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塘拼命压抑着怒火。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拿出的证据在此刻仅仅只是筹码。
只要他们还是不知道汤九邺在哪儿,天平就永远不会朝自己这边倾斜。
“不过其实这点你跟汤九邺还挺像的。”刘荣常慢悠悠地说,“我们俩今天聊的时候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控制节奏的那个人。”
“刘荣常!”
“先别激动啊。”刘荣常倾着身子说,“既然我们聊到你手里的证据了,那我们要不来谈谈这些证据到底值多少钱?”
黎塘彻底被激怒了:“你别太过分了!你别忘了,这次你的对象并不是一无所有又天真的夏宁,他可是汤家的少爷!”
“汤家的少爷又怎么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刘荣常一脸无辜,“再说了我又没真的对他做什么,你们电话打的太及时了,我……”
“爹不疼娘不爱,你从哪儿听来的?”
一直没开口的陈先埠忽然抬起了眼眸。
与此同时,黎塘的手机在这一刻响了起来,黎塘掏出了手机,可刘荣常没在意,他朝陈先埠望过去。
陈先埠收起了自己的冷笑,一脸正色地说:“没做什么是吗?但你可能没意识到,在你扣下汤九邺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踩在汤家最后的底线上了。”
*
汤九邺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处偏僻山脚下荒草杂生的空地,夜色笼罩四周,浓云遮盖了天际所有色彩,星点被藏匿其中,风声略过的地方,杂草像数不清的吟鸣号角,在这空无一人的荒郊野岭肆意叫嚣。
靠着山路的地方停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梦里,汤九邺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那种熟悉的感觉不是打过一次照面的印象,而是仿佛自己曾经身临其境。
他往前走,踩过吱呀的草垛,看见面包车的后车厢里躺着一个幼小的男孩。
男孩被捆住了手脚,嘴里塞满了棉团,可他的眼睛睁得雪亮,是那片漆黑无光的窄小空间里唯一还亮着的地方。
模糊之间,汤九邺觉得冷,他躺在酒店的床上冷得发烫,他努力想抱紧自己可四肢被捆起来了无力行动。
黑暗促使他逃离。
一阵挣扎以后,他再次坠落进那场梦境。
汤九邺睁开眼睛,手腕和脚腕被绳子磨破的疼痛还在,光滑的皮肤是比他记忆中还要幼嫩的模样。
汤九邺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成了梦境里的那个男孩。
到处都是黑的,狭窄车厢里难闻的汽油味和残余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刺鼻难耐。
“咳、咳……”
前面车座上男人震耳欲聋的鼾声此起彼伏,在这空无一人的旷野上是让人恐惧的囚音,因此哪怕是憋闷得难受,他也只能压低了声音。
这是男孩被前面那个男人绑走的第二个晚上。
因为男孩一直很乖,从不违抗男人的话,被他要求和父母通电话的时候也尽数按照男人的命令一字不差地转述,因此男人今晚拿掉了他嘴里的东西,让他能够正常呼吸。
然而即便如此,男孩也不敢发出声音求救,因为恶魔只是睡过去了,可周围空无一人。
他很聪明,深知求救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困厄的境地。
周围很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今晚外面有风,风啸声穿过山脚的时候,像把凄厉的弯刀。
男孩动了动手脚,发现男人今天捆他的绳子略有松动,他知道这是他听话乖巧得来的奖赏。
鼾声满溢里,男孩的两只小手在后面慢慢摩擦,孩子滑嫩的皮肤被磨出了血,他紧咬住齿间钻心的疼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最终,很轻的一声“啪”,手上的绳子被磨断了,他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看手腕上的红痕与残血,迅速去解开自己脚上的麻绳。
夜晚的偏僻山脚,无人居住也无人经过,但今晚有风,风吹走了云,云露出了漫天繁星。
男孩太小了,他只要一离开那辆车钻进黑暗,别人就很难找到他的身影。
好累。
好想睡。
可他必须拼尽全力地往前跑,他不知道那个男人什么时候会醒,什么时候发现他跑了,又什么时候会追上来,但漫无目的奔跑里,他同样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
到底跑了多久,没人知道,男孩的嘴角都开始泛白,脸上同样毫无血色。可幸好,他被困在那辆车里的这两天,男人怕他太小会被饿死或者病死,所以按时让他吃东西和喝水,他才不至于现在太虚弱。
无人的夜色里,风声同行,星辰铺路。
男孩听到不远处响起了熟悉的车鸣,他的心都被吊起来了,过度的紧张紧攥住了他的喉咙,逼得他用力咳嗽但又不敢停下来。
追上来了!
