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质勾画着自己肚子上头的凸起:“子熙多做些吧。”
两月后,裴玉质已甚少掉毛毛了,且长出了厚实的冬毛来。
他经常变成原形,向素和熙炫耀自己的毛毛。
而素和熙总是夸奖裴玉质皮毛丰盈,手感上佳。
又两月,致文书院已容不下更多的学生了。
素和熙去了县衙,与素和玥商量,能否由县衙出资,再建一书院。
素和玥一口应承,又对素和熙道:“多谢阿兄愿意与我商量此事。”
素和熙犹豫片晌,道:“你毕竟是我的亲弟弟。”
素和玥感慨地道:“我清楚因娘亲的缘故,阿兄并不喜爱我这个弟弟,但我从小便是看着阿兄的后背长大的,阿兄出类拔萃,我明明仅较阿兄年幼半载,却处处不如阿兄,我常常想我不能被阿兄落下,我的天资不如阿兄,我便要更为努力。岂料……”
他顿了顿,开诚布公地道:“阿兄,我曾想过阿兄坠马是否娘亲做了手脚,我还曾调查过,但是阿兄,那的的确确是个意外,阿兄若心口有刺,信不过我亦可亲自去查。”
素和熙未料到素和玥会向他提及此事,一言不发。
“我知晓阿兄当年那小厮住在何处,我写地址给阿兄,阿兄亲自去问他吧。”素和玥不由分说地写了地址,并将地址塞到了素和熙手中。
素和熙出了县衙,才将手中的纸条展开了,这地址离此地不算远,一来一去只需一日半。
他向院长告了假,便回到了家中。
裴玉质正帮着素和熙说服失学儿童的父母,尚未回家。
半盏茶后,素和熙方才见到了裴玉质。
他直截了当地道:“阿玥给了我当年那小厮的地址,玉质可愿意同我走一趟?”
“我愿意,但……”裴玉质抿了抿唇瓣,转念一想,于素和玥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素和玥根本没有收买那小厮的必要。
素和熙明白裴玉质的心思,道:“我愿意相信阿玥一回。”
“希望素和玥值得子熙相信。”裴玉质亲了一口素和熙,才道,“我们何时启程?”
素和熙回复道:“明日吧。”
裴玉质扫了眼地址,建议道:“不如今日便启程吧,月上中天前,便能到家了。”
素和熙未及回应,已被裴玉质抱了起来。
寻常都是他抱裴玉质的,被裴玉质抱着甚是不自在。
裴玉质足尖一点,素和熙已瞧不见自己的矮屋了。
裴玉质眼下只是一道行粗浅的兔妖,足足一个时辰后,方才抵达目的地。
他将素和熙放了下来,沾沾自喜地道:“快些夸奖本尊。”
素和熙站稳后,含笑道:“白兔大仙法力无边,今夜,便劳烦白兔大仙为我暖床了。”
“哼,我才不要暖床。”裴玉质握了握素和熙的手,“叩门吧。”
素和熙叩了叩门,须臾,一人来应门了,正是当年随自己去祭拜母亲的小厮。
小厮见得一身粗布麻衣的素和熙,大吃一惊:“大少爷,是大少爷么?”
素和熙温和地道:“许久不见了。”
小厮“噗通”跪下身来,歉然地道:“是小的害了大少爷。”
素和熙紧张地道:“此言何意?”
小厮答道:“小的人生地不熟,实在找不到大夫,延误了医治的时机。”
素和熙开门见山地道:“是否有人对我骑的那匹马动了手脚,亦或是故意放了黑蛇?”
小厮摇首道:“小的认为十之八/九是一场意外,小的并未看见有人对大少爷的马动手脚,至于黑蛇,小的后来去那儿打听过,那儿那阵子的确多有黑蛇出没。前一阵子,二少爷来寻过小的,给了小的些银两,还道是老爷对小的惩罚太重了,他替老爷向小的道歉。”
若这小厮所言不假,那么便当真是一场意外了。
“多谢你。”素和熙从衣袂中取出了自己的荷包,递予小厮,“是我连累了你,对不住。”
“大少爷说的这是什么话?是小的没有照顾好大少爷。”小厮不接荷包,好奇地道,“这位公子是大少爷的好友么?”
素和熙否认道:“并非好友,而是心上人。”
第62章 跛足书生(二十六)
小厮愕然地道:“大少爷断袖了?”
