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说出他的名字得好。”
林昆说:“今日我一定要问出来,才会让你出去。”
照月手搁在膝盖上,指尖有些发白地攥紧了衣袂,但依然沉默。好像一只秀丽倔强的金丝雀。
“这是御史台查案?”
银止川看着这兴师动众的架势,仰首,目光在那的斜对面的雅阁间逡巡而过。
看得出来,林昆已经很竭心尽力地想低调了,但是世家子出行的最低随行阵势,也阔气得惊人。
在阁间门口守着的,都是穿着细鳞软铠的羽林军侍卫。他们每一个人的腰间都佩戴着冰冷的锋利薄刃,刀身细长,杀人却不见血,取人性命时只有衣袖微漾。
看似平凡无奇的猩红氅披下,则是挡着刻在肩徽上的骷髅。骷髅狰狞地咬着剑,象征无坚不摧,万死同赴。
不知道他查什么案子会查到这里来?
银止川想,近来听说的,只有林昆在负责关山郡赈灾一事。从赈银的分发到物资的调动,都由他一人负责。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然而,见西淮坐在身旁一直不吭声,银止川目光无意中扫过,却突然一笑:“好像很担心什么事似的。”
西淮一怔,手指从一直握着茶杯上放开,摇摇头:“没有。”
“不过是个御史台中丞而已。”
银止川以为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众多人场面,有些紧张,笑说:“要是我想,我出行摆的派头能比他们还大。只不过你银七公子不像文官那么废物,随时担心会遇到个什么刺杀,就一命呼呼——刺客遇上我,大抵是刺客需要祈求保佑。”
盛泱朝廷权分三势:文官,武官,观星阁。
观星阁行占卜之事,有一票否去内阁、甚至百官已决议事策的权力,但不能与他人结党,只能直接效忠于君王本人。
武官之盛,则是镇国公府,立国之本,银家众将;
文官之盛,则是城北林家,世代为储君太傅,君子刚正。
而盛泱又重武轻文,某种意义上来说,银止川确实能摆比林昆还大的架子。
“止川……”
正当银止川和西淮安逸品酒,乐得看戏的时候,大厅中却进来一个四处张望的人影。
秦歌拜托银止川照月的事之后,心里终究不放心,想了又想,还是决定鼓起勇气自己来一趟。
他站在秋水阁的厅堂中央,四处都是人流,左顾右盼找银止川的影子。结果好一会儿,才发现坐在角落里的两个人。
“你怎么坐在这儿?”
秦歌穿了身软缎的流金白袍,微汗凑到银止川身边,将扇子放在桌面上,轻微地擦着汗。
他是那种最常见的官家子弟,吃穿用度都有派头,只是家中官职又不是那么大,没有到权势滔天的地步,所以说话做事,又有点谨小慎微的意思。
“远岸观火,看戏啊。”
银止川拈起秦歌的折扇,轻轻抖开了,撑在面前,微笑着摆弄着:“难为你还能找着我。”
秦歌脸上有那种讨好的笑:“哎,银哥儿,咱们俩谁跟谁啊……别说你带着面具,就是你化成——”他及时改过话头:“神仙,兄弟也能认识你……!”
银止川并不在乎,哈哈一笑,秦歌问:“怎么样,找着照月了吗?”
银止川示意:“在上头呢。”
秦歌仰首,看到上头模糊的人影,脸色微微一变:“朱世丰也在?”
“是啊。”
银止川道:“搁那儿跟林昆受气呢。不知道今天哪阵子风,把他也给吹来了。”
银止川和林昆两人,一个是武将之首,一个是文官之峰,但是他们两个人却不怎么亲近——
不客气一点讲,简直就是不待见。
银止川看不上林昆那么一副谁都欠了他八百箱金株的德行,林昆则看不上银止川整天浪荡游逛,流连青楼妓馆的风流。
“哦,他啊。”
秦歌道:“我倒是知道,陛下派他查赈银大的贪污案呢。”
“贪污案?”
银止川夹着松香炸虾的筷著一顿,问:“怎么回事?”
“就是从国库发出去的钱不见了呗。”
秦歌道:“关山郡灾情已久,去年陛下就从国库拨钱了,整整两千箱金株!结果上个月关山郡守将狄阳八百里加急亲自写了书信回来,关山郡的灾民饿死大半,剩下的全成了起义军,他要镇不住了。”
“镇不住,怎么会镇不住?”