“咳,咳……咳咳……咳咳!”
汤九邺躺在床上,随着梦里的那副惊心动魄咳得喘不上气,可他此时此刻被封着嘴巴,气息往外冲,气流又被从外堵住,致使他脸被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一头扎进了被子上。
汤九邺的意识已经恢复大半,可因为黑暗因为此刻还在剧烈起伏的心跳,他的眼神已经失去了焦距,变成两颗无神的浓白。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又闻到梦里熟悉又恶心的气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瞬间就有想吐的冲动,可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也吐不出来什么,只堵在嗓子处,觉得喉咙里都咽满了腐烂的味道。
汤九邺想逃,他恢复了点力气,这里没有梦里可以磨断绳子的工具,捆住他的人也没有梦里那个男人的疏忽。
“砰!”
地板上是和床上完全不同的坚硬和冰凉。
不!
那不是梦。
顷刻间,那些出于自我保护而被身体本能掩盖的所有记忆随着这场梦境,像周围无声的黑暗一般,尽数朝他扑来。
跌落在地板上的那刻,汤九邺彻底清醒过来,那不是梦,那是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想藏起来的童年暗影!
人也好,事也罢。
在那一刻,他人生中很多问题的答案似乎都瞬间从水里冒出了头。
*
狄乐来的第三家酒店位于市区的一处繁华地带,他刚走进大厅就接到了黎塘的电话。
“韦真打来了电话,汤九邺在流金!”
刚踏进流金的狄乐猛地一回头,在望着大门的片刻怔愣里,听到了黎塘说的房间号。
心跳停或是动都在那一瞬间。
狄乐只觉得脚步都要飘起来了,大脑还没反应,可他已经冲到了电梯门口。
*
黑。
还是黑。
无论梦境还是现实,这片抵挡不住的黑暗不仅是梦魇,更是缠绕了他十几年的真实存在。
汤九邺倒在地板上,连声呜咽都再难发出了。
他只觉得累,像十几年前在荒地里跌倒再爬起来继续奔跑的小男孩一样累。
十几年前,弱小的小男孩勇敢坚强又睿智,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他没有失忆,他只是短暂地不记得了,他的心为了保护他而骗了他。
因此十几年后,当他真正记起了那时候所有的一切以后,汤九邺反倒缓缓平复了呼吸,即便依旧在努力喘息,可黑暗也吞噬了他大半的慌张。
“大少爷百无禁忌!”
狄乐。
汤九邺在心里默念,大少爷真的百无禁忌。
*
狄乐站在不断上升的电梯里,脚步都在打颤,可他眼神动也不动地死盯着面前不断上升的数字。
等等我。
再等等我。
我就快要来了。
*
药效分明已经散去了大半,可汤九邺还是觉得脑袋发沉。
他在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暗色里想起第四次公演前告诉辛易的那句话。
——不要怕,怕了就闭上眼睛,你身前有爱你的人,身后有我们。
身前有爱你的人,身后有我们。
汤九邺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在朦胧间想着狄乐,他从一开始数数,想着也许从一数到一百就能见到狄乐。
一
二
三
四
五
……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嘭!”
房间门被猛地推开,重响惊起四散的恐惧。
忽然间,天光乍亮,迟到的暖意温柔且强势地扫清了所有照不到光的阴暗角落,就像十几年前的无助夜色里出现在他面前的那道刺眼亮光。
一百。
汤九邺在心里轻轻默念完最后一个数字,猛地就被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他被拥入那个熟悉的怀抱。
他贪婪地嗅了一下,还是他最喜欢的气息。
看。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
狄乐心都快碎了。
怀里的人浑身滚烫,被恐惧折磨得狼狈不堪,可面朝自己时,依旧微微笑着,是那个百无禁忌又张扬嚣张的大少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对不起……小九,对不起。”
狄乐跪在地上给汤九邺披上衣服,颤抖着一点点撕开覆在他唇上的胶带。
汤九邺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动了两下,终于能发出声音了,沙哑却柔软的问句在他上下唇的碰撞中慢慢被挤了出来。
狄乐察觉到汤九邺要说话,抱着他把自己耳朵凑近他的唇,问出口的话用尽了此生温柔,可声音还在颤抖:“你想说什么?