素和熙颔首道:“对, 我为玉质断了袖。”
“大夫人如若在世……”小厮心知此话不合时宜,遂不再言。
“阿娘如若在世,我亦不惧告诉阿娘, 我为玉质断了袖。”素和熙一派坦然, 将荷包往小厮手中一塞, “多谢你当年救回了我的性命, 我才能遇见玉质,你且多多保重。”
言罢, 他牵了裴玉质的手:“玉质,我们回家吧。”
“嗯。”裴玉质生怕吓着小厮,待走远了些,方才抱起素和熙,催动了内息。
待回到家, 已是月上中天,素和熙凝视着裴玉质道:“我若不坠马,便不会来到这临山县,亦不会遇见玉质,更不会与玉质两情相悦, 尽管我这右足痊愈不了了,但我已不在意了, 玉质亦毋庸在意。”
实际上, 因为素和熙被肢解之故,即便不坠马,亦会发生其它的意外。
裴玉质满心歉然, 扑入了素和熙怀中。
素和熙轻抚着裴玉质的背脊道:“我知玉质总是趁我昏睡之时亲吻、抚摸我的右足,不过玉质,我当真已不要紧了。”
“我……”子熙, 对不住,全数是我的过错。
裴玉质郑重其事地道:“子熙,我记下了。”
“记下了便好。”素和熙柔声道,“我们去歇息吧。”
一月后,是日,外头陡然下起了雪来,洋洋洒洒地铺满了天空。
这日,素和熙正巧没课,正在家中教穷人家的孩子们念书。
此地难得下雪,他便放下了《三字经》与孩子们一同出去玩雪。
雪积得不足以打雪仗,堆雪人,是以,未多久,他又让孩子们回去念书了。
京城常常下雪,他自然常常看到雪,并不觉得稀奇,但他此前从未与裴玉质一道看过雪。
故而,他让孩子们自修,自己则往卧房去了。
裴玉质修炼了一番后,正在打盹,团成了一只毛团子。
素和熙将毛团子抱入了怀中,吻上了长耳朵,轻声道:“玉质,下雪了。”
长耳朵抖了抖,毛团子随即往自己怀里缩了缩,不过这毛团子并没有醒来。
素和熙摩挲了一会儿毛团子,方要将其放下,却见其睁开了鲜红的双目来。
“子熙。”裴玉质趴于素和熙心口,仰首亲了亲素和熙的唇瓣,“子熙不是正在教孩子们念书么?怎会有空来见我?”
“玉质是在责怪我冷落了你么?”素和熙以指尖梳理着裴玉质的毛毛。
“才没有,我才不是如此小气的兔妖。”裴玉质正色道,“教书育人乃是国之大事。”
素和熙笑了笑,抱着裴玉质行至窗前,一指窗外:“玉质,下雪了。”
问情山山顶终年积雪不化,下雪没什么稀罕的,裴玉质还曾被师兄弟打趣过眉眼间仿若结着千百年的霜雪,不苟言笑,难以亲近。
但不知为何,瞧着素和熙的笑容,听着素和熙的话语,他竟是觉得下雪甚是稀罕。
“子熙,下雪了。”他用毛前爪抱着素和熙的脖颈,兴高采烈地道,“待雪积厚些,我们去堆雪人吧。”
他本来是想说打雪仗的,念及素和熙右足不便,便改成了堆雪人。
不管是打雪仗,亦或是堆雪人都是他不曾做过的。
年幼之时,他曾见过自己的阿兄、阿弟以及阿妹打雪仗,他眼巴巴地站于一旁,无人邀请他一起打雪仗,他亦不知该如何主动加入。
他还曾见过父亲与阿兄、阿弟、阿妹堆雪人,生怕又无人邀请他,索性躲于角落,羡慕地窥视着。
他一向都不合群,幼时如是,长大后亦如是。
“好,待雪积厚些,我们去堆雪人。”素和熙将裴玉质放回床榻,“玉质,我须得去教书育人了。”
雪越下越大,不久便成了鹅毛大雪,入目所见俱是银装素裹。
素和熙害怕孩子们回家的路不好走,便提前放课了。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道:“素和先生,我们想打雪仗。”
素和熙承诺道:“明日若能放晴,先生便与你们一同打雪仗,今日你们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孩子们天性贪玩,与同窗在雪地上追跑打闹了片刻,方才回去了。
素和熙目送孩子们离开,正要去将裴玉质唤醒,已被裴玉质从身后抱住了。
裴玉质松开素和熙,跃跃欲试地道:“我们去堆雪人吧。”
素和熙发问道:“玉质是否亦想打雪仗?”
