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吃过的每一道饭菜,都必须由他们试过,没有毒后,再食用。
曾经,慕子翎就给慕怀安当过一次毒侍。
所以,方才秦绎让慕子翎和自己一同用餐,又给他夹菜时,慕子翎愣了一下,眼里有些受伤的神情,但却又随即还是接受了。
“孤不是这个意思。”
当时秦绎笑着把他拉进怀里,安抚着:“小傻子,孤叫你一同吃饭,就是一同吃饭。在梁成,没有人能在王宫里用毒。”
但慕子翎还是介怀着这件事,无人的时候,发呆了很久。
童年的生长环境令他有着很敏感的心思——
生命中,通常不是贫穷,歧视,和冷遇毁掉一个人。
而是因为这些造成的的性格,令你即便走出了贫穷,歧视,和冷遇,身上中依然带着这些因素的烙印。永远无法走向,也无法接受善意温暖的国土。
慕子翎时常想,现在秦绎待他好,可是终有一日,他会和云燕的那些王族一样讨厌他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
秦绎听完,愕然问:“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吗?你比孤所有的皇弟都好看可爱,也比他们聪慧通达,见到你这样的少年,只怕他们都该羞愧至死。”
握着慕子翎的手指,秦绎正儿八经地道:“凤凰儿,孤从未将你当过质子。”
“在云燕时,那些话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找个缘由将你带回来而已。”
秦绎说:“孤从来没有想过你是来梁京为质的王子,孤是将你当做亲弟弟一样的。”
慕子翎的眼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苍白的面颊光洁如一块玉瓷。
“等你长大,你与孤就是竹马。在梁成,没有任何人敢欺辱你。”
秦绎说:“明白么?……好了,不要不开心了,来给孤看看,足踝上的伤好些没有?”
慕子翎靠过来,靠到足够近的时候,他倏然在秦绎面颊上碰了一下,两眼微弯得笑了起来,道:
“你真好。秦绎哥哥,待我长大,替你攻城取天下。”
秦绎一愣,随即笑着说:“好,孤等着你。”
……
夜半,殿内点了灯,秦绎令人将上勤室的折子都拿了过来,就在慕子翎的殿内看。
“今夜还在下雨,说不定会打雷,孤陪着你。”
他说,而后递给慕子翎一套字帖和一捧果干,让他拿到一边去玩。
秦绎看折子很认真,烛火下,一封缓缓看完,再看下一封。
然而时不时的,他目光也会落到慕子翎身上,看他在干什么。
慕子翎练了一会儿字,就趴在桌案上玩小蛇。
那确实是一条十分漂亮的蛇,颜色鲜艳赤红,也十分黏慕子翎。
慕子翎将它缠在手指上,折腾来倒腾去,它都很配合。是极好的玩伴。
“字都练完了?”
秦绎翻过一页奏疏,余光瞟过,故意问他:“明天给你找个先生学诗书好不好?”
慕子翎没上过学堂,倒不是很排斥,只问:“那上了学堂,还能有空和你待在一起吗?”
秦绎微微含笑:“你好好将每日功课做完,其余时间和现在一样,照样和孤在一起。”
顿了顿,他又说:功课……倒也不是最重要的,只是孤怕你一个人待在宫里,会感到无趣。”
“我没有无趣。”
然而慕子翎说:“我不喜欢和别人玩。……你可以将书卷拿过来么,我自己挑喜欢的看。”
这自然可以,从入梁成以来,秦绎对慕子翎基本上有求必应,要星星不给月亮。
就差给他个封位,当做异姓王永远留在梁成了。
慕子翎看过的诗书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喜欢的书卷。
秦绎就干脆将他叫到了身边来,拿四书五经各举了例,又写了几首不同风格的词,看他有没有喜欢的。
“脚怎么这样凉?”
两人说着说着,就挨到一块儿去了。
刚才慕子翎脱了鞋袜,给秦绎看过足踝上的伤,就没有再穿回去了。
那些伤还没好,一旦穿了靴鞋,就十分难受。
殿内除了秦绎,也没有其他人,就干脆没有穿,一直光着脚。
此时秦绎不小心碰到,登时觉得他双足冷极了,像冰凉的生铁似的,赶忙捂到了怀里。
“……”
慕子翎的冷足贴着秦绎心口,被他温热的体温温暖着,却突然缩了缩,有点想缩回来。
“怎么了?”
