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苓看着他:“是。”
“你倒是毫不掩饰。”
“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为何要掩饰?”
易乞看向他道:“你确定你得到你想要的了?”
稗苓这次的回答相较于前两次有些滞缓,但他还是点点头,道了声:“是。”
易乞摇摇头:“自欺欺人的其实是你吧,如果如你所说真是得到你心中所想,也不会在今夜独坐在这里赏月了。”
“你懂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只是觉得......”
易乞替他回答:“你只是觉得他对你而言也并不是难以忍受,或者已经是根深蒂固的执念。念着他死,却又见不得他死;想着他难受,又舍不得他难受。那个反复的,矛盾的,始终是你自己而已。以至于明明知道他死后化作怨灵也只是不见他,骗着自己他已经死了,这不就是你吗?”
稗苓微微睁大眼睛,他从不敢剖析自己的这份心意,现如今被易乞这样堂而皇之的点出来,避之不及,非得将这样残酷又血淋淋的感情公之于众,他不敢回答,他惶恐不安。可这份连别人都看的清楚的事实,再怎样欺瞒也只是宣纸的脆弱,一捅就破。他哑然失声,几乎觳觫。
他恨他,可他又对他很好,这世上在没有人比他还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恨他,这样的矛盾郁结于心,成了他日夜里的宣判。
再次相逢,始料未及,他以为此生不复相见,知晓那人身在何处却当不知,可这夜色苍茫,月下蝶影翩飞,街头人头攒动,饶是如此,他还是能在纷纭复杂间一眼就认出那人的身影。虽然他已不复当年模样,或者可以说是丑陋不堪,恐像惊人,但于他而言,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再现
那时他家里穷苦,被卖给了戏团,被东家催促学习以火悦人之术,每天苦苦练习,身上满是伤痕。可他必须会,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技能,除此之外,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活下去。这一天同平常的一天没有任何不同,可又是他此生最大的不同。
他如往常一般准备着火圈,不知是火圈有些许变形还是因为自己状态的原因,燃着熊熊火焰的火圈把周围的空气都灼热了,他一时不慎左脚一滑,火圈一路沿着左腿滑下,窜出的火星子把他腿脚烫出了一片红,烧灼感夹杂着疼痛立时从身下传出来。在他还未细细查看自己的伤势时,东家的马鞭应声落下,火辣的触觉更甚。身侧一片嘈杂,看客们纷纷奔走而去,唏嘘声在诺大的空间游走,却没有一句是出言相劝,或是可怜他的遭遇。东家的鞭子还在下落,嘴中的谩骂片刻未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的怒意。
“够了。”一声清淩穿破交杂在一起的谩骂声和唏嘘声在人群里浮出,他便同仙神一般出现在他眼前,救他出水火。
那人走上前来,指了指自己,对东家扬了扬下巴:“出个价吧。”
东家收手,也不去看自己还能值多少钱,只是扫了眼来人,狮子大开口的讨钱。就在他以为那人会转头离去的时候,那人却是摘下身上的玉佩递给了东家。他其实并不知道那样的玉佩价值多少,只是记住了那人递出玉佩的模样。浩澜芳华,眸中盛满星河,华衣飘然,阳光之下那块玉都没有他的气质温润,他露出浅浅的笑,却足以将空山新雪融化。
他跟着他回去了,可多年的漂泊无定再也无法轻信于人,于是,他把自己交给了他,心却是牢牢的锁上。他实施着自己的计划,他要逃出来,凭他自己,他能够堂堂正正的活下来。
终于,他做到了,而那人,也死了,带着他一切不堪的过往,还有那些他闭口不言的卑怯。他以为自己能够活在光里,能够徜徉于阳光遍洒的地方,只是没想到,他活的了无生趣,活的死气沉沉,他竟不知道活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此世之间,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如他那样傻的诚恳,善的愚笨。
得知他化成怨灵,心里是怅然的,他不知是喜是悲,却又没来由的浮起一丝庆幸。他不敢去见他,但又千方百计地打探他的消息,得知他还在世间寻中自己的踪迹,实在不知怎样面对,更不敢想象再次见面的景象。就这样也挺好,至少知道他还在,也还记得他,总有一日,他们还能相逢,只是没想到在今天这样的日子。
乞巧时节,灯火如昼,那人的身影出现在街头巷尾,带着他不减的笨拙,游走在繁复热闹的梦边城内。月光与烟火的明细碎的洒在他的眼眸里,印着点点光亮,星幕骤起,凝在一处,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他的心房。
鬼使神差的,脚不受控的向他移去,灯芯炸开的瞬间,他们遥遥相望,视线穿过复杂,交织在一处。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而他,却变得的恶心至极......