似乎猜到银止川想问什么,秦歌暼过桌上二人一眼,接着道:“因为整整两千箱金株,到了关山郡,只剩下三百箱!这其中的油水,可被揩大了。”
作为从年少时,就跟随着镇国公在边疆待过不少日子的银止川自然明白,这朝廷拨出去的钱,就没有完完整整到过目的地过。
军饷也好,粮草也好,连个泡沫星子,从某些地方官手上过的时候,都要给你搓下一口咸味来。
只是没有想到,对赈银这样的钱款,那群从来心黑手辣的人竟还是胆大包天,敢私藏一笔。
“确实是大事。”
沉默片刻,银止川道:“林昆是全权负责关山郡灾情的人,若不查出来这剩下的一千七百箱赈银在哪儿,莫说关山郡百姓要数不清饿死多少,新帝也不会放过他。”
“是啊。”
秦歌感叹道:“莫辰庭父子早就看他不愉了,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人。这可是一个好机会把他赶出御史台去……由他的门生顶上。还是我们这种人好,哎,废物就废物。出身放在那里,何必费那么多心思?总归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
“——林昆——!!”
然而,正当银止川和秦歌话着家常的时候,遥遥的却传来声雅阁那边的怒吼。
秦歌陡然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最重要目的:“照月——!”
另一厢,照月和林昆仍在静坐。
他们俩谁也不说话,照月垂眼低视藕臂,林昆慢慢地翻着词谱簿册。
朱世丰焦灼愤懑地等在外面,感觉自己被当空气了。
“你要嫖就嫖,别他妈搞花架子!”
他骂道:“林昆,老子的女人,你占一时,是老子的;占一世,还是老子的!你坐着啊,你能坐得到天荒地老去么?”
“他缠着你?”
林昆翻着词簿的手一顿,注意到朱世丰怒吼时,照月的肩膀就哆嗦一下。他抬起眼,漫不经心的:“所以我最初进来时,一拨开帘子,你吓得那样厉害。”
女子轻轻地抚着手臂,颤抖着垂首点点头。
“那你告诉我,是谁给你写了这本词簿?”
林昆再一次问到:“‘狸祠问水人家,斜阳几点昏鸦。风吹芦沙入画,君卿两岸天涯’。这样的词,不是普通人能作出来的。你告诉我他的身份,我就替你解决朱世丰的麻烦。”
照月却依然不动,只瑟缩着给出她最开始的那个答案:“我自己想出来的……”
林昆静看着她。
其实最初林昆注意到这名歌姬的时候,也纯属偶然。
秋水阁以唱词著名,每个入得了阁的姑娘都嗓音曼妙。唯一能再叫她们出众于楼阁其他人的,只有唱词。
照月已经沉没很久了。
在秋水阁的歌姬中,她最受追捧的时候在五六年前,十七八岁那会儿。所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不仅没有夸张,反而还有些没形容够。
鼎盛时,如果在照月唱曲的雅阁前放一个盆,一曲终时,扔入其中的金株银钱都能满溢出来。
而后来君子楼上,镇国公府银止行为她舞剑四十八式,其中风流肆意,更是叫照月的名声在星野之都推向了顶峰。
第77章 客青衫 23
“可惜,任何事都有终结。盛极必衰,荣极则辱,这是避免不了的。”
林昆淡淡道:“二十岁之后,你就逐渐不如从前声名了。秋水阁一年要进多少名新的歌姬?客人们总是喜新厌旧的吧……直到前几个月,你却再次以一首《缥缈云春》重新回到阁中魁首。”
林昆探究地看着面前女子,她的眉眼很细,鹅蛋脸,柳叶眉,乍然看上去,是满是忧愁的样子。
若说为何林昆这么肯定这唱词必定不是眼前名。女子所作,除了其中体现出来才气底蕴,还有就是……她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思。
照月所唱的数首词,除了风格清丽,用词婉约,仔细琢磨之后,会发现其中还藏着几重别的意蕴。
这个作词人就像一个心思深沉的旁观客——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经历过什么,只觉他见山不高兴,见水也不高兴,这些词只是他无意中随手写下,却已经才气逼人。
可这才气背后,有的却只是孤独的痛苦和抑郁的眼神。
“天寒不寐思君子,尘埃秋鸿与雁声。”
林昆手抚过薄薄纸页,极轻地低喃道。
朱世丰还在外头破口大骂,软铠大氅的羽林军们漠然地拦着他,林昆好似置若未闻。
只是专心地看着面前的词。
这是一个危险人物。
他想,这是自己当初第一眼看到这首词时,心中的第一反应。
