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汤九邺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不由分说地留下了,幸好的是在他强烈要求下,狄乐最终也被发配留下来陪他。
大少爷说饿了,狄乐给他拿旁边的苹果削,结果他又按下狄乐的手,疑神疑鬼地问:“你说我爸妈是为了过二人世界所以嫌弃我跟他们一起吃饭的吗?”
狄乐拨开他的手,拿过刀:“是担心你。”
“我有那么脆弱吗?”汤九邺在狄乐明晃晃的刀后下意识一缩脑袋,不明指意地说,“我觉得我现在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碰一下就碎的瓷器,我害怕了。”
晚饭过后,临近医院的休息时间。
汤臣和江成穑正在商量谁留下来照顾汤九邺的问题,狄乐怕他们在医院睡不好,更是出于私心,于是主动请缨:“汤董,阿姨,不然还是我留下吧。”
江成穑摇了摇头:“你得回去休息休息,昨晚就在这里熬了一夜了。这次小九的事情多亏了你们这几个朋友,要不是他嚷嚷着自己在这儿无聊,其实早就该让你先回江城去的。”
“我没事。”狄乐瞥了眼使劲偷偷朝自己挤眉弄眼的汤九邺,一脸淡定地回,“公司的事情也不忙。”
狄乐看向汤臣。
汤臣颔首没说什么,狄乐确实不算忙,有很多可以远程处理的事情只要身边有手机和电脑就行。
“那也不能让你再在这儿熬一晚上了,太辛苦了。”江成穑说,“你回酒店好好休息一晚,今晚我在这儿吧。”
狄乐:“没关……”
汤臣打断了两个人的争执:“你们都回去吧,今晚我在这儿。”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汤臣。
汤九邺觉得自己不需要被照顾,但他想留狄乐陪他睡觉,可就在汤臣开口的时候,他却说:“也行,你们都回去吧,今晚让我爸在这儿。”
☆、心结
大多数的冬日晚上都会伴随呼啸的寒风,渐低的温度,可夏城自从昨天的那场大雪以后,温度回升天气渐暖,到了晚上,排排列列的灯火仿佛也在夜色里散发着一股自然而然的暖意。
临近春节,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氛围,在节日之前,医院的病人比往常少了很多,因此伴随着夜幕降临,四周都会安静得格外明显。
汤九邺在主动开口让汤臣留下来之前其实自己也没想到会脱口而出那么句话。
他只是忽然很想跟汤臣单独待一会儿,他们两个很少能有这种时刻。
随意地聊聊也好,哪怕汤臣很少真的在自己面前表露真实情绪。
汤臣在低头看手机,所以汤九邺主动开口了:“爸,您在工作吗?”
“嗯。”汤臣头也没抬。
“我听我妈说您这两天的工作安排本来已经排满了的,但让秘书都推掉了。”
“还行,远程工作也可以,不算影响。”
“但我今天已经听见了好几个你故意没接的电话了,是不是他们催您回去?”
“不是。”
“胡说八道。”
汤臣抬起头,嫌弃地皱纹都出来了:“你话怎么这么多?”
被老爹这么嫌弃,汤九邺也不管所谓礼貌称呼了,直接怼过去:“你话怎么这么少了,上午那会儿跟医生聊不是挺滔滔不绝的?”
汤臣:“……”
反正汤臣说不过自己,从小到大都是。
大少爷沾沾自喜。
因这几句话,病房里一直死寂的气氛也有所缓和,汤臣不再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偶尔也理理这个烦人儿子。
一来一回间,汤九邺想起了以前天天和汤臣吵架的日子,而且汤臣似乎也想起来了,因为他最后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的时候,汤臣也跟着哼笑了一声。
“说真的爸,你说我以前还在家住的时候我们天天都吵什么呢?”汤九邺整个人聊开了,眉眼都愉悦地舒展着。
汤臣给他一件件列举罪状:“不好好上学,天天跟着陈先埠瞎混,动不动就逃学还故意不参加学校考试,把老师气的还不了嘴只能给你妈打电话还有……”
“行行行。”汤九邺赶紧打断了,“您这说的我也太十恶不赦了。”
汤臣瞪他:“你以为你以前很乖吗?”