裴玉质摇首道:“我不喜欢打雪仗。”
素和熙心下了然:“天色尚早,我们先打雪仗,再堆雪人吧。”
由于右足微跛,他虽然勉强能跑能跳,然而,姿势极其可笑。
不过而今他已释然了,不惧在裴玉质面前做出任何可笑的姿势。
不待裴玉质反应,他已走出家门,俯身抓了一把雪,团成一团,朝着裴玉质掷了过去。
裴玉质措手不及,被打中了心口。
素和熙的力道不大,一点都不疼。
他鼓着双颊,瞪了素和熙一眼,方才冲了出去,用雪团回击素和熙。
你追我赶间,裴玉质看着素和熙的姿势,双目不由发烫了。
但他又觉得心疼这样的情绪无需存在,眼前的素和熙亦是最好的素和熙,不逊于当年春风得意的少年郎。
素和熙跑着跑着,竟瞧不见裴玉质了。
紧接着,他的后背被雪团打中了。
他回首望去,裴玉质洋洋得意地朝他笑道:“子熙全然不是我的对手。”
素和熙不服输地道:“我要与玉质一决雌雄。”
这雌雄尚未决出,一人一妖便双双跌倒了。
裴玉质爬到素和熙身上,继而低下首去,吻上了微凉的唇瓣。
一吻罢,裴玉质牵着素和熙的手站起身来,粲然笑道:“我们来堆雪人吧。”
一人一妖皆不会堆雪人,堆得乱七八糟,凑合着能看出些许雪人的模样。
裴玉质将一根萝卜插入了雪人的脑袋,充作鼻子,而后仰起首来,端详着素和熙道:“子熙,明年若是下雪,我们再一起堆雪人吧。”
素和熙自然不会拒绝,含笑道:“倘若年年都下雪,我们年年都可一起堆雪人。”
次年,大雪时分,又下雪了,一人一妖一起堆了雪人。
再次年,素和熙的学生韩聪在秋闱中摘得了解元。
这韩聪便是素和熙第一日讲课,质问素和熙是否素和玥的兄长,又是否断袖之人。
第三年,韩聪在殿试中摘得了探花,使得素和熙名震临山县。
素和熙对于自己的名声并不在乎,兢兢业业地当着教书先生。
第六年,御驾到了临山县致文书院前,今上丛霁亲临,只为请素和熙出仕,不过被素和熙婉拒了。
一年又一年,年年都下雪,一人一妖年年都一起堆雪人。
韶华易逝,素和熙终是从二十又四步入了而立、不惑、知天命……
八十又二那年,素和熙已然病入膏肓。
一日,裴玉质守于素和熙身畔,喂素和熙喝药。
——裴玉质自然还是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以免被旁人发现他并非凡人,有旁人在时,他俱会将自己变作一老叟。
素和熙一面喝着汤药,一面望着容颜依旧的裴玉质。
喂罢汤药,裴玉质放下药碗,拥着垂垂老矣的素和熙道:“子熙快些好起来吧,待子熙好起来了,我便能与八十又二的子熙云雨了。”
素和熙清楚自己时日无多,默然不言。
裴玉质扶着素和熙躺下身去,吻了吻素和熙的唇瓣:“子熙,歇息吧。”
素和熙摇首道:“玉质,再同我说些话吧。”
裴玉质絮絮叨叨着临山县近日的趣闻,少顷,竟见素和熙阖上了双目。
他战战兢兢地伸手一探,幸而他的子熙尚有吐息。
但子熙恐怕活不长了吧?
他鼻子发酸,将自己变作白兔,窝于素和熙枕边。
他已有许久不曾窝于素和熙心口处了,因为素和熙受不住,纵然没有他的重量,素和熙的心脏已极是艰难了。
外头正稀稀落落地下着雪子,今年他怕是不能与素和熙一起堆雪人了。
又三日,雪后初霁,素和熙突然精神奕奕地对裴玉质道:“我们去堆雪人吧。”
裴玉质明白这大抵是回光返照,忍住眼泪,扶着素和熙出了门去。
雪人尚未堆完,素和熙一把抱住了裴玉质,叮嘱道:“玉质,我将要去投胎转世了,你定要来寻我,我在下一世等你,玉质,我心悦于你,纵使饮了孟婆汤,我依然会记得你。”
话音未及落地,他的一双手颓然垂下,下一息,身体直直地向下倒去。
“子熙……”裴玉质及时抱住了素和熙,承诺道,“子熙,我心悦于你,定会去寻你。”
“玉质,莫哭。”素和熙费力地抬指揩着裴玉质的眼尾,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裴玉质眼睁睁地看着素和熙阖上了双目,含着哭腔道:“子熙,自你当了先生后,这临山县出了十二位状元,二十七位榜眼以及三十一位探花,子熙,你已为这南晋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你且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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