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境况,要用什么样的计谋使燕启人退兵……?
西淮默然地看着眼前城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守区!?”
在西淮试图拾级而上的时候,两名守卫的城兵蓦然出声,拦住了他。他们的神情看上去很紧张,尖锐的戟相互交错着,拦在弱不禁风的白衣人面前。
然而西淮并未退步,只甚是漠然地抬眼,朝他们望过去,一字一句说:
“我要见你们副将。”
“见我们副将?”
守兵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神,结巴说:“我们副将、岂,岂是你相见就能见的!?”
“当然。”
然而西淮回道:“如果他还想从燕启人的活尸之阵中活过三天的话,他最好见一见我。”
负责星野之都守防的,是一个出身甚高的世家子弟。
——在燕启人一路长驱直入,打到王城脚下之前,星野之都的守城军一直是项人人求之不得的肥差。
军饷高昂也就罢了,还不需去受那边关黄沙的苦,脂粉艳曲的温柔乡里泡着,安稳又惬意。
一向是那些舍不得离家远的窝囊世家子们最青睐的选择。
由此,在倏然面对雪原白狼一样燕启军的时候,这名名为薛披瑞的副将简直慌乱得恨不得从城楼上跳下去。
昏招频出也就罢了,每次为此付出代价的,还是无数平凡将士的生命和鲜血。
“这个袋子里,是一张配方。”
平静立于守军首领之前,西淮颔首,示意身旁的小兵将托盘里的物什呈上。
薛披瑞将信将疑,面色入土地将托盘中袋子打开。抽出其中薄纸。
“第二个袋子里的,是一张布阵图。”
西淮接着说道:“将第一个锦囊中的毒配好之后,按照第二个锦囊中的指示使用。如果没有意外,能够拖延燕启大军半月以上。”
“半月?”
薛披瑞哆哆嗦嗦,放下锦囊,很气急败坏似的:“你将本将叫到这里来,却只告诉我一个能拖延燕启军半月的法子?你你你……你戏耍本将!”
“燕启军队是城内守军三倍以上,其中半数还是无痛觉也不畏惧受伤的活尸。”
西淮说道:“能够拖延半月以上,已经是少有之能。更何况……”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燕启人长久生存于雪原,不耐潮湿温热气候。现下已经入春,倘若能拖半月……介时盛泱转暖,他们因水土不服而疲乏的士兵会有很多……因此退军,或请使谈和都极有可能”
“你……你凭什么要本将相信你?”
守军仍是半信半疑,打量着西淮,迟疑问道:“你来历不明……本将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燕启人派来的细作?”
“将军,除了我,你还有别的法子可想么?”
西淮唇间露出一抹嘲讽至极的笑,问道:“倘若你不信任我,三天之内燕启的活尸就会把你的头颅摘下来,当做它们的加餐。你不信,大可以试试。”
守将:“……”
西淮并不多留,也不想再加以解释什么。如果不是林昆的托付,和那封信中的“天下何物”、“读书所求”打动了他,西淮根本不会插手于此事。
他对盛泱全无故国之情,更无动于衷一定要为皇室君主“肝脑涂地”。
除了琉璃箭,燕启活尸第二个最致命的问题就是距离。
这是西淮在燕启为质的时候知道的,顾雪都的铃铛虽灵异,但是一旦超过了一定的距离,那些活尸就会失去对顾雪都的服从。
他交给守将的那张配方,能够极大程度逼退燕启活的士兵,再辅以与公子舜华铃铛频率相近的钟鼓之声,活尸鬼兵们的灵活度将大幅度降低。盛泱也有了一线生机。
于此情境下,用毒加上钟鼓阵法,已经是最有可能起效的计策。
“你、你和镇国公府,是什么关系?”
