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林上将如约打来了电话。
一直盯着个人终端的逢时在第一时间就接通了,林封尧的第一句话是:“吃过晚饭了吗?”
逢时:“吃过了。”
“住的还习惯吗?”依然是闲谈的语气。
“挺好的,凯瑟琳中尉很细心。”
寒暄过后,逢时的话音稍稍一顿,然后问:“克洛诺斯……现在怎么样了?”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说,他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克洛诺斯即将为逢姳偿命,逢时本来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但事实上他却并未从中获得多少快慰,反而感受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怅然。
“那您……”
“我没参与过这件事,逢睢早在半年前就买通了克洛诺斯的主治医师,那位医生改动了开给克洛诺斯的药方,”林封尧说,“现在正在给他治疗的依然是这位医生。”
这说明克洛诺斯的死已成定局。
逢时默然片刻,而后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林……其实瞒着你去执行任务,九死一生的时候;被逢睢威胁,被他‘惩罚’的时候;还有我回到地下街,收到你同意离婚的消息的时候,我都想过还不如死了,死了就不会难过了,也不会再受人摆布。”
林封尧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他说。
“但我总是想到你,我总是贪得无厌地想再见你一面,你给了我希望和光明,我才知道,原来有了希望的人,是舍不得死的,还好……”
“还好你没那么做。”林封尧说。
“不,”逢时轻声,“是还好有你接住了我。”
“我很高兴我能带给你光明和希望,”林封尧对他说,“但同时我也很难过,能答应我吗?从此以后,你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你要最爱你自己——那样哪怕有一天你不爱我了,你也不会失去光明和希望。”
“逢时,你要知道——”
“正常的爱从来不是让你失去你自己,把别的什么人当成救命稻草,然后拼命地攥在手里,它不会让你失去了就要死要活,爱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勇敢,让你的平凡之处看起来也闪闪发光,爱是一种让你的生命锦上添花的东西。”
“我将是与你并肩作战的爱人,而不是你的神明。”
☆、钟声
克洛诺斯死在了这天凌晨。
就在赫利俄斯主城区行将破晓的时候,总长独子身亡的消息,就如同一阵无阻的风,以网络为媒介,瞬间席卷过了这座诺大的城市的每个角落。
克洛诺斯的主治医师华德医生走进病房,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声音里也带着几分哀痛:“克洛诺斯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也已经尽力挽救了,但却仍然没能将他从死神手中夺回来,是我技艺不精,达勒先生,请您节哀。”
病床边上,达勒宽厚的背影竟显出了几分寂寞悲凉的意味来,他青年丧妻、中年失孤,预示着衰老的灰白色已经悄然爬上了他的发梢。
他像是一夜就忽然变老了。
他的背影看起来不再如从前一般挺拔,仿佛一棵泡烂了根系的老松,只有树身还不依不挠地扎在地里,维持着一种虚假的生命力。
“这是克洛诺斯少爷的死亡证明,”华德医生缓步上前,将一份盖了章的证明书放在了达勒的手边,“如果按照医院的流程走……”
达勒凝望着克洛诺斯苍白而毫无生气的脸庞,声音沙哑而沉重:“我要带他回去。”
“好的,”华德医生说,“请您稍等片刻,我会为您办理好出院手续。”
达勒没吭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没看到的是,华德医生转身离开的时候,面上如同画上去的哀伤顿时撕裂开来,完美的“面具”底下藏着的是近乎癫狂的笑意,华德的五官端正而儒雅,这也使得他的表情与气质撕开了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就像那儒雅的外表之下,被活生生地塞进了一只恶念满满的凶灵。
“华德医生,”随行的护士对他说,“下午还有两场手术,您可能得……”
“华德”早在她向自己望过来之前就已经收拢了笑意,他打断她道:“还是请别的医生替我吧,克洛诺斯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接受他的死亡,作为一个医生,我想我真的很失败,但我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其他病人的手术,所以我暂时不会再上手术台了。”
他的语气忧伤得就像真的一样。
护士连忙安慰他道:“不,您实在是一位很称职的医生,那孩子的离开不是您的错,您千万不要感到自责,这些日子里您也实在是太辛苦了,休息一下也好。”
华德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多谢你的理解。”
护士冲他露出了一个带有安慰意味的笑容。
————
克洛诺斯的追悼会是在他死后的第三天举行的。
那一天,无数新闻媒体争先恐后地想往追悼会的会场里挤,但却全被达勒带来的保安拦在门外。
林封尧身着一件黑色西装,还没下车就被困在门外的无数记者团团围住了,安保人员好容易才替他清出了一条通道,然后林上将才不紧不慢地下了车。
被保安挡在两侧的记者纷纷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微型便携相机。
“林上将,请问您对您的未婚夫意外去世有什么看法?”
