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放弃火颂转而寻找他人代替,却发现长久的求而不得反而让对方愈加的深深扎根在自己心底,挥之不去,睁眼闭眼皆是他。
他为他酿酒,为他研制糕点,为他熬制药膳,在深夜时分时为他回暖冰冷的手脚,他嘴上凶狠不饶人,实际却体贴心软比谁都容易害羞,一逗就容易红了耳根。垮着脸红着耳朵在深夜里将他搂着取暖。
他从来对他不设防,即使被骗了一次又一次,即使愤怒到极致却也在他嬉皮笑脸轻描淡写的揭过以后仍然愿意对他敞开怀抱接纳他的所有不好。
他包容他的一切,爱着他的所有卑劣,也忍耐他骨子里反复无常的劣根。
他的爱完整且纯粹,从未因他一次次的欺骗而放弃这样烂到骨子里的他。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弄丢了一个怎样的宝贝。
只是这样费劲心力来来回回兜兜转转的去寻找,叫他找到的人却已耗尽寿数死去了。
所以他要策划将火颂复活,折腾了这许久,即使火颂已经不再如曾经那般爱他,但是好歹人回来了。
他确实该知足了。其它的都可以慢慢来,毕竟只要这人别再离开他,怎么样都行。
怀中的躯体仍然有些冷,像是怎么都捂不热似的,仿佛又回到了曾经他在冰床上抱着尸体同眠的日子,他同火颂说话,抱着他的身体倾诉,然而无论他如何做对方都不会给予他任何回应。
琅月闭着眼浅嘬他的脊骨,姿态虔诚,眼睫却在微微颤抖。
原谅我实在没有将你留下来的筹码了。
我只能以最卑微悲哀的姿态乞求你。
别走。
长达万年的求而不得已经让他的心足够扭曲病态了,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顶上的人,只消被人轻轻一推便能毫无悬念与阻隔的坠下无底深渊去,他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癫狂,从而做下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来。
火颂在那之后睡足了一天一夜,琅月也知晓是自己做得有些过火,没敢轻易闹醒他,只守在床边时不时的伸手去探床上之人的脉搏,那搏动稍微慢一点都能叫他心惊肉跳好半天。
火颂食指微动,半响曲肘撑坐起来,皱着眉,“几时了?”
琅月倒了杯水来,瞧着他干得起皮的嘴唇,“酉时了。”
火颂将水接过来喝了一口,干涩的双唇被润泽出一层水色,琅月扣在掌中的指节曲动几下,直起身子去亲吻他的唇。
火颂不躲不闪,待他亲完后,忽然开口:“你说过会带我去看主上,你会食言么。”
琅月身子一僵,在火颂平静的脸色下坐回椅子上,将火颂手中的杯子拿下来,道:“我不会再骗你的。”
火颂等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你与主上早已见过面的,只是你们都未曾认出对方。”
火颂立马皱眉否认:“不可能,我认得出主上的气息,在我死之前,从未碰到过任何一个与主上气息相近之人。”
琅月被他话中的某个字刺了一刺:“他没了记忆入了成华宗门下修真,魔气全无,你自然认不出他来。”
火颂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琅月截住了他的话头:“那阵法原本便是他布下予你的,寻常人进去后只会迷失在里面,为何只有他不会,还能成功穿过阵法与你见面。”
火颂按了按额头,“不……所以,我们……”
“是啊,你们早就见过。”
他们确实见过,只是故人相见,故人却不知。
“他还活着,这我真的没有哄骗你。”
“想见他么?”琅月揉开他因为用力而掐进掌心里的指尖:“待你身体好些了,我便带你去见他。”
他从未对火颂说过自己是如何复活他的,也只盼对方永远不要提起。
魔宫周围的桃花林是不败的,四季如一日,落英缤纷。
距离魔宫许远的极目远山处现出两人身形,琅月无法带人靠得太近,只怕魔宫里的那个人发觉。
他等了片刻,低声道:“来了。”随即五指一掐捏了个诀,随后并住五指覆盖在火颂的双眼上:“他出来了,我与你交换视界,只是可能无法维持太久。”