稍时,怯怯的,薛披瑞再次开口,竟然是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西淮莫名的望着他,才见这人的视线正落在他腰间。
——那是两只黯淡、简朴的白玉令牌。
其中一枚是羽林军的,象征着御殿大都统亲临颁令,由方才李斯年所赠;另一枚,是镇国公府银氏的特有白玉璧。
御林军大都统虽权高位重,但镇国公府的白玉璧更是无比罕见,几乎除了他们银家的几位少将军,再无旁人拥有。
连见到都十分难得。
如此一来,当乍然看到西淮腰间的令牌时,守城副将脱口而出的,只有关于银止川的那枚。
“与你无关。”
西淮冷然地瞥过他一眼,将玉牌隐于衣摆之后,径自转身离去。
薛披瑞那副突然讨好恭敬起来的面孔落了个空,他想急忙忙站起来再追上去,但是西淮冷淡漠然的背影又再清楚不过地表达了拒绝。
良久,他不尴不尬地站在厅堂里,搓了搓脸。又看向西淮留下的那两张信笺,露出一副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为难表情。
解决完盛泱的问题之后,剩下的,就是银止川的迷梦草之毒了。
三日前西淮提出以花辞树最看重的女子——唐烧雪的讯息,换取迷梦草的解药。花辞树却并未一口答应下来。
他顾忌着和燕启的契约,担心银止川会在顾雪都攻破星野之都的时候从中作梗。
那么,要怎么才能让他放心呢?
看着面前逐渐清晰起来的隐秘客栈,西淮再次攥紧了手心。
“请进,西淮公子。”
训练有素的刺客们已经打开了客栈大门,恭敬地迎请着他。
在木门之后,是依然倾尽人城、但残缺破败的花辞树。
他端坐在那里,只不过,这一次他身后守护着的不是那名沉默的黑衣剑客。而是一粉一白两名少年。
他们看上去都清艳文秀,眉目端正,甚至像世家出身的名门公子。
但是西淮知道,那谈吐优雅的表象之下,大抵是冷戾至极的尖刃和白骨。
——这就是花辞树座下最负盛名、中陆人人闻风丧胆的“漠北双刃”。
——莲生和冷四春。
“你所说的条件,我答应了。”
一开口,花辞树便抛出石破天惊之语。
西淮心里微微打了个突,乍然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眼——他没想到花辞树会答应的这样痛快。
但是桌后的残疾领主偏生再平淡不过,甚至微微弯起了唇,笑起来,问道:
“怎么,很意外是么?……但是,倘若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便会知道,在这世上,能够叫我留恋的东西已经太少了。能找回她,没有什么是舍不下的。”
西淮稍稍笑了一下,没有什么与花辞树闲聊的兴趣,坦然径直问道:
“那么,解药呢。”
他示意花辞树快将东西交出来,不必说些无所谓的闲话。将交易做完,他便要离开。
然而花辞树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偏了偏头,打量着西淮,问道:“且等一等,不要心急。”
“我对你,心中还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要救一个血仇之子呢?……倘若是我,不,就是我,我至今所做一切,毁掉盛泱,也都是因为心中的恨啊。你对姓银的那小子,难道没有恨吗?”
西淮喉头微微滚动,纤长的睫毛极轻微地一颤:
“他救过我。”
花辞树眯了眯眼,西淮接着说道:“在我中蛇毒的时候……被你们视为弃子,无人关心生死的时候。是他一口一口,替我吮出了毒素。”
“……”
“沧澜之事,是他父兄所为。与他无关。”
西淮抬起了眼:“我不想欠他的。”
“噢,那么你宁可他欠你的吗?”
“……我们已经结束了。”
西淮沉默了许久,低哑地,轻轻地说道。
无所谓谁亏欠谁更多一点,他们之间,早已经是一笔烂账。
——或许这才是上苍的天意吧,他们就是要互相亏欠,互相辜负,藕断丝连,直到这一生都无法将彼此遗忘。
“逐颜,你总是能带给我惊喜。”
稍时,上京的领主不期然地微笑了起来。他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物一般,弯起了唇,说道:“那么,让我们来试验一下吧。一个人在知晓彼此终将告别的时候,能够为对方付出到什么地步。”
他从袖中掏出两包看不出什么区别的粉末,以苍白秀气的手指排开:
“这两样药粉中,有一样是迷梦草的解药;另一样是迷梦草。你吃下有毒的那一个,将性命押在我手里,再拿着解药去救银止川。倘若他真的不在燕启与盛泱的纷争中插手,星野之都城破那一日,我亲手为你解你的毒。……否则,你、恐怕就要替银止川死了。”
“怎么样,将自己放上棋盘的赌局……你敢下注么?”
