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看你这个路线是不是想回欧罗拉?我送陪你一程。”阿诺麻溜地拍拍衣服站起身,嘟哝道,“——可以吧?”
欧罗拉就是乔瑞青以前开的酒馆的名字。乔瑞青赶紧爬起身,感觉身上还留着似有似无的温度。
他居然有点不明不白的失望。
乔瑞青摇头,用力抹了一把脸,正式说:“当然可以,一起去吧。刚才谢谢你。”
现在变成了两只虫一起顶着风向西南巷走去,大概前后有错开一个身位。乔瑞青在前,阿诺落后半步跟着。
这半步的距离又让乔瑞青有种微妙的落差感。他一面走,一面找些话题来填补空白:“我这次回来完全建立在帝国的谎言之上。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之前星网上小火一把的话题?救救荒星遗民那个。”
“嗯。”阿诺说,呼出一串白气。
这几乎把乔瑞青弄得忐忑,继续说道:“那件事情被删得很快,但还是留下了不好的影响——我是说,对帝国而言。所以他们强迫我过来演戏……我大概是把对帝国的敌意转移到护送军雌身上来了。对不起。”
阿诺听着一点点拧起了眉头:“啊……抱歉。”说完他抿住嘴唇没有说话,一时沉默下来。
两虫无言地往前走,雪片夹着风沾湿了衣襟头发。
半晌他们同时开口:
“他们——”阿诺说。
“你——”这是乔瑞青。
一说话就撞到一起,他们又只好双双闭嘴。
阿诺抬抬下巴示意乔瑞青先说。
“……你最近怎么样?”乔瑞青低头看着地面。
“还行。拿到了校官衔,差不多再奋斗几年就不干了。职业军雌真他妈不是虫干的事。”阿诺闷闷地回答。
走在这条风雪路上,阿诺压抑了许久的心情神奇地平静下来,连之前十足强烈的“找乔问个清楚”的想法都烟消云散。
乔糟糕的态度也好,拥军宣传也罢;甚至连他当初为什么突然提绝交,都无所谓了。阿诺在见到乔瑞青之前胡思乱想很多,现在见到了,反倒有信心把一切往好的方向想。
他不知道自己这算是放下还是放弃。此刻阿诺和乔瑞青走在熟悉的路上,感觉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贪心了;他侧头看乔的反应,发现对方一直敛着眼神,整只虫呈现出一种紧绷的状态。
而阿诺觉得快乐。他们虽然没有聊天,但与乔的尴尬相反,阿诺感觉到轻飘飘的幸福。
这样够好啦。
他居然不忍心打破这样的静谧气氛。但他还有十分在意的问题不得不问:“他们是不是经常这样?逼迫你做了不少事情?”
然后他很高兴地看到乔瑞青秒懂了他没头没尾的问话:“帝国吗?也还好。我第一个综艺是自己拍的,之后出镜的所有节目就都是宣传任务了。”
乔瑞青难得地长篇大论。“我这次本来也是要来专程演戏的。我看帝国是急眼了,宣传风声一天比一天紧,现在连这么个垃圾星的舆论也容不下。刚才在录节目的时候,我问过那只雌虫——留在荒星的虫都藏在西南巷。”他拍拍身后鼓鼓囊囊的背包,“我把便携摄像机都带来啦,就想把真相录下来带走。”
阿诺听得露出点笑来:“酷!我最喜欢做这种事情。”
得到稍显积极的回应,乔瑞青终于松快不少,不由得也跟着傻乎乎地咧嘴。他背过手去,从背包里掏出摄像机放出来:“给你看。这个小家伙我都有点感情了。”
按动开机按钮,小摄像机“滴滴”亮起红光,颤巍巍飞了起来。顶着风雪,它表现出了十足明显的不适应,努力在半空中扭动躲避遮挡镜头的雪块。
千躲万躲还是躲不过。一阵大风吹来,摄像机“啪叽”一下栽进了雪地里,小翅膀徒劳扑腾,着实委屈。
……乔瑞青发自内心地感激它。有这么一通骚操作,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和阿诺一起笑得超大声,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感谢牺牲,永垂不朽。
阿诺捂着肚子走过去捡它起来,跟拍小狗头似的拍掉摄像机头上的雪:“还挺可怜的啊,小家伙?”
摄像机在线自闭,摇摇晃晃地飞回乔瑞青身边呆着去。居然还很乖巧地选了一个拍照好看的角度。
乔瑞青觉得自己怕是不可能笑够了。这时却听阿诺“哎”了一声:
“这不是以前力气老爹住的屋吗?我们也在里面呆过好久的。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你开的欧罗拉了是不是?”