他话音刚落,火颂便觉眼前渐渐出现光亮,那久违的光将他刺得轻轻一颤,游转视线,火颂看到了那许远之外本该在万年前就已经烧毁了的魔宫。
魔宫依稀未变,但周围的火百合已由一片片的桃林代替,火颂的目光在桃林里穿梭,终于在看到什么的时候定住了目光,不再挪开。
那是个一袭黑衣的身影,低头抱着一个小酒坛独行,林子里静悄悄的,连一声鸟叫也无。
那人面若霜雪满头华发,临近魔宫时有一只胖脸狐狸拱开大门嘤嘤嘤跑出来迎接,那人伸手摸了摸狐狸脑袋,带着它一齐进门去了。
整个过程不过半盏茶时间,火颂的眼前幽幽黑了下来,耳边琅月道:“如何?”火颂扶着树干手指微动,撑站起来后几度开口,仍是不知该说什么,哑口片刻后道:“主上似乎……过得并不好。”
那一头白发……
琅月执起他的手,“我们下次再来看好不好,”他摸摸火颂的额头:“这里风大,吹多了你会生病的。”
“……”
琅月甫一带着人离开,片刻后原地却瞬间出现另一个身影。
那人黑衣白发,在原地转了转,将目光定在了旁边一棵树的树干上。
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原本漠然的神色微动。
火颂自那天回去后开始断断续续的发热,琅月心内早已后悔不已,暗自决定不再将他轻易带出去。
火颂在窗边支着肘,脸朝着窗外似在走神。
琅月轻手轻脚过去,“在看什么?”
“风变暖,三月春了。”
“是啊,外面的花开得极好,出去看看么。”
火颂神色微动,“桃花么?”
“嗯。”
他状似想了想,忽然对琅月道:“过来。”
“怎的了?”琅月走过去,猝不及防被火颂拽着衣襟拉扯下来,两唇狠狠相撞,磕出血来,火颂却并未停止,伸手扯掉了他的腰间带勾,奈何自己的身体无法有任何反应,闭了闭眼,朝琅月扬起下巴:“来。”
琅月喉头微动,“你身体还未好……”
火颂打断道:“莫废话!来!”
琅月深深看了他半响,俯下身去。
……
三月微风宜人,从窗外幽幽灌进来,拂在床上的两人身上,琅月起身去关了窗,听到身后的人用微哑的声音道:“你想喝酒么?”
“嗯?”
火颂不紧不慢道:“天还未黑,你若是去摘两罐子桃花回来,今晚我便给你酿坛酒。”
仿佛一瞬间被惊喜砸中,琅月眼神微亮,扑过去扒在他身上,“真的么?”
火颂似有几分困倦了,声音变低:“你若不信也可不去,倒让我省了些事儿……”
“去!我去!”琅月去穿上外衣,俯身在他脸上一吻:“等我回来。”
火颂唔了一声,模模糊糊道:“晚上你回来后叫我醒来便可……”
琅月满心欢喜出门去,提了两罐子在桃林里穿梭,细细筛选,专挑那些长得最好的桃花折下来,待到夜晚时分,他提着桃花回去后,原本该躺在床上休息的人却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屋子的空冷。
偌大的魔宫里回响着呜呜嘤嘤的声音,粉雕玉琢的小婴儿脸上挂着晶莹泪珠,划动着刚学会走路的脚丫子摇摇晃晃的去追逐那片宽大的袖角。
原本在半空中飘飞的袖角幽幽停下来,一声喟叹响起:“急什么,又不是不要你了。”
小婴儿被一双手抱起,他抬起一张可怜兮兮的脸,一边呜嘤一边往他怀里钻,“粑粑……粑粑……”
孟云池将他抱在怀里摸了摸脑袋,干脆一起抱了出去,外面独身而立的人早已等候多时,火颂面上含笑,声音和煦,清浅道:“主上。”
经年生死一别,如今故人再见,已物是人非。
孟云池看了他许久,终于开口:“火颂。”
胖脸狐狸将那扒开一条小缝朝里偷看的小小身影叼着衣服提回来,小声对他开口:“嘤……嘤嘤……”
这可不兴看啊小宝贝,乖乖待着别动啊。
闵运用手将它的大脸糊开,不折不挠的爬过去继续偷看。
冬飞再次叼着他的后颈衣服将人提过来,劝说:“嘤嘤……嘤……”
闵运睁着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看着它,半响忽然嘴一瘪,哇的一声哭起来:“哇啊……粑……粑粑……”
冬飞顿时手忙脚乱,用嘴巴去拱这焉坏儿的老祖宗求他别哭了,闵运充耳不闻,继续扯着嗓子叫唤,冬飞嘤嘤嘤起来,也快要哭了。
