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池古井无波的回望他。
瞧见他这般反应,琅月不再多说,当即纵身一跃,跳入息门之中。
火颂非是息门中产物,隶属于大三千里的轮回里寿数有限,没有琅月的不死长生,寻常人根本无法在息门里随意穿梭。他若无意中落入混乱跳跃的时间线里,或许会迷失在须臾与亘古之间,也或许会被瞬间耗尽所有寿数直达生命尽头,更有可能落入鬼门之中,被众地鬼们分食殆尽,尸骨无存,几乎没有一个好的下场。
他分明就是进去送死的。
琅月手脚发颤,在偌大到望不见底的息门里搜寻起来,生怕看到哪一种结果,然而越是找他也越是绝望。
息门太大了,大到无边无界,他根本不知道火颂会到哪里去。
随着时间缓慢推移,他疯狂搜寻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琅月似有所觉,忽的转了身急奔某个地方而去。
沉渊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海,那不断翻腾滚动的海浪由一只只地鬼组成,它们互相掰扯撕咬,互不相让,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杀戮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贪妄孽海,瞧一眼便叫人浑身冰凉,头皮发麻。
这里像个畜牲窝。
而琅月正是从这窝里爬出来的主宰。
他看见海里有一片衣角,正是昨日他亲手给火颂穿上的那件素色团纹长衫,上面还散发着火颂的气息,琅月瞪大眼睛一眨不眨,一头扎进海里去,不理会身上的撕咬伸手去够那方衣角。
还差一点。
琅月一击挥开趴在身上啃咬的一只地鬼,探出上半身去,终于捏住了那方衣角,往回一拽,发现原来这方衣角是唯一剩下的东西,底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连着。
他惊愕的转过头去,只见旁边的几只地鬼还在嚼着什么东西,隐约可见那一张张开合的裂缝大嘴里混合着骨碴的模糊肉碎,在对方口中发出阵阵咀嚼声。
琅月霎时脑子里只剩下乍然而响的尖锐嗡吟,仿佛要顺着神经钻入骨髓里,疼得他近乎抽搐。
他想要尖叫,想要发疯,想将这些地鬼们全部一只一只撕碎在手下,但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来得及偏头呕吐起来,胸腔剧烈起伏着,宛若一个窒息濒死的重症病人。
从上午到傍晚,孟云池在息门旁边站了多久,奉溪也在旁边看了他多久。
直到最后一丝残阳消失在远山之下,巍然耸立的息门终于传来一丝动静,从里面掉出个满身是血的狼藉身影来,咳了几下便不动了,像个死人。
孟云池挑眉,踱步过去绕着琅月慢慢转了一圈,开口道:“怎么,找到了么?”
琅月不出声。
“我猜你是找到了。”孟云池脸上露出个诡谲的笑来,叫一旁的奉溪见了都在心底一惊。
孟云池什么时候会变得这般……
“感觉如何,这种滋味好受么?”孟云池在他身旁蹲身下来,“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感受如何,能与我说说吗?”
“琅月,你想想,你曾经到底作过多大的恶啊……”孟云池支着下颌笑:“火颂这一番可谓是为你抵消了不少呢。”
琅月抽搐了一下。
“嗯……”孟云池状似思索,想了想,道:“不过……其实我在火颂走之前,拿了他的一缕神魂。”
琅月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缓慢的现出一丝丝希望来。
即使是一缕神魂,即使残破不全无法代全整体,但他可以造下一方秘境,将神魂投进去细细温养,他可以养出一个‘火颂’来——只要不离开那方秘境,那便能有一个‘真实’的,完整的‘火颂’。
琅月受到的刺激过大,走投无路开始病急乱投医,他盯着孟云池,不顾脸上混合在一起的血泪,忙道:“你将神魂给我,你想要什么,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把神魂给我……”
孟云池神情不变,轻声道:“那我要你复活闵行远呢。”
琅月的神色凝在了脸上。
孟云池笑起来,“你做不到么?复活火颂可以,闵行远却不行。”
琅月满脸急切,明明唯一剩下的希望就在对方手里,但他却做不到对方的条件。
他确实无法复活闵行远。
闵行远不隶属大三千的轮回法则里,他找不到对方的神魂。
“我……我……或许可以的,你让我试试,让我试试好么?”