那人先是欣喜,在看清他的样貌后转为疑惑。那人三步并两步朝他走来,敲击在青石板的足音一击击踏在他的心上,他只觉得浑身血气倒逆,连呼吸也变得滞涩。
那人率先开口,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有些颤抖:“小岭?”
他也是故作镇定的点头:“是。”
“你怎么会在这?”那人又扫视了一身他的衣物,“你是梦边城的弟子?”
他淡淡的回答:“如你所见。”
那人沉默了一瞬:“是在我身死之后的事?”
他看着他,他实在不忍见他活在谎言里,自己配不上他,更不值得他倾心以待。他想告诉他,骂醒他,可话到嘴边却又像寒风刺骨,尖酸刻薄:“你明明知道,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我从未动情,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刮着那人的心,也刺着自己。
那人只是柔柔的看着他,须臾过后,他才悠悠道:“是啊,我又何必自欺欺人,我明明都知道,害我成这样,甚至身死,你所作所为,我都知道。可我从未怪你,就像你当初想要替我寻药之时,我便知道你是想要离开了,我也终究护不了你了。可我始终想着哪怕有一日,你想回头,愿意为我放下戒备,也是极好的,为了这一日,终究成了夙愿,生了执念。”
他微怔,他从来不知道那人知晓的这么多,而且就算知道这么多也从来不多说什么,他听着那人缓缓道:“如今见你安然,竟第一次生出可笑之心,可笑我付出的真心换不来你一次寻我,虽说无悔,却有遗憾。现如今,应该是了却了我最后一番心愿。那么此生,至此,别过。”那人浅浅一礼,端得公子模样。
他轻笑出声:“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扎人的话。也是,今生是我负你,我无可辩驳,若还有来世,我希望负我的人,是你。今生,便同你所言,至此别过了......”
他拱拱手,不再看他,转身离去。月色照人,豆豆烛火,燃不尽世事凄凉,换不回痴心错付,若如初见,他便拨开自己的真心,会不会不一样。他感觉到脸上一片冰凉,湿润了脸颊,原来,他终是动了心,只是物是人非,他也没有脸面再强留,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也是自己少不经事的惩罚......
他在月色下坐了良久,身体也浸上一片凉薄,泪早就干了,眼里却是暗淡无光。那人的气息也戛然而止,在来人中隐约含着。
苏幽见稗苓转过身去,望着远处发呆,叹息道:“也好,希望他能忘了你。”说完冲易乞扬了扬下巴,示意离开。易乞点点头,微微侧身,跟在苏幽的后面。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苏幽侧脸,问着他:“你怎么知道他是赵柏岭的?”
易乞轻轻扬起嘴角:“猜的。”
“我怎么猜不到?”苏幽讪讪。
“他名唤稗苓,与赵柏岭极为相近。他脚下走得极缓,应该是有旧疾,隐在梦边城里,成了最好的掩藏,再加上今晚种种,先是沈员外,再是他一人独坐,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连在一处我才有所怀疑,刚才那一声也只是试探罢了。”易乞一句句的列举出来。
苏幽道:“哦。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的小乞丐还真的挺聪明。”苏幽浅浅的笑,两人的身影被月色拉的隐约绰约,又温柔似水。
乞巧已过,他们四人又过上了往常的日子,言简意赅来说是混吃等死,加上喂招。
易乞正和顾怀酣战,他们竭力展开身法,倏进倏退,忽守忽攻,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林间被带起了风,红枫洒落,却不能止住。
这时远处便有个人影略显急促的走来,姿势有些笨拙,但看得出用着全力,气息运转间扰得红叶乱颤。苏幽还未看清来人,有些奇道:“居然在梦边城里还有人跑?真是难得一见。”
话音未落,稗苓从林中出现,气息微喘,想要说什么但又说不清,只得大口大口的出着气,似乎这一段路程让他很吃力。
苏幽总感觉他下一口气要是提不上来就会就地升仙,忍不住放下芥蒂道:“你慢慢说,不着急,拿出你往日的气魄来。”易乞听了他的话愉悦一笑,收起幽兰走向苏幽的身后。
稗苓缓了口气,恢复平常的恭敬模样,做了揖,吐出来的话终于成了一个句子:“家师让各位去趟浩淼宫。”
易乞发现他神色不对,心下古怪,问道:“出什么事了?”
“宸水垒的一座城池在昨夜也被屠城了,死法一模一样。”
“!”
“!”
“!”
“!”