”
“我说……”汤九邺没什么力气,只能一字一句地往外蹦,他轻声吐息,“我唱给你的《人间》,你……听到了吗?”
窗帘唰得彻底被拉来,窗外的雪停了。
这场漫长的大雪在这一刻终于落下帷幕,迷途的星星从漆黑的云层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在顷刻间光芒万丈,闪耀人间,再无阻隔。
☆、幼时
汤九邺刚一睁开眼,就被头顶上方灼热的斜阳刺了下眼睛,他不太适应地拿手背虚虚遮着,一直到缓和过来才彻底睁开。
面前是一方极其开阔的视野,阳光旖旎,枝叶葳蕤,草地犹如一大片翠色汪洋,石子路在其中蜿蜒而前。
这是哪儿?
汤九邺站在原地,想了好久,不远处老人端着身段唱大戏,年轻人坐在藤椅上比肩相拥,有几个孩子不知道喊着什么从他身边追逐着跑过去。
他这才从很久不提的记忆中择取出这点片段来,这似乎是小时候奶奶经常带他去的一个河畔边的湿地公园。
汤九邺之前对小时候的记忆特别淡,或者说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些处于自我保护而刻意被身体藏起来的记忆不仅仅局限于那件事本身,包括了从它往前的几乎所有。
然而现在,一切都在复苏。
汤九邺记起来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家在老城区,爷爷和爸爸工作忙,照顾自己的经常是奶奶和妈妈,她们总喜欢时不时带他到这里晒太阳,说白天多晒一晒,晚上就能在别的小孩睡着的时候偷偷长高。
他当时特别信这种鬼话,就经常往这边来。
“哎呦!”
正疯跑着的一个小男孩忘了看路,一头撞在了汤九邺的腿上摔了个屁股墩儿。本来没什么,可汤九邺和他两个人都没注意,他们脚下刚好有一截折断了的树杈,小男孩手撑地的时候树枝在手心上划开了一个伤口。
“嘶——”男孩看着自己的手。
“你没事吧?”汤九邺吓了一跳,慌忙蹲下来帮他查看伤口,他没任何照顾小孩的经历,这会儿捏着小孩的手指有点不知所措,只能又问了句,“疼不疼?”
伤口很小,可是在流血。
“没关系。”男孩声音有些颤颤的,小孩子不懂掩藏,一眼就能看出他因为那块破掉的皮而疼得委屈,可他却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然后说,“一会儿就不疼了。”
汤九邺一愣,他最怕小孩,因为小孩麻烦,摔了跤就又哭又闹,不禁哄不好还没法讲道理。
他以前见到一米以下的人类幼崽就头疼。
可今天这个小孩怎么这么省事?
汤九邺稍微有了点耐心,男孩已经自己从口袋里拿出纸来再自己动手把掌心的血迹擦掉了。
汤九邺仔细打量这个男孩,越来越觉得他的眉眼好像和自己特别像。
“真的不疼吗?”汤九邺又问。
“疼。”男孩委屈地瘪瘪嘴,“但我妈妈说就疼一小会儿,等它不流血了就好了。”
男孩子一抬头,汤九邺在男孩漂亮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这一秒记忆开始慢慢重叠,年轻的汤臣和江成穑的身影不停在他面前浮现。
汤九邺终于意识到了他在做梦,梦里的物景和情绪总是朦胧而突然。
记忆里有汤臣的声音,汤九邺循着那点声音想起汤臣说的“那下次摔倒了要怎么办?”,可他根本没问出口,男孩就仿佛听到了一样自己回答了起来。
“爬起来啊。”男孩一张笑唇在阳光下格外张扬,“爸爸说勇敢一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孩子的声音稚嫩却认真,当他的话音结束,汤九邺也在心里和他一起落下了最后一个一模一样的尾音。
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有所变化的只有不同年龄的不同嗓音和模样。
大少爷百无禁忌!
汤九邺终于明白原来这句话不是他一时兴起跟狄乐的玩笑,而是自小就埋在心里的东西,只是他记不清了。
如果有机会见到过去的自己,你会和他说点什么呢?
忘了什么时候,汤九邺的一个老师曾经问过他们这个问题。
那时候一群还不怎么懂事的少年,都还不明白老师说这句话的意思,但慢慢长大了,大家就有了各自不同却相似的答案。
每个人都很渴望告诉曾经的自己要怎么做,要规避什么,这样他们才能不去经历自己已经经历过的痛苦,才能用已知的一切让自己过上更顺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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