乔瑞青闻言抬头,只见一栋深色小屋半掩在雪中,墙瓦却不显破败,好像是有虫定期维护的样子。
被里奇老爹捡回去的时候也是一个风雪夜,他一时有些恍惚。远处隐隐有微光,是他酒馆门口的灯火。
摄像机悄无声息地爬升,给这间小屋留下一张特写。而乔瑞青呆立在原地,几乎觉得有点近乡情怯。
这才像是真的回家了。
第36章 [最新] 弃民 雪地里留下脚印两行。
乔瑞青在里奇老爹的旧宅门口徘徊, 最终决定先去老酒馆看看。越是靠近酒馆,脚下的道路就越是狭窄逼仄,某种程度上倒是形成个避风港, 减轻了些微风雪困扰。
已经能大致看清酒馆的轮廓了,轻微掉皮的砖墙,和木制的窗框。
“别他妈的乱跑,小哑巴!外面的大雪片子三秒钟就能把你变成冰冻串串, 陈年鼻涕口味的。”前方传来一个偏向稚嫩,却努力想伪装粗粝成熟的童声,“喂!说了不要乱跑!要是撞上那个——他会把你嚼吧嚼吧吞掉!”
乔瑞青虫在一个拐角处,视角受限看不清正前方,只听得有跌跌撞撞的小足音渐渐接近。
“哼,彼得大叔凭什么罚我。你又干什么没事干陪我跑出来?喂, 说了别乱跑, 听见没有——!”说话的那个童声也越来越近了, 莫名让乔瑞青也觉得有些熟悉。正在他回忆比对的时候, 余光里看见一个脏兮兮毛茸茸的小脑袋窜出了拐角。
“砰”,突然出现的矮小幼虫结结实实撞上了乔瑞青的大腿,力道冲得他一个趔趄, 被身后的阿诺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在泥泞的雪地。
不等他反应过来,之前说话的那只虫崽子也匆忙钻出了拐角:“小哑巴!瞎跑什么, 摔不死你——”随后他便看到了乔瑞青, 立刻吞下说了一半的话,僵立在原地。
啊,想起来了。就是那只虫,在拍摄的时候冒冒失失闯入了现场;也多亏他的闯入给乔瑞青争取到了时间,后者才能够抓住机会跟老彼得搭上话。
刚刚站稳的雄虫对上了那只虫崽攻击性极强的锋利眼睛, 和拍摄帝国宣传片时见过的那双一般无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是虫崽专属的可爱,可这一双却因为眼球上爬着的红血丝,反而显得恐怖。
乔瑞青一时梗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只斗牛似的小虫崽渐渐进入战斗状态。
“小哑巴回来。”虫崽子嘶嘶地说。
刚才撞过来的那只小虫安静地点点头,站起来拍拍膝上的雪块,噔噔噔往回跑去。两只虫崽站在一起,乔瑞青才发现那只“小哑巴”明显地瘦弱,缩在同伴身后几乎看不见。
那虫崽目光直接且慑虫,乔瑞青感觉阿诺紧张地半握住他的手臂。
刚见面就快要打起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你好……?请不要紧张,我是……”乔瑞青放柔了声音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那虫崽粗声粗气地打断,“伟大而圣洁的雄虫阁下,您出游一次,就要让我们这些垃圾乖乖藏好,免得污了您的眼睛。”
这让乔瑞青如坠冰窟。他看着虫崽的眼睛,一阵阵无力从四肢百骸往上涌,辩解的话堵在喉头说不出来。“我不是故……”他苍白地说。
大眼睛虫崽报以讥诮的怪笑:“哦哦,您不是有意的。伟大的仁爱的乔——瑞青阁下。我常听长辈们谈您呢,怎样的温柔可爱,好像包容一切的大海,啊,和您呆在一起的时候多么有安全感呢!好像一切都会被原谅!”
他越说越尖利,几乎要大笑起来:“呸!”
那虫崽三两步冲上前,快到乔瑞青只来得及看到一团黑漆漆的影子蹿过来,转瞬就接近了自己。
还有黝黑指尖的一点银光!
“叮”,电光石火间,是阿诺及时出手击飞了虫崽指尖藏的小刀,那尖刀斜着落入雪地里,是令乔瑞青心悸不已的一段弧度。
阿诺沉默地反剪虫崽的双手,像拎小鸡仔那样拎起他的后领。小虫崽在半空中不甘心地蹬动双腿,尖叫着试图咬阿诺的手指。
乔瑞青半靠在墙壁上一时失语,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感到绝望的情绪漫过来。他在心里反复诘问——
“我都做了什么?”