四脸震惊。
苏幽很自觉的开始摘关系:“又来,我没出梦边城啊。”
稗苓有些无奈的笑笑:“家师知道不是苏前辈,所以才命我将各位带到浩淼宫一同商议。”
苏幽眉心皱出了一条浅川,易乞在他身侧低声说:“看来背后之人按耐不住了。”
苏幽眉头皱得更深了,嘟囔道:“除开孤檠,另一个蚀阴师究竟是谁至今没有头绪,我们在明他在暗,很多地方都受了制约。”
易乞想了想道:“此人行踪隐秘,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藏,他就算大大方方地走也没人会怀疑。”
“无论是谁都不是件好事,连失几座城,上万怨灵吸食入体,只怕他的实力与我不相上下了。”
易乞抬手将他眉头的皱褶抚平:“走吧,看看情况再说。”
☆、蹭饭
浩淼宫内,又是同样的阵仗,还是同样的站位,唯一改变的就是各位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苏幽也落座与相同的位置,易乞,顾怀,姜亦幻又是很自觉的站在他的身后。苏幽坐毕,猛灌了一口机上的茉香茶,不修边幅的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水渍,看了宫内人一圈才说道:“说吧,我和我的镖师们都到了。”
陈洗俗首先开口,还是那样的嗓音:“想来苏前辈已经知道了宸水垒也发生了一起屠城案。”
苏幽低头喝口茶:“不知道,没听说。”
站在宫内崔梦前旁很不长眼的一名弟子疑惑问道:“苏前辈,刚才稗苓师兄不是跟你说了吗?”
苏幽很是无奈的闭上了眼,头疼不已,只好硬着头皮说:“忘了。”
陈洗俗接着再问:“苏前辈认为是何人所为?”
苏幽看了一眼陈洗俗,又看了看直立的秦芜低头沉思,比上次安静的多,他问道:“子破啊,你说呢?”
秦芜虽然自知无理但还是秉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对峙苏幽:“普天之下只有你。”
苏幽道:“我这几日可都是住在梦边城的。”
“那你的邪门妖法想要逃过梦边城的结界和守卫也只怕是很容易吧。”
“说的也有些道理,你可以不信我,但也不能不信乐引弟子吧。”苏幽笑眯眯的看着他。
秦芜还是不放过他:“那有什么稀奇,总有他们看不到的时候,比如上茅厕,再比如睡觉。”
易乞眉头微蹙,唇线紧抿,眼里似乎盛着薄薄怒意,神色比往常冷了许多,他淡淡的扫了眼秦芜,又转回来流连在苏幽身上。苏幽也被秦芜的胡搅蛮缠整的没了言语:“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宁杀错不放过,再加上旧怨,你肯定咬着我不放对吧?”
秦芜缓下声来:“你......”
苏幽瘪瘪嘴:“懒得理你。”
月偏明终于开口,问的人却不是苏幽:“寒重,你的看法呢?”
易乞拱手回答:“是何人所为弟子尚不知晓,可如果真同我们猜测一般,那必然此人对我们很熟悉。”
秦芜哼哼两句:“易乞君说的人不就坐在宫内吗?蚀阴噬魂,这是蚀阴师才能做到的事,对法宗,黯宗,鬼宗都很熟,和孤檠还有些交集,除了他,还有谁?”
苏幽盯着他:“你这么一分析,我都觉得你说的好有道理。”
“哼,就算真如易乞君所言还有一个蚀阴师,那他也必然与你也脱不了关系!否则好端端的为何要抓着你不放?”
崔梦前乜斜了一眼秦芜,觉得耳边很是聒噪,冷若冰霜的脸上破出了点点怒意:“秦子破,我已经给过你面子了,你已然不是宸水垒的垒主,与法宗也再无联系,我们的事你就当个看客吧。”
秦芜不甘心:“可是......”
崔梦前冷冰冰的回答:“要么闭嘴,要么离开。”
秦芜气的脖子上的青筋都显露出来,被心爱之人这样不顾颜面的当众甩脸子秦芜实在没面子,但还是快速的从这两个选择中择取了前者,乖乖地闭上了嘴巴。连苏幽都开始佩服起秦芜的毅力来:好小子,虽然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胜利,但坚持总没错。
苏幽冲着秦芜笑笑,月偏明对着苏幽缓缓道:“子破此话也有一番道理,这人明显针对你,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的仇人太多了,你要问谁想陷害我,我都能跟你说上三天三夜。可有这实力能够陷害我的,我倒是一个都说不出。”易乞再他的话中也拧着眉。
月偏明点点头说道:“现在此人藏在暗处,我们也需提前戒备,那些人命不是儿戏,不知下一次又会是在何处。”
陈洗俗道:“此人的动机如何尚不清楚,我们去哪里找呢?”
易乞答道:“我倒是有个想法,既然此人找不到,那我们就先盯着孤檠,他最近行踪诡秘,跟着他也能发现什么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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