孟云池仿佛没听到外面的动静一般,低着头为火颂冲泡茶水。
有一绺白发垂落在额前,被他漫不经心的随手别到耳后去,将杯子推到火颂面前,“好了,喝吧。”
火颂察觉到殿中空冷的气息,有些迟疑的开口:“主上……似乎变化了许多。”
孟云池抬头:“你也是。”
上善若水,若说曾经的孟云池温柔和煦若春水,那现在水凝成了冬日里的三尺寒冰,徒增满身淡漠与拒人千里之外,光是看着便觉遥不可及,遑论接近。
火颂端起茶杯:“主上那孩子,应当是生得玉雪可爱。”
“是否玉雪可爱我不知道,但那芯子里是黑的,”孟云池道:“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
火颂脸上不自觉带了笑:“那这孩子的母亲定然是个极合主上心意的妙人了。”
孟云池支颐,似乎回想到了什么,微微眯眼:“是啊,就是贪睡了些,现在都还未醒。”
火颂算了算时间,已经申时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主上不去哄哄他么,这么小的孩子最是依赖父母,哭成这样可是被什么吓到了?”
孟云池揉揉额头:“随他去,只是想嚎嗓子罢了。”
二人闭口不谈过往,只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闲常,至最后火颂微叹一声,道了句:“往主上能成全。”
孟云池瞧着他:“你果真要如此?”
“是,”火颂的神色平静:“我意已决。”
孟云池捋袖起身,叹道:“人生重活一世不易,下了这个决定你便回不了头。”
火颂也跟着起身,郑重朝他行了个礼:“我该还上我欠下的。”
二人望着窗外窸窸窣窣随风飘落的桃花瓣,具无言下来。
“好,我知道了。”孟云池轻声答应,他垂下眼来:“但是我要你的一缕神魂。”
火颂没问为什么,直接应道:“是。”
孟云池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上,上上下下的搜寻一遍,脸上微不可见的闪过一缕异色,随后取了他一缕神魂。
火颂只觉一阵头晕,整个人险些栽倒下来,孟云池伸手将他一扶,低声道:“好了,随我来吧。”
他施施然背着手出了魔宫,也不管身后哭出猪叫的闵运,火颂有些犹疑的回头望了望,随后抬脚跟上孟云池的脚步。
奉溪放开的神识忽的一拢,随即破门而出,在空中化成一道流光远去。
他停在禁谷前,收起御剑急奔而去,终于在禁谷深处看到了两个身影。
一人着黑衣,一人为红发,两个人影站在息门之前。
奉溪上前几步,“云……池?”
黑衣的人回过头来,淡淡道:“奉溪。”
奉溪看了看他二人,“息门出了什么事了么?为何你二人……”
“封印破了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发觉,奉溪,”孟云池背着手看他:“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是不是得叫沉渊鬼门里的地鬼们都出来乱闹一通,才能把你那发散的注意力给拉回来一点点。”
奉溪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孟云池除了那一头白发,面容似乎丝毫未变,但性子却是冰冷了不少。奉溪不想再多言徒增他的厌恶,便收了手在一旁静看他们要如何。
火颂朝着中央的虚空位置:“这里是么?”
“嗯。”
火颂仰头,脸上黯色一闪而过,喃喃道:“确实该还了。”
他回头似乎想看看孟云池,朝虚空伸出手去,然而一股大力袭来,火颂的整个身形忽的被息门拉入其中,刚刚开口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不——!!!”
迟来一步的琅月一扑而上,没能抓住火颂的最后一角衣袖,眼睁睁看着他被息门内部拽走。
琅月回头怒吼,面目狰狞:“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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