孟云池早将他的神情看得明明白白,撤去了脸上的笑,恢复往日一贯的漠然:“你根本做不到,试再多次不依然是徒劳?”
他从背后摸出一座琉璃盏来,里面燃着一簇微末的火焰,仿佛轻轻一吹就要熄灭了,“你做不到,但是可以换个条件。”
“什么!什么条件!”
孟云池手中的琉璃盏微微摇晃,那簇火苗在琅月心惊胆战的目光下也跟着微微摇晃:“你向天道发个誓,鬼门永闭不再开启,你作为沉渊的主宰,保证任何一只地鬼都不能越过界限,否则……”
孟云池在琅月的目光下作了个轻轻一吹的口型,“呼~否则的话,它就要灭了哦。”
“我……”琅月吞了口唾沫,“我答应你。”
他在天道见证下发了誓言,誓成形成道不可抗的禁制,落在琅月眉心,这道禁制将伴随着他没有尽头的永生而永远存在,不可违背,不可食言,否则……
琅月望向孟云池,“现在可以将他给我了么?”
“啊,”孟云池提起琉璃盏随手向他一扔,“当然可以。”
琅月的心差点跳出胸腔,手忙脚乱的将琉璃盏接到怀里,尚未展露欣喜的神色一僵,“这……”他摇摇头后退一步:“这不是……”
“对呀,”孟云池有趣的瞧着他的反应,“我说我手中有火颂的一缕神魂,但我可没说这便是他的神魂呀。”
琅月粗喘几下,“你诓骗我,那神魂呢?”
孟云池指了指息门:“在里面。”
琅月怒而暴起:“你要我复活闵行远,我复活不了,你要我发誓,誓言我也发了,火颂的神魂到底在哪里!”
孟云池以指作剑削出一道剑气抵下琅月的攻击:“神魂在息门里。”
琅月怒而更甚,声音已然变调:“孟!云!池!”
“琅月。”
身后熟悉的声音让琅月跃起的身形一顿,他不敢置信回过头来,只见那原本已经被拽入息门的人此刻正站在他身后,看他满身狼狈。
琅月傻了一般跌落下来,口中喃喃:“火颂……火颂?”
“我都与你说了,”孟云池道:“火颂的神魂在息门里。”
辰时进入息门的那个只是孟云池取出火颂的一缕神魂做出的傀儡,真正的火颂一直都在息门外面,只是琅月满心满眼皆被息门里那个傀儡迷惑,分毫不觉。
琅月跌跌撞撞朝他跑去,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想去摸火颂的脸,却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将血污在身上的衣物擦去才用手碰了碰火颂的脸:“你没进去,”他摸到真实的触感,忽的一把抱住了对方,用尽了所有力气死死抱在怀里:“你没进去……”
等等。
琅月复直起身来,望着他身后:“息门呢?”
那原本一直散发着威压的无形之门不知何时消失了——在他与孟云池对峙的时候。
他的视线挪到火颂身上,五指紧紧扣住火颂的肩膀,重复道:“息门呢?”