“嗯……”
对于这个,大少爷再不服气也只能供认不讳。
16岁之前他们一家人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少年人的叛逆和成年人的稳重像一把毫不谦让的剑与一块密不透风的盾,碰撞在一起就是无法泯灭的火星,激得空气都跟着震颤。
一直到后来汤九邺自己搬出来,彻头彻尾地亲身经历到很多事情,才真的在那些磨砺里慢慢成长和改变。
“说实话我跟埠哥瞎跑的那几年有时候过得还挺苦,偶尔他去某个剧组做武指,我就是个干苦力的小助手,尤其是去到一些偏僻的山里,日常操作就是睡一觉起来身上能多几十个包。”
那些日子里,这真的只是最基础操作,有时候剧组人手不够他还得帮忙充当场务,大热天的时候能被紫外线晒脱一层皮,冬天也能生出冻疮来。
不过汤九邺现在再回想,已经不太能记得清楚受过的苦了,他只觉得好笑,之前跟狄乐讲的时候甚至还自卖自夸地问自己是不是特厉害。
说起来,和狄乐天天闲聊的时候他说过很多这几年的事情,但今天是第一次和汤臣讲。
“知道苦了?”汤臣听完好像并不惊讶,还故意挖苦他,“有最优越的环境能让你好好长大但你偏偏要往反方向走,现在卖惨有什么用。”
大少爷毫不客气:“没用的话我现在能这么优秀吗?”
汤臣:“你倒是挺大言不惭。”
汤九邺:“我这叫实话实说。”
汤董事长事务繁忙,并不想跟这种臭屁小孩多废话,他正准备出去打个电话,汤九邺却忽然说:“假如我真的在金窝银窝里长大,您真的会开心吗?”
汤臣还没起身,只转过来看他。
“我们都诚实一点,爸。”汤九邺说,“我刚刚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
汤九邺:“我忽然意识到您不是不爱我,而是太想保护我了。”
汤臣渐渐屏住了呼吸。
汤九邺看着神色严肃的父亲,说:“现在仔细想想,无论是之前我们经常吵架还是您反对我来娱乐圈,您其实目的都是想为我构造一个安全的羽翼,让我可以在您的庇护范围里生活,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跑出去,因此我们互相争执,始终都没办法统一。”
闻言,汤臣微微叹了口气,汤九邺在那一瞬间看见了父亲垂眸时候的老态,然而其实他知道只要站在自己面前父亲就永远是那个可以阻隔一切的高山。
父亲说:“我希望你能健康平安,但你自己一直要往更远更未知的地方飞,我拦不住你。”
“那您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汤九邺说:“因为从小您就告诉我要勇敢。”
汤臣无声地看着他,这次汤九邺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眼里的疲累,这么些年来,无论是父对子,还是子对父,这场真正能触及心灵的对话都来的太迟太迟了。
至少在这一刻,汤九邺无比庆幸自己把汤臣留下了,也庆幸那些深埋了这么多年的记忆被连根带泥地挖了出来。
这些记忆让他真的看清楚了自己的父亲。
“你现在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或许你应该把所有的事情连起来想想看。”
狄乐的话犹在耳畔,汤九邺开口对汤臣说说:“关于我七岁那年的事情,包括在这之前的所有记忆,我现在想起来了,全部。”
汤臣的瞳孔倏然收缩又放大,在这几秒钟的震惊里,汤九邺最后两个字于他而言犹如当头一棒。
上午汤九邺钻进他的怀里时汤臣其实就意识到了什么,可他不以为意,因为这些年来汤九邺会时不时地想起一些小时候的零碎记忆,他早已经习惯了,只要汤九邺没想起来那件事本身就好。
当年汤九邺被那个货车司机带到警察局,他和江成穑接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被送进了医院,汤九邺在医院昏迷了很久,醒过来的时候对那件事本身的记忆异常模糊,后来慢慢的连带着在那之前的所有。
“他的大脑没问题,也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记忆模糊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恐惧。”当时的医生这么和他们解释,“他还小,身体各项机能都在发育阶段,发育的目的是为了配合这个人的成长,那么就不排除他的身体本能为了保护他而去逃避一些事情。”
“有时候惊吓过度确实会导致一部分的记忆缺失,毕竟人是一种趋利避害的动物。”
人是一种趋利避害的动物。
医生当时如此笃定地说。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最终……还是想起来了啊。
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一家人都装作没发生过一样这么多年……汤臣忽然觉得特别可笑,又特别无助。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办法回忆当年整件事情的经过。他总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意识里,见到那个时候安安静静却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的儿子,他直到现在其实还是会受噩梦的侵扰。
那个绑架汤九邺的男人曾经是他的朋友,他一直觉得这都是自己的过错。汤臣喉咙像是堵了一口气,声音暗哑,终于说出了那句他自认为迟到了十三年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九,是爸爸……没保护好你。”
和汤臣聊这些事情的感觉和狄乐聊的感觉完全不同,血缘关系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无声又无痕地把人以一种极其微妙的形式连接起来。
汤九邺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地方,又似乎可以感受到汤臣的梦魇,他说:“我确实很怕,哪怕现在提到这些依旧会觉得嗓子干涩,鼻息能闻到的全部都是那辆面包车里难闻的味道,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个空旷又漆黑的山脚。”
汤臣眼眸浑浊,无神地望着汤九邺。
他知道对自己的惩罚迟早会来,当年汤九邺忘了很多东西汤臣其实也有点庆幸,因为他怕汤九邺记起来了可能会怪自己。
然而汤九邺却说:“可您没错爸,您一点错都没有,相反的您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能在那个山脚下跑那么远吗?”