秦绎问。
“……不,不合规矩。”
慕子翎垂着眼,轻轻说。
任一个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也知道这样拿君王的胸膛暖足,是十分大逆不道的。
但秦绎偏偏挑眉,不以为意说:“叫秦绎哥哥也不合规矩。”
“往后不要叫了?”
慕子翎蹙眉:“是你叫我这样叫的。”
秦绎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刮他的鼻梁,笑说:“是啊,那你怕什么?”
“——这样给你暖脚,孤也是自愿的,谁敢说一句闲话不成?”
慕子翎的双足被秦绎“胁迫”着,收也收不回来,不得不放在他的怀里。
半晌,似乎见秦绎真的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一直僵硬着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
“以后你长大了,人前的时候,还是得叫王上。”
静了静,秦绎却还是轻叹了口气,低声说。
“现在你年纪小,叫什么都无所谓。”
慕子翎蹙眉看着他,秦绎说:“私下的时候,不管你什么时候想叫‘秦绎哥哥’,都可以。”
“为什么。”
然而慕子翎轻轻说:“‘秦绎哥哥’也分人前人后吗?”
秦绎略微语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好。
“如果你不喜欢,我现在开始叫‘王上’也可以。”
慕子翎说。
“孤……”
秦绎一顿:“孤怎么会不喜欢,孤喜欢极了。”
但他看着慕子翎清澈漆黑的眼珠,觉得自己的一些想法,在慕子翎心里是无法理解的。
如果说出来,也许会伤害到他。
于是他苦笑了一下,妥协下来,在慕子翎额头上轻轻一碰:
“好罢,是秦绎哥哥。”
“人前的时候是秦绎哥哥,人后的时候,也是秦绎哥哥。”
“——孤为你破例。”
验证一份爱是否真诚的时候,通常不是通过誓言,也不是通过付出,而是看他愿不愿意为你退让。
只有退让的爱,才是将一个人放在了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位置喜欢。
夜深了,秦绎的奏折还未看完。
他原本叫慕子翎先去睡,但慕子翎也不肯。
就趴在一旁陪着他,一面玩小蛇,一面迷迷糊糊的打瞌睡。
他喜欢待在秦绎身边,哪怕从来不说,但秦绎总能看出来。
每次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慕子翎总是很高兴。
外头还在下雨,噼里啪啦的,渐渐地,慕子翎趴在桌案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少年绵软悠长的呼吸像一支轻盈的羽毛,落在他耳边,又温柔,又安宁。
秦绎吹了一盏烛灯,只就着最近的一盏看,叫殿内的光线调到了最暗的程度。
半晌,慕子翎“嘀哩咕噜”,在梦里说了句梦话,又翻了个身,换了一侧脸颊压在桌案上。
秦绎忍不住去看他,少年眉眼似画,安宁艳丽,就好像一个根本不应当属于人间的魅,被秦绎误打误撞地遇到了,捕捉了。
他禁不住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走过去,蹑手蹑脚披到慕子翎身上。
怕他着凉。
然而一动,慕子翎反倒被惊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秦绎,问:
“你的折子看完了吗?”
秦绎一笑:“还没有。”
“哦。”
他应了声,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又趴回去了,接着睡。
但秦绎看着他的神色,似乎有点不舒服的模样,不由问:
雨兮団兑“怎么了,做噩梦了?”
“嗯。”
少年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声:“我梦见你忘记我了,对我一点也不好。”
秦绎挑眉,不相信似的:“还有这样的事?”