“在这里。”火颂指着自己,轻声回答。
“……”
他将息门放在了自己体内。
只要琅月将鬼门一开,息门破印,届时死的第一个便会是火颂。
琅月微微颤抖,“你真是会抓我的死柄。”
火颂一笑:“论这方面我还不及你厉害。”
“火颂……”琅月呜咽一声,手中力道越收越紧,“罢了,都算了……你活着便好。”
他低下头去:“你活着便好。”
待琅月抱了许久,火颂动了动,“所以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琅月脸上又流出泪来,捧着他的脸狠狠将唇堵上去,毫不留情的啃咬吸吮,尝到血味了也不愿意停下,直到火颂受不了开始往下倒了,他这才放过对方,用指腹重重碾过火颂下唇沾染血色,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好,我回去,”他嘶哑的笑起来,“你这样不就是为了让我回去吗?那我就回去,但你体内封着息门,息门里关着我,你永远都不能摆脱我了。”
火颂无动于衷。
琅月的笑渐渐变了调,含着股哀意,戚戚的:“火颂,火颂啊……”他说:“你记好了,你也别不信,我爱你,真的爱你,爱到让我发了病,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火颂无话可说。
琅月最终怔怔看了对方许久,在火颂额间印下轻轻一吻。
吾悦君心至极,思之如狂,已成病骨,郁郁不得排解。
怎奈你并不信我。
火颂面前琅月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他静了许久,待面前的气息已完全消失了,这才轻声道:“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爱我,只是你的爱实在来得太晚了些。
万年恩怨点到为止,至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当永不再见。
火颂朝向孟云池,再行一礼,“主上,保重。”
他转身离去,自此摆脱万年锢缚游遍这万里河山,敞开那些堆积在心头的经年郁结,凭心而活。
他终能向阳而去,不再回头去看自己的过去,此行不知归期,或许多年后会故人再见,淡然谈笑,或许从此一别永无再会,天各一方。
此方一朝事了断去过往,离别过后,不再相逢。
后来琅月被关在永无天日的沉渊底下,抬头望了望,却什么都看不见。
没人知道,其实他可以偷偷越过鬼门来到人界。
他会隔数年便出来一次,以火颂看不见的形态待在他身边,静看他经历了什么,与什么人说了话,游了哪些河山。
这是唯一能让他只身在沉渊里支撑下去的动力。
他看火颂走过一处又一处地方,却是极少停留,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一路朝东步行而去,偶尔孤身一人露宿野林间,周围环伺着一双双目露绿光的野兽眼睛,他即使知道火颂能只身一人应对,却仍是吊着一颗心落不到实处去,胆战心惊看他满身浴血斩去野兽,只伏在野林间稍作休息,便不知疲倦般去往下一处地方。
好似生怕时间不够似的。
然而日出日落,朝旭斜阳,琅月每隔数年都会出来看火颂一次。
直到他发现火颂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颗蛋。
一颗黑红相间,表壳黯淡的龙蛋。
琅月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趁夜晚火颂抱着蛋沉睡时偷偷现出身形,伸出抖个不停的手去摸那看起来薄脆不堪的蛋壳。
里面尚处在混沌中的神识察觉有人靠近,有些亲昵的似要与他相近,察觉到他要撤开手去时还依依不舍的挽留。
这孩子,这孩子……
琅月的那颗心几乎要蹦出胸腔去。
他与火颂的……孩子?
火颂第二日准时醒来,瞧了瞧怀里的蛋,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抱着蛋继续上路。
他不知道身旁有个人到底守在一边凝视了他多久,压抑着想与他相认却始终不敢的心,在他身侧枯坐了一整个晚上,想了多少东西。
东升的旭日活泼且美好,他不会再回头去看身后不堪回首的黑暗。
后来蛋壳破了,从里面钻出一个黑眼睛黑头发的孩子,他一日日长大,火颂也开始一日日衰弱下去。
再后来,息门封印自动解开了。
琅月自那孩子破壳后便不曾出来过,息门封印一破,他率先锁死鬼门只身来到人界,只看见个与他生得极为相像的青年。
那黑发黑瞳的妖异青年生得与他七分像,头顶却有对欣长遒劲的漂亮龙角,对方看了他许久,慢慢开口:“父亲。”
琅月一震,几近失语,他的唇几度开开合合,却问不出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个问题。也或许是潜意识里根本不敢问出来。
青年转身道:“与我来吧。”
他带他去了一处开阔的山野草地,那里阳光很暖,山坡向阳,风也温柔,缱绻的轻拂而过,及膝的青草地上立着一座衣冠冢,安静沉默。
琅月的目光触及石碑上的文字,几度开口发声,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串怪异的音调来。
他像是被忽然击垮了一般整个人颓倒下来,伏在石碑前无声崩溃,却是堵在胸腔里连半点哭声也再发不出。
火颂终于是如愿了。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我复活了!!!(振臂高呼)火颂与琅月的故事都这里就结束了,这一对应该不会有任何番外,接下来就是大结局了(HE!信我!!!),我也不知道我会憋多久,先给小可爱们打个预防针,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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