因为天下有才之人,大多都会痛苦,可那种痛苦通常都是来源于对现实的无力,和对报国无门的愤懑。
但是这个人不是如此。
他看似风平浪静、漠不关心的冷清之后,是欲拖天下人与他共沉无间的极致压抑和抑郁。
他写婉婉娇羞的少女时是这样,写依依不舍的离情别绪是这样,好似任何事都无法融化他心底的冰,叫他从孤独的黑暗角落走出来。
雅间内,时光一寸一寸过去。
照月依然不说话,沉默良久后,林昆却蓦然开口:“其实,我曾经倒是见过一个能写出这些词的人。”
这位御史台中丞身上有种不同于西淮的冷清气质,深青色的官袍衬着他白瓷一样面颊脖颈——
看上去真是如珠如玉,清俊雅致到了极点。
林昆挽起宽大官袍的衣袖,伶仃消瘦的手腕露了出来,他静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接着道:
“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林昆还只有八九岁的时候,他听说“南有叶家,北有林”的俚语。
赤霞河以下,是为盛泱南边;赤霞河以上,是为盛泱北边。林昆出名得早,早在林昆是垂髫小童的年纪,就已经盛名于星野之都。
他在学堂上曾随手作《六合论》,惊艳夫子,传唱于整个翰林。
但是与此作同样出名的,还有秦淮叶家的小公子叶逐颜所作的《神女赋》。
那大抵是与家人哪一次同游时,天真浪漫的小童见到当地巫蛊祭礼,脱口而出的作品。
但其中幻想之浪漫,遣词调句之灵慧,可谓叫人拍案叫绝,赞美之词不绝于口。
林昆曾对这个与自己有着同样盛名的叶家公子产生过兴趣——想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读过哪些书,有没有听说过自己与自己的《六合论》。
那大抵是一种既是敌手又是朋友的惺惺相惜感,还未见面,就已经把对方视作神交。
只可惜没过多久,林昆还没有见到这位才气过人的叶家公子,就传来了叶清明因书获罪,举家流放的消息。
“你不用害怕我对他做什么。”
林昆的视线慢慢转向照月,说道:“我只是想确定他是不是我所想的那个人。”
照月抿唇,精致镂空的钗子在她的发间轻轻摇晃,一双深潭一样的黑眼睛注视着林昆。
她似乎在审视林昆说得是否是真话,林昆一动不动与她对视。
那之后呢?……
一个声音却在林昆心底说:找到他之后,你又能做什么?
在望亭宴上,莫必欢父子被人算计,那时林昆心里就起过疑。
可他没有深想,只以为是莫必欢党羽之间的互相倾轧。否则,也不会有这样不留痕迹的手段,和根本看不出征兆的深沉心思。
但是后来,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即便有人设计了这样一个圈套,那首诗作得也实在不凡。
让莫必欢父子忍不住动心。
再之后,就是来秋水阁查赈银去向时,偶然听闻照月的唱词。
那样熟悉的词风和用词,让林昆一下子就想起来他曾经念念于心很久,却始终没有音讯的叶家小公子。
可是,如果真的是他……他如何会变成这样?
曾经纯粹的浪漫,清丽的词句,变得冷清淡漠,好似波澜不惊什么也不挂怀,但其实是暗地里藏着的却是波涛汹涌的沉闷和仇恨。
“我想见一见他。”
烟雾袅袅的苏合香里,林昆声音低淡说:“他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诗名已经冠绝天下的林家世子大抵还是第一次这样评价一个人。
可是林昆必须找到他,不仅因为这个人可能是曾经与他旗鼓相当的叶家独子,还因为……也许他现在是个对盛泱来讲极其危险的人物。
他的诗词中透出憎恨和冷漠的讯号,林昆不敢去想他恨着的是谁。
“我……我不知道。”
然而照月依旧说。外面朱世丰骂得已经很厉害了,只有林昆的守卫在拦着他。
面前年轻御史的视线虽然平淡,但是有种极其大的压迫力。就像一块玉石,虽然静默毫无攻击性,但是坚硬难磨。
“我真的不知道。”
照月又重复了一遍。
她在这里已经坐了近三个时辰,面颊上的金色花钿都近乎暗淡了。
照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没有说谎:那个化名“鹧鸪天”的人只是不时将写好的词作送到秋水阁楼下兜卖。但是他自己从来没有现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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