们就走了,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差点把裴塞气得中风,不过喻老前辈心中自有一杆秤,最后没有拦,想来也是默许,他起先出手,未必不是为公羊月好,毕竟世人的敌意会有多大,谁都不清楚,剑谷再不好,至少不会要他的命。”
晁晨略一扬眉,没想到魏展眉还有如此胸襟,能公正地帮腔,而不是自诩朋友,无差别攻击一通泄愤,实在难得:“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大小剑山?”
“当然。”
“那梁昆玉前辈解释过么?”晁晨毕竟心软,一场误会,在他看来谷雪和梁昆玉根本无错之有,这般迁怒着实有些小家子气。
魏展眉却叹了口气:“当然解释过,不过你觉得公羊月是那种会轻易低下头和解的人吗?他不跟自己作对都是好的喽!”他一边说,一边飞身摘下插在墙上的剑收回鞘中,给了晁晨一个眼神,让他不必自扰,“别想那么多,他们心里各自有数!话说回来,我刚才演得像不像那么回事,要我说,万一哪天我吃不起饭,干脆去唱戏,悄悄告诉你,我演戏可是一绝,只不过无人能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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