想来也没做什么,无非是在荧幕前说过几句违心的话罢了,无非是顺从了帝国的威逼罢了。清清白白的受害者,厌恶着帝国的暴行;但又心安理得地获利,躺在粉饰太平的荣誉堆上沾沾自喜。
乔瑞青突然开始讨厌自己,在看到这样满目疮痍的故乡的时候、在看到眼里闪着仇恨的孩子的时候。
身后阿诺把手上的虫丢回地上,搭上了他的肩膀。乔瑞青像是抓住浮木,突然又可以动弹了;他转头盯着阿诺,张张嘴想要解释,但又无能为力地看见阿诺的眼里也有两分轻飘飘的怀疑。
却又重逾千钧。
“好了,好了,别这样。我没有这么想你……”阿诺停顿半晌还是轻声说,伸手给乔瑞青顺气。乔瑞青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急喘,吸入的冷空气过多导致嗓子眼火辣辣的痛。
“呼……”他调整呼吸,转向在地上犹自骂骂咧咧的小虫崽,“对不起。”
“我很抱歉。”
“我去你的。呸!”虫崽在阿诺隐晦的逼视下堪称勇敢地挺着胸脯,“对不起有个屁股蛋儿的用哦!说两句对不起对不起,被你害死的虫就能回来吗!还有那些不得不东躲西藏的虫,你以为彼得大叔是为什么不得不带着我们缩在破巷子里!还有里奇老——”
小朋友的话语字字戳心,让乔瑞青一句“我没有”越来越说不出口。他茫然举目四望,却发现不远处酒馆里有几扇窗户微微开了一点缝隙,缝中隐约露出一两双冷淡的眼睛。
全世界都在说,他不受欢迎。
这时又有一只虫气喘吁吁地从深巷中挤出来,急道:“嘘!说什么呢!哎呀小孩子不懂事,我罚他、我肯定要罚他……”
是雌虫老彼得。乔瑞青连说不是孩子的错,心里却可耻地松了一口气。比起在这里面对孩童的控诉,他甚至更宁愿再被兽人绑架一次。
真不公平,那些都不是他想做的,却都归到他头上。但是不公平又怎样,做了的事情就是做了。乔瑞青孤独地站在不信任的目光中间,第一次体会到“公众虫物”的重量。
老彼得揪着小雌虫的领子把他提溜回门,一边向呆在一旁的小哑巴招招手:“哎!你也回来吧,都是你哥把你带坏啦。”
被拎着的虫崽还在不忿地大喊,可是在老虫的目光下渐渐畏缩了;小哑巴乖乖地解除看戏状态往老彼得那里走去,蹦蹦跳跳踢乱地上的雪。
“难道我做的不对吗,你们都被那个伪君子迷傻啦!他跟帝国的垃圾雄虫有什么不同……”老彼得脸一虎制止了越来越微弱的抗议,转头来撇着眉向乔瑞青递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哎……那个,其实我还是相信您没有变的。阁下您等会儿,我回去稍微收拾下,出来就招待您。您稍等!您稍等哈!”他说。
可是乔瑞青逃跑了。他目送老彼得领着两个孩子转过拐弯,走进酒馆,隐约传来大门被带上的一声“吱呀”,那些窥视的窗扇一个个关上。然后他急匆匆地离开,分毫不敢停留。
“你去哪里?”阿诺跟在后面说。
“我去……我想去和老爹呆会儿。”乔瑞青说,垂着眼睛看自己吐出的气在半空中结成霜花,“阿诺,你还想跟着我吗?”
阿诺跨两步跟上,跟乔瑞青并肩。“当然。”他说。
“可是你也怀疑我。”乔瑞青笃定地说。
阿诺立刻想回“对不起”,可是被乔瑞青要碎不碎的眼神制止了。他不由叹气,说道:“是啊,我是怀疑过你,你不知道有多少狂热战争分子把你的演讲奉为圭臬。但你说你是被安排的,那我就相信。”
他耸耸肩,特地探身虚搂了乔瑞青一下,感受到对方身体的紧张:“你说我就信。如果你还有更多想要解释的,那我就听着。就这样。”
乔瑞青露出半点笑模样,小声说一句“谢谢”。
“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更多好解释的。作为公众虫物我确实没有负起责任,帝国拿来了稿子,我就读了。我以为……我没想到……”
他原以为这样的话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宣传,民众里也没有谁会认真听;没想到区区一虫之力可以煽动起那么多疯狂,或是带来那么多伤害。
“唔。”阿诺撸撸乔瑞青跑乱了的头发,少有地感觉到自己在乔面前居然是更自在的一个。
“原谅你了呗。”
然后侧眼看乔长吁一口气,颠来倒去地说“谢谢”和“对不起”。阿诺心里泛起简单的欣喜,终于敢握实了乔瑞青的手带他往前走:“那我们去里奇老爹家里歇歇去?”
说了足够多的道歉,乔瑞青心中终于好受了一点,此时看阿诺,简直是全世界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来源。他心里其实还藏着想对阿诺的话,关于那次突如其来的分开——想说现在他其实有点后悔,当初应该有更成熟、损失更小的方案;也想问问现在阿诺还好吧?还有没有为此困扰?
这次见面阿诺这样阳光又坦然,想必是终于放下了吧。乔瑞青的计划算是成功,可成功的滋味没有想象中的自在。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诺又回来了,可是他乔瑞青被打回原形变回了藏在阴影里的灰扑扑小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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