“这真的只是意外吗?还是另有预谋?”
“听说您之前有过一位伴侣,刚刚才递交完离婚协议,您就转而和克洛诺斯订婚了,这是真的吗?”
“林上将……”
林封尧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我为克洛诺斯发生的意外感到遗憾,其他的荒唐提问我不想回答,希望各位能对逝者保持尊重。”
说完林上将就走进了追悼会现场。
他在门口领了一只白蔷薇,然后别在了胸口上,紧接着他缓步走到克洛诺斯的遗体边,然后将一束淡紫色的鸢尾轻轻放在他的身侧。
站在旁边的达勒冷笑了一声,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林上将,您的诺言已经兑现了,现在还来这里装模作样,是怕媒体谴责你吗?”
“舆论的确是一把无形的尖刀,”林封尧不紧不慢地说,“但我并不畏惧它,我之所以应邀来到这里,只是想来看看总长您。”
“来看我?”
“是的,来看看您的惨态,”林封尧诚然道,“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您,所以看到您如此难过,我感到了报复欲被满足的愉悦。”
达勒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真希望那些追捧着你的蠢东西也能知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卑鄙小人。”
“这个罪名我担不起,”林封尧冲他勾了勾嘴角,“晚辈哪里能比得上您呢?我可没做过什么违反法律、枉顾道德的事,就这点卑鄙的恶念,也都诚实地告诉您了。”
“可您呢?您所做过的那些事,您敢让它们公之于众吗?”
“你敢!”达勒显然已经被他激怒了,但脸上的“庄严”却只是稍稍撕裂开了一条缝,毕竟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人,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你不敢,别忘了,就算克洛诺斯死了,我还有一个亲儿子呢。”
“我是他血缘上的亲生父亲,只要他愿意听我的话,他就可以得到克洛诺斯曾经拥有的一切,”达勒说,“对……你也依然可以成为我的女婿。”
林封尧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几分讥讽和怜悯:“总长,您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会说出这么单纯的傻话呢?您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逢时没有父亲,他是逢姳的孩子,和您没有任何关系。”
他忍俊不禁地说道:“克洛诺斯曾经拥有的一切?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我们逢时才不会想要那种没有价值的垃圾。”
林上将身后前来吊唁的人还在等待,他转身看了一眼提着花篮的众人,而后道:“我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达勒总长,逝者已矣,请您节哀。”
离开的时候他正好与抱着一束雪白的蔷薇花的“华德医生”擦肩而过,林上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黑色袖口下一闪而过的一抹金属色。
而这位医生则抬起了头,略显怪异地朝他一笑:“林上将。”
林封尧显然已经猜测到了他的真实身份,但他没有开口阻拦,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华德医生。”
他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祝您一切顺利。”
华德回答:“也祝您生活愉快。”
紧接着,华德一步步向克洛诺斯的遗体靠近。
他一早就对逢时不抱有什么期望,他恨了这么久,沉淀了经年的恨意和痛苦就像从未冷却过的岩浆,烧得他一整夜一整夜的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他做了无数个手刃敌人的美梦,历经了这么多年的折磨,才终于……来到了达勒的面前。
逢睢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早就买通了那家私人医院里专门为克洛诺斯治疗的医师,而后又劫持了他的妻女,然后要求他在给克洛诺斯开的药方里稍微改上那么一改。
那位医生的手段多么高明阿——那位创造了逢时,亲自操刀了把逢姳的腺体移植给克洛诺斯主刀医师就是他的父亲。