“嗯。”
慕子翎说:“我梦见,你喜欢我哥哥。要我穿他的衣服,叫他的名字,最后,还要我为他去死。”
“不会的。”
秦绎只听他的形容,就觉得十分心痛,赶忙对慕子翎张开怀抱,说:“吓坏了罢?到孤这里来,孤揪一揪你的耳朵。”[*注1]
慕子翎走到秦绎身边,秦绎抱住他,在头顶揉了揉,说:
“只是一场梦,不要怕。”
“但只是想到这场梦,我就十分难过。”
慕子翎轻声说,他神色中有点茫然无措的模样,说:“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绎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不会有这样一天的。”
他把慕子翎搂到怀里,然后将桌案上的奏折都合上了。
“不看了。”
秦绎说:“孤陪你去睡觉吧。”
秦绎牵起慕子翎的手,朝寝殿走过去——
“今夜雨太大,孤给你讲一个荷叶小仙寻良缘的故事。”
——番外一 END——
第50章 春花谢时 51 (番外二 光阴)
这是发生在慕子翎中尸毒时的一桩事。
那时他刚从生死的边缘挣扎醒来,秦绎舍命为他祛毒,他对秦绎的态度有种微妙的改观,但朦朦胧胧的,两个人又谁都不说破。
见他醒了,秦绎也反倒不怎么来了,两个人之间若即若离,奇奇怪怪的。
直到有一天,夜里赤枫关突然降了温。
慕子翎蜷在被子里,被冻醒了。
他咬牙,在忍一下接着睡,还是起来之间挣扎了一下,片刻后还是摸摸索索撑起了身。
炭火不知道放在了哪里,伤口却还是很痛。
“你在干什么?”
正在摸索衣物的时候,秦绎却进来了。
他将门推开一条窄缝,侧身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床被子。
他走到慕子翎身边,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极近的距离下,慕子翎闻到了他衣袖和领口上,从外头带来的干冷微寒的空气。
“冷不冷?”
秦绎问:“我给你带了炭火和被子。”
他说着把被子放到床头,返身去给慕子翎生炭火。
慕子翎看着他的背影,拥被半坐着,抿了抿唇,说:
“你还没睡?”
秦绎穿着软甲,只把外头的披铠退了的模样。
他漫不经心的,淡淡说:“今日立春,赤枫关恰巧有朝夕之蝶可以看,他们都在闹。”
“……朝夕之蝶?”
慕子翎顿了顿,问:“那是什么。”
朝夕之蝶是赤枫关的一道奇景,每隔三百余年,就有一个立春可以看到成千上万的银色蝴蝶一齐迁徙。
所到之处,荒漠变成绿洲。
这大抵是中陆每个孩童都听说过的传言,但是慕子翎竟然不知道。
“……”
秦绎一顿,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没有听说过?”
“没有。”
慕子翎说。
“大抵就是一个关于神和无间的传说。”
秦绎一边拨弄着炭火,一边道:“在千年前,赤枫关不是沙漠,而是一片种满枫树的山林。一位神君很喜爱栖息其间的银蝶,他的挚友,就令这些银蝶飞越人世和无间,每年都前去十重天给他观赏。”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后来哪怕神君死去,十重天也不复存在了,这些银蝶却依然替那位挚友恪守着承诺。”
这是一个在中陆几乎人尽皆知的故事,关于至死不渝的友情,无可奈何的世事。
在每个小孩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都会听娘亲在睡前讲起。
但是慕子翎竟然不知道。
“真的会一夜之间沙漠变成绿洲么?”
慕子翎蹙眉,问。
“夜里会。”
秦绎说:“白天就又会变回去了。要不然怎么叫‘朝夕之蝶’呢?”
火盆已经拨亮了,他站起身,笑了笑道:“中陆奇异之景太多,赤枫关的朝夕绿洲算不得什么。”
“噢。”
慕子翎淡淡应了一声,心里想,是算不得什么,只是他见识太少,所以才总是轻易觉得惊艳难忘。
火盆里的星子“噼里啪啦”地闪了一下,空气又沉默下来。
秦绎看着慕子翎,他的面庞隐在晦暗的夜色中,有些朦胧不清。
他们两个好像总是无话可说,在一起久了,不是吵架,就是冷场。
秦绎心里发闷,觉得自己也许应该离开了。
但正当此时,外头却突然传来阵带着惊讶的欢呼声——
“哇——”
沉沉的夜里突然泛起一阵光亮,像有无数小星辰坠了下来,将薄薄的窗纸都映得微微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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