第157章 三更合一
花辞树没有想到西淮会答应得这样干脆。
他几乎没有迟疑就将花辞树手中药粉接下,当着他的面,咽入喉中,干干净净。
“够了吗?”
少年抹了下唇,又从桌面的茶壶中倒了杯温水饮下——迷梦草遇水药效扩散会更快。那种腐蚀肺腑的痛处立时传来,西淮眼前一黑,但还是忍住了,只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花辞树静默地没有说话,西淮手指微微发抖地按住了剩余的另一只药包,略显艰难地划到自己跟前。
然后揣入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从始至终,花辞树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恍若出神一般默然坐在那里。
过了很久,西淮的身影都要消失在客栈视线尽头的时候,身侧的粉衣少年刺客才问道:“领主……要追么?”
“……”
花辞树没说话,闭了闭眼。
“好久没有听到过这句话了。”
神秘淡漠的上京领主低声喃喃,他仿若出神般低语:“‘我不想与你相互亏欠’。为什么……世上总会有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呢?我真讨厌啊……”
——因为它会让人彻夜难安,陷入往事的折磨中。
“领主,不好了!”
沉默间,门外却传来惊乱失措的禀告声。
花辞树抬眼,只见一名下属领着一袭黑色的身影踏入门中。那人少见的脸色微微苍白,凌冽如折锋的唇抿了起来,眉宇间也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
“你们都去门外候着。”
花辞树立时会意,吩咐所有人退于室外。
时隔数十年,花辞树还是第一次又见到黑衣剑客脸上显出这样的神情。那上一次,还是他们孤身闯进盛泱王宫的时候。
“六哥,怎么了?”
花辞树低声询问。
“盛泱……还有炼琉璃骨的器具。”
黑衣刺客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吐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语。于花辞树骤然收紧的瞳孔中,他接着说道:“王为良压着近千名骨奴,就等着威胁你……!”
……
西淮一路跌跌撞撞,扶着苍苍高树离开了深林。
在近出丛林的时候,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数个时辰。那种火烧火燎的剧痛,好像整个肺腑都要被熔尽的苦楚,即便是叶逐颜,也有种撑不住的感受。
然而,西淮沉沉地喘着气,在额头上满是冷汗的时候,心中想的却是: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啊。
在银止川中迷梦草的毒的时候,原来他经历过的,是这样的痛苦。
难怪他不肯再原谅他,如此剧毒,却是从自己心爱之人的平安锦囊中取出,恐怕任何人都不会再对彼此抱有希望吧?
可是……可是。
当一个人做过一件错事之后,其余更多的错事即便不是他所为,也已经百口难辩。
他和银止川,就是本不应该相遇的两个人吧?
西淮握紧了手中的解毒粉末,缓缓踉跄着走向城区:
不管是应当相遇也好,还是不应当相遇也好。就让这一切的错误,都在此结束吧……
“娘亲……爹亲……”
走进城内的时候,西淮却骤然发现,仅仅离开了一天的星野之都整个变样了。
簌簌而下的房屋泥土,惊乱逃荒的城民,匆匆而过的守兵……原本就濒临临界的星野之都在不期然间被打破了平衡——
燕启人发起了攻击。
城门口传来巨大的撞击声,混杂其中的,还有嘶吼和哀喊,远远的看上去满是红通通的火光。
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在背着包裹逃命——但也不知道能逃去哪里,燕启人早已经从外头将星野之都围死了,有试图突围者,全部惨叫着被射杀;更多的,是抱着亲人和幼子,抱头痛哭……
西淮路过一个敞开了门的屋宅,里头挂着一个自尽了的平民——板凳踢掉后,无着落的尸体在房梁上微微晃荡着。
“老天啊……救救盛泱吧……我们做错了什么,要造这样的孽啊……”
哭腔和哀喊起伏不绝,无数人跪俯着,满脸泪水,祈求上天。
——这些平民,在盛泱好的时候没有享到盛泱的福;在盛泱灭亡时,却遭着因盛泱而带来的罪。
尽管已经早有预料,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西淮还是禁不住地身体微微发颤……
149/164 首页 上一页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