他轻轻把手放在父亲宽厚的手背上:“……也是因为您告诉我要勇敢。”
汤臣手指微动。
汤九邺想起了很多七岁之前的事情,他是汤家唯一的儿子。那时候汤臣疼他爱他,巴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汤臣工作很忙,可一旦有休息的时间就会在家里陪他,那时候爸爸妈妈把他当做人生的礼物,当做全世界。
他们把他教的很好,告诉他要勇敢,要善良,要坚强。
这些年汤九邺忘了很多事情,可这些从小受到的教育却随着时间深埋进骨血,成为了他后来全部的支撑。
“这些年来,我不是故意和您对着干让您不放心。”汤九邺说,“我到处游荡到处瞎晃,是因为想找到一个自己的人生方向,我讨厌黑暗,所以想去追求自己人生的光。”
汤臣不是第一次听到汤九邺和他聊自己的人生决定,上一次是他来参加《十分星》之前,可那个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怎样才能让儿子留在身边,这样他才能更好的保护他。
现在旧事重提,再聊起这些事情无论是对他们两个的谁,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来参加节目之前,狄乐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他说您知道我在做什么,可您从来没有真正拦过我,因为从心底里您对我有无限期望。”
汤九邺从家里搬出来以后,汤臣真的就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吗?为什么听到自己讲当年的经历一点都不惊讶?
当初是汤臣把汤九邺送到了陈先埠那里,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学习防身的技能,他可以信任汤九邺跟着陈先埠瞎混,他和陈先埠就不可能只是泛泛之交。
其实那时候汤九邺年少叛逆,汤臣知道过度阻拦只会让逆鳞更盛,所以他放手拜托陈先埠照顾汤九邺,可也从没停止过暗地里默默关注与关心。
时间和那场事故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因为无论过去还是后来,汤臣哪怕一直希望能够保护儿子,但从来都给足了儿子自由。
他只是嘴硬心软,但他一直在放手尊重孩子自己的成长,和小时候一样。
汤九邺忽然想起去《十分星》之前,爷爷对自己说的那段话,他现在才明白其中的真正含义。
“所以您明白吗?无论是不是缺失了那段记忆,您都在下意识地帮我走出来,可您自己却一直被困在里面。”汤九邺之前一直觉得,受那件事影响最深的是自己,可今天他才发现,其实汤臣受影响程度远胜过他。
“您打破壁垒给我自由,把枷锁从我身上拿走,但却站在原地,把束缚套在了自己心里。”
汤九邺可以出于自我保护本能地忘了这么多年,但父亲从来都没有。他时时刻刻记着,就时时刻刻承受着痛苦的折磨。
所以汤臣今天才会这么反常,因为他本以为经历过那件事,他以后一定会保护好儿子。
可他这次还是没做到。
所以他很急迫,甚至害怕,他慌不择路地问了医生很多问题,可实际上,他也不明白自己想问什么。
汤臣的手保养得很好,手背宽厚,但此时握着却仿佛能感受到岁月的侵蚀。
汤九邺握着父亲就想帮他抵抗这些侵蚀,哪怕力量微不足道。
他说:“您和妈妈什么都没做错,相反的你们给了我太多,这让我能一直坚定地一往无前。”
汤九邺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
从来都是。
这绝不应该只是爷爷最骄傲的事情。
良久,病房里沉默了良久,父子俩相看无言,一直到一阵风吹过,窗外乌云渐渐散尽,汤臣余光里看到那轮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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