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达勒灭口的时候,他是多么愤怒阿,就像后来他看见自己的妻女被他割断了气管、然后再轮到他的时候……一样愤怒。
他再往前走了一步。
他开始无比悲恸地朝那具尸体述说着自己对他的不舍,然后他俯下身,为克洛诺斯献上了他一直抱在怀里的那束白蔷薇。
他笑了笑,然后说:“这束花,献给我最亲爱的姐姐。”
还不等达勒反应过来,他就忽然狞笑了起来,然后从袖口底下亮出了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向达勒。
同时间,达勒身边的安保机器人立刻锁定了他的眉心,抢在他开枪之前,激光射线就穿过了他的身体,瞬间就将他整个人大卸八块。
被齐整地割裂开的逢睢依然在笑,恐怖而血腥的画面清晰地烙印在了达勒的视网膜上。
达勒一步未退,像是料定了那枪不会打到他的身上一样。
但紧接着,逢睢那被四分五裂的身体内部忽然出现了一道刺眼的白光,而这道白光很快将达勒以及靠近他身周的人全部吞噬掉了。
一声巨响——
砰。
逢睢的笑声像是仍在这厅内回荡着,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吐出的尖鸣。
不知何时,林封尧已经带着伪装成某位吊唁者的逢时去了洗手间,两人只遥遥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人们失控的尖叫。
两人心里都清楚,这是代表着结束的钟声。
林上将漠然地洗了手,然后抬头看向镜子里把自己易容成某位议员的逢时:“伤害过你的人都死光了。”
“你……还恨吗?”
逢时摇了摇头,脸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他只是觉得有点累了,而林封尧握住了他的冰冷的手,温暖宽厚的触感让逢时的眼睫微微一颤。
然后他说:“我想回家了。”
“好。”林上将回答。
☆、终章
达勒总长在其独子的追悼会上遇刺身亡的消息作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一时间被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也在整个赫利俄斯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
在场人员2死11伤,当时靠的最近的两位官员直接被炸飞了一条手臂和一只腿,其中一位视网膜被严重灼伤,还做了眼球摘除手术。
林上将与在场人员一起接受过问询后,又因为完美地避开了刺杀现场的缘故,接受了单独的调查,但警方并未在他身上查出任何问题。
追悼会现场的几个重要点的监控录像都被伪装成华德医生的逢睢身上所携带的特质□□所毁坏,警方在未被毁坏的监控中发现:这其中有一名受邀在列的参议员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现场。
他的妻子表示,自从追悼会当天他出门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回家。
但调查并没有因此陷入僵局,因为经过调查,他们发现这位失踪的参议员对案件的侦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所以干脆将其当做一出离奇人口失踪案处置了。
警方很快在逢睢的几个曾住地找到了达勒当年非法克隆与雇佣腺体猎人等种种罪证,因为民众对此事的讨论度极高,警方不得不在调查结束后公布案情的所有细节。
一时间,所有曾经对达勒与克洛诺斯表示过同情的民众纷纷倒戈,心疼起了当年那位坚强而伟大的母亲与她诞下的那个可怜的孩子。
-达勒可真不是东西。
-上位者总是俯视平民,众生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群蝼蚁而已。
-我要是逢睢,我一定也会这么做。
-听说当年那个孩子就是林上将的前任伴侣。
-你们不觉得克洛诺斯也很可怜吗?
-既得利益者有什么可怜的,他得到了那个孩子的一只眼睛,又得到了那个母亲的腺体,几十岁的人了,他不同意话难道他爸还能逼他接受
关于这起案件的讨论经久不息,直到下一任总长上位的时候,人们的目光终于渐渐转移向了别处。
至此,这起轰动世界的大事件终于尘埃落定。
逢时这许多年来积攒的痛苦和恨意也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他第二次来到逢姳的墓碑前,晨光在洁白的墓碑上结了一层金色的霜,他俯身在碑石上放下了一束含着水雾的白蔷薇。
“坏人都给你偿命了,”逢时朝着那碑上的黑白照片笑